玄黄方真劫 第266节

“如今闲散惯了,早就不复当年热血勇武。”郑日尧似乎颇为遗憾,叹道:“年轻时我就不喜闷坐塾中读书,总觉得人生一世若不能纵情享乐,实在太无趣乏闷了。所以离家访游名山大川,居无定所,如果来了兴致,便弹剑长啸,或高歌狂饮。看见龟鹤视若仙迹,前去求见仙长、寻访仙方……那段日子虽然短暂,却是我这一生中最快活、最无忧的时光。”

郭岱笑了笑,郑日尧问道:“郭公子,这难道很好笑?”

“你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郭岱说道。

“都想听。”郑日尧言道:“先听假话吧。”

“阁下确实有出尘脱凡的仙姿根骨,莫说当年,哪怕是现在,也未尝不能再求仙缘,脱离苦海樊笼。”郭岱说道。

郑日尧脸上出现一丝欣喜,但很快就变成平淡,仿佛是千钧重担压在肩头,令他刚刚浮起的一丝跳脱性情,就被死死压灭。

“那……真话呢?”郑日尧问道。

“痴愚。”郭岱毫不留情地辩驳道:“阁下所欲所求,不过是形而下之的超脱,沉湎在自以为的快乐享受中,仍旧受声色所惑。”

“这……”郑日尧脸色发苦,显然没想到郭岱会这么评价自己。

“我只谈修行,不是单独指责阁下一人。”郭岱说道:“古今多少慕道之辈,谈及修行头头是道,却忘了修行不在嘴上,只看自我身心如何调摄。阁下所追求的,也是许多人向往的,但那毫无意义,不过是一场造化流变而成的幻梦罢了。”

“郭公子修行高深,是我痴妄贪求了。”郑日尧说道。

“那之后呢?阁下又为何舍弃江湖?”郭岱问道。

郑日尧叹了口气,说道:“父亲病重,我不得不归家探望。郭公子应该看得出来,在下家中还算殷实,父亲病重,自然诸事烦扰。我本为家中庶子,本不该由我继承家业。”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对吧?”郭岱说道。

“当时觊觎家业的还有不少人,家奴中又出了叛徒,当时我并未想太多,只是希望父亲能够病愈,也希望家丑莫要外扬。”郑日尧脸上露出温和笑意,似是沉浸在回忆中:“那时有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她说能够帮我解决这些难题,我问她需要什么回报,她却没有说明,时至今日,她都未向我索恩图报。”

“那……想必是尊夫人了。”郭岱说道。

郑日尧似是有些腼腆地点头应承,说道:“我家夫人可说助我甚多,若是没有她,自然没有我今日的成就。”

郭岱问道:“阁下跟我说这些,到底想要什么?”

郑日尧神色一正,一股与先前温和截然不同的气质涌现,说道:“我知道郭公子乃是世外高人,希望看在茫茫众生于此艰苦世道的份上,不要为难天下人。”

“从来不是我要为难天下人,而是天下人在为难天下人自己。”郭岱说道:“众生业障,众生自受。我也自视为众生之一,倒是阁下将我看成什么了?”

“也许是……生杀予夺的凶神吧。”郑日尧说道。

郭岱反问一句:“难道那不是阁下吗?”

对方叹道:“我几时有过能对他人生杀予夺的权力?那真是我的权力吗?”

“看来阁下还清楚自己的立足根本。”郭岱说道:“但阁下还是没说,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觉得我会因为阁下这一番话,生出那点怜悯之心?”

郑日尧言道:“我不敢奢望,只是希望郭公子明白,若你有任何需索,我都可尽力满足。”

“不,你满足不了我的。”郭岱说道:“阁下想象之中,无非是认定我要强行君临人间,将阁下视作可以随意操纵的傀儡。”

看着郑日尧略带困惑的神色,郭岱继续说道:“不,你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你始终还是不明白,我要让苍生受苦、万灵遭劫,要让这莽莽红尘重归洪荒,我要让这世间一切变成颓败废弃的死境鬼蜮,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得到最终的安宁。

你是不是以为我疯了?放心,我对自己状况非常清楚,不是我疯了,而是这个世间本就颠倒离奇,你们是画中人,却无半点自知之明。”

郑日尧听见郭岱这番话,脸色微微发白,嘴唇微颤说不出话来,郭岱挥手送客道:“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来找我,走吧,带着你的恐惧离开……还有你喜欢的茶叶。”

第二百一十章 伏藏

看着马车远去,没入夜色之中,郭岱心中冷笑不止,正朔皇帝本人亲自来拜会自己,他以为是不为人知,实则这幢宅院内外不只有多少双窥视的眼睛。

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既然做不到关函谷那样往来无踪,就不要冒失前来拜访,还真将自己当成什么明君圣主了?

“郭岱,你似乎不太喜欢这位皇帝陛下?”宫九素问道:“我看他也算体察民情,懂得亲民近民,能主动前来与你会面,也算折节屈身了。”

“我要他折节屈身了?”郭岱反驳道:“今日一会我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位皇帝陛下根本不了解自己身处何种境地。真以为能够凭着诚意与礼数,可以劝服我或者虚灵。到时候我恐怕还要跟虚灵解释,为何没有当场将皇帝陛下格杀于此。”

宫九素笑道:“你应该看出来了吧?这只是皇帝的一道凝体分身,就算将他当场格杀,并不能损伤他本尊多少。”

“看出来了,但我觉得有些奇怪,他这道分身行走坐卧、起居饮食似乎没有任何滞碍,与活生生的血肉无有差异。皇帝本人似乎没有这么高的修为。”郭岱说道。

方真道中有不少分身术,可绝大部分只是糊弄人五官知觉的幻术,徒具形容,甚至可能连实体也没有。真正的身外化身,起码要到先天迷识关之后才能修成,甚至根本没有多少方真修士会刻意分出化身。

一来,分出化身需要修士凝炼自我神气法力,此举虽不至于说自斩一臂那么惨痛,但也是要耗损自身神气的。二来,任何分身化身在外行走,都是要消耗本尊自身法力,甚至处于远方的化身若要施展法术,也是要比本尊施法更为大耗气力。

所以即便真的拥有身外化身的神通道法,方真高人也不会没事分出化身到处跑,化身知觉所见,其实也是修士本人感应能及,或存神推演、或御器窥探,总之有的是办法知晓远方事物,不必时时以化身去行走。

就郭岱所知,最为玄妙的化身应该就是关函谷,以郭岱如今修为依旧看不出关函谷的修行根基,连一道化身降临此世间,都有如此高深莫测的境界,真不知本尊又是何等神奇。

“我猜测,应该是一具术俑。”宫九素说道。

“术俑?”郭岱听到这名字,倒是想起当初在广阳湖秘境中,遇到的那两尊笨重术俑,说道:“术俑炼制不易,而且大多笨拙粗糙。像这样表情神色入微,若非我有所感应,换做是寻常修士都察觉不到来者是假人。”

宫九素笑道:“其实这种术俑你应该知晓,虽然眼下还没真正接触过。”

郭岱立刻明白过来,问道:“重塑肉身?”

“不错,但并未形神合一。”宫九素说道:“当初洞景真人能够一眼看出你要重塑肉身,而不是接续断肢,显然是他知晓有类似的状况。以正朔朝皇帝陛下的身份,炼制一个备用的肉身炉鼎不过分吧?”

郭岱言道:“移换炉鼎哪里是这么轻易的事?修士本人若无元神大成修为,绝对做不到这种事。而且光是凭流真藕炼制出的肉身炉鼎,也绝不是真正的修行炉鼎,如此移换炉鼎的结果,便是过往法力全废,需要重新修炼回来。”

“不错,但这样移换炉鼎,重修法力并不算太困难。而且最难的事不在于法力全废,而是对元神的损耗。”宫九素说道:“要是有足够方真灵材便可不断移换炉鼎,那岂不是谁都可以长生不老了?”

“神魂亦受天年之限。”郭岱说道:“所以未过先天迷识、求证长生之前,修士不可轻易移换炉鼎,否则神魂有损,修行停滞,想要再换炉鼎也做不到了。”

“那你明白皇帝是如何施法的吗?”宫九素问道。

“我明白了,是移转的不是神魂,而是知觉。”郭岱说道:“估计皇帝陛下本尊此刻在宫中某处法阵中,五感知觉寄托在一具肉身术俑上,周围有许多修士护法,防备着我一旦动手,沿着法术痕迹伤及皇帝本尊。而那名一直在门外呆着的车夫,应该只是负责施法掩藏形迹罢了,真要动手,他肯定是第一个逃走的。”

宫九素笑道:“这么看来,皇帝陛下也没你说的这么不堪嘛。”

“不,我的评价不变。”郭岱说道:“他根本就不该来见我,无论用怎样的形式和形容。只能说夏正晓这个人,就不该做乱世皇帝,一步错、步步错。从南境战事被蒙蔽开始,他就已经处于下风,如今摆出一副求饶模样,却又不肯以皇帝身份前来,足见其之摇摆与寡断。”

“听你这么说,似乎还要指点他如何当皇帝?”宫九素笑道:“你现在口气是越来越大了,完全不将皇帝看在眼里。”

“世上方真高人,如逸弦君、寅成公、古越乘,他们哪个真的将皇帝放在眼里了?”郭岱冷笑道:“哪怕是霍天成,莫非他是出于忠君爱国才做事的吗?修为至此,凡是有了个比较的心思,那便是执于外相,皇帝不在眼中,那对他来说才是福。如果真将皇帝和这个位置看得太重,那就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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