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拙沉默数息,一面回应着众官员的寒暄,一面回以轻叹,“如今战祸将至,此时再不勇猛刚进,何时才进?你看看这满座重臣,除了老种经略相公,莫非诸葛先生还指望他们能力挽狂澜?”
诸葛正我眸光微闪,稍一沉吟,“你是说金人?如今金、辽相争,自顾不暇,战祸尚远……”
陈拙脸颊颤动,“此言却是不对,听闻诸葛先生也曾主攻,不想竟自欺欺人,亡国之祸,就在眼前。”
诸葛正我只是说出八个字,“攻守有道,不可妄进。”
陈拙一垂眼目,淡淡道:“那些异族欺我汉人,铁蹄之下尽是悲鸣,道在何处啊?善恶无报,乾坤有私,那我就是道,攻守易形,当回以杀戮,斩尽杀绝,永绝后患,如此便无需再惧战祸威胁,以攻为守。”
诸葛正我又是一叹,“我已看见你将来陨落的姿态,眼下回头,为时不晚。”
陈拙抿嘴一笑,眼透凌厉的一瞟对方,“好,就像是一个人撒了个谎,必须要用十个谎话,百个谎话去遮掩;有的人错了一件事,错了个开头,便会一直错下去,一错再错……诸葛先生既然说我做的是错事,那我便只好一条道走下去了,不悲不苦不虚冲,天地万物一杀空,谁也别想阻我。”
诸葛正我嘴唇翕动,张了张嘴,似是还想再说,却见陈拙已然起身。
“官家,我忽有所感,需得回宫参悟了。”
赵佶奇道:“如此,真人且自去。”
陈拙瞧了眼诸葛正我,大步离去的同时心意一动,索性以念传声,幽幽话语入其耳中,“诸葛先生,多谢近些时候的照拂,可惜伱我注定同道殊途,来日若有机会,咱们再论这攻守之道吧。”
说完,去的飘忽。
……
……
花开花谢,日月轮转,江湖起落,宛如走马而过,稍不留神,已是入冬了。
雪犹未降,路覆寒霜。
京师武林尽管仍以“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为尊,但不知何时,暗地里已流传出了一个名字,一个帮派亦或是某一方势力的名字。
神州盟。
无人知其头目魁首,更无人知其帮众弟子,神秘莫测。
也是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所有人才蓦然惊觉京师武林居然还藏着这么一个不为人知,隐藏极深的势力。
但这件事情并不难猜,近一年以来,京师里有名有姓的高手几家都了如指掌,而不知来历的神秘高手,便只有“神通侯”方小侯爷府里的那几位了。
尤其是当初在跨海飞天堂劫走雷损的那人,高深莫测。
除此以外,便是如今名满京师的陈道人。
据传此人早已达百岁之数,然却面若少年,青春永驻,修为已至长春不老的气候,乃是与“希夷先生”陈抟老祖师出一脉,官家更是命人塑庙立像,赐号“通玄达圣先生”,风头正盛,如
日中天。
宫中更是传出消息,这陈道人不但令太后头顶白发重复青黑,还使之年轻了不少,所炼丹药更是王侯公卿、皇室宗亲争抢的奇物,无不巴结。
可惜此人深居简出,难得一见,不是久居皇宫内苑炼丹,便是出入“太清楼”与“龙图阁”,遍览个中藏书,一进一出多则半月,少则数日,既不像黑光上人那般贪恋权势,也不求封赏,时常与皇帝论道谈法,超然物外,可谓当世奇人。
而剩下的,是京师武林的变化。
金风细雨楼,苏梦枕卧榻不起;白愁飞一朝得势自比天;王小石已离了天泉山,在京城开了一间书斋,淡泊舍离。
六分半堂,狄飞惊独揽大权,然却听命于雷纯。
还有一事,“神侯府”中被称为“神箭追魂”的捕侠陈拙,还弓远退,不知所踪。
几方大势,人心已聚,正是风云又起。
神通侯侯府。
厅阁内,摆放着数张大椅,其上身影相对而坐,或高大魁梧,或瘦小精悍,身姿各异,其势各异,端坐在灯影下。
戚少商轻转着酒杯,笑道:“我来替诸位引荐一二,这位是顾惜朝,这位是雷大先生。”
“在下顾惜朝,见过诸位!”
一人起身施礼,衣衫虽旧,人却丰神,风雅俊秀,形貌年轻,岁数与戚少商相近,眉眼间既有一股读书人才有的独特文气,然神情刚毅,又有武夫的沉稳。
另一人则是一位屈背弯腰的灰袍老者,身披斗篷,头戴兜帽,面遮一张赤红怪诞的脸谱,言语带笑,起身微一拱手。
“见过了。”
老者双眼灿亮,骨碌一转,扫过在座的众人。
戚少商接着又道:“这位是‘天下第七’,在江湖上也算略有威名;这四位分别是四大刀王,兆兰蓉、萧煞、萧白、蔡小头;而这两位,为‘迷天盟’昔日的五圣主、六圣主,张铁树,张烈心,外号‘指掌双绝’。”
四大刀王神色激动,想他们当初追随方应看哪有如今登堂入室的待遇,戚少商已算给足了尊重,还时常与四人切磋比斗,招式拆解指点了不少,实力也水涨船高。
但那天下第七和张家弟兄就难受了。
他们的待遇不太一样,也不知道戚少商从哪儿弄来了几颗奇毒无比的丹丸,还给了他们两个选择,要么吃下去,定时领取解药,受制于人,要么死。
答案自然是选择了前者。
而三人对这个结果也并非不能接受,毕竟他们可是知晓眼前这个“神通侯”的底细,没死已算万幸。
四大刀王为了表明忠心,更是自行吞服了一颗。
戚少商这时忽的笑道:“来了!”
倏然,灯花一摇,众人望去,那自门外投进的月华下已有一道黑影悄然飘入。
远看像是一团黑云罩月,离近一瞧,才见是一副随风而卷的墨色披风,宛若夜幕,自半空翻飞一卷,垂落一散,厅阁内已凭空多出一人。
来人头戴斗笠,一袭黑衣,披风裹身,脸上覆以铁面。
“诸位,久违了!”
第183章 战帖
观人听声,在座所有人皆神色一正,只觉眼前一抹虚影双脚足不沾地,倏忽而入,身法之高惊世骇俗。
再定睛,来人已飘然落座,一抖披风,施施然坐在了那位雷大先生的身旁。
戚少商好奇一笑,“今夜怎得来晚了?”
这半年来,每隔一月,在座众人都要见上一面。
陈拙食指轻扣木椅扶手,“被一个娃娃缠上了,耽搁了些时候。”
戚少商饮了口酒,笑问,“是个好苗子?”
陈拙颔首低眉,“天赋资质都不错,而且身份特殊。”
众人闻言俱是眼露异色。
天赋资质出众倒也无甚出奇,在座所有人哪个不是根骨绝佳之辈,如此说法抛进江湖,一百个里九十九个都能被人夸赞一句天分不俗,关键是后半句,身份特殊。
戚少商对这句话很有兴趣,他可是了解陈拙的性情,目中无人,但非是狂傲自大,看不起人,而是其本身已近乎妖孽,更加淡薄权势名利,上至王侯公卿,下到黎民百姓在其眼中无甚区别,更无特殊。
眼下突然冒出一个被陈拙另眼相看的娃娃,他自然好奇极了。
一旁的雷大先生问道:“敢问大掌柜是怎么个特殊法啊?”
这是所有人对陈拙的称呼。
陈拙耷拉着眼皮,似闭目养神,也不遮掩,“可用来易主江山,登临九五。”
“嘶!”
闻听此言,雷大先生的眼瞳不由自主的一颤,笑声已变成干笑,最后实在笑不下去了,才砸吧了几下嘴,抿了抿唇,意味深长地道:“有意思,不知大掌柜何时让我们也见见这个娃娃呀?这件事情可不是一桩小事儿,稍有不慎那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总得让我们也看看成色吧。”
其他人虽说强装镇定,但内心实则已卷起滔天大浪,震撼莫名,手上脸上的筋络已在不受控制的轻颤,气息都变了。
这人话里话外竟有意“扶龙”,扶出一位新帝。
而且对于这位“雷大先生”敢和“大掌柜”提要求,几人也都有些吃惊,暗暗思忖对方究竟是何身份。
陈拙也不见恼怒,漫不经心地说,“会有机会的,当务之急是先着手京城大势。”
天下第七见机开口,“白愁飞已和蔡相爷走的很近,之前的‘花府’惨案也是他做的,还杀了‘天衣有逢’许天衣。”
花府惨案,乃是月前发生在京师的一桩血案。
京师武林,除了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以外,尚有“发梦二党”,所聚徒众多为游侠儿,而此案所涉及的便是“花党魁首”花枯发。
月前正逢花枯发大摆寿宴之夜,花府惨遭血洗,花枯发独子花晴洲遭人活剥,门下之徒受人凌迟,若非王小石及时援手,这一路势力恐遭人屠戮殆尽;然即便如此,仍有百多人惨死,观者无不欲呕,算是近半年以来震动京师的大案
。
但凶手是谁,一直不得而知。
而那许天衣,则是“洛阳王”温晚的得力干将,更是“天衣居士”许笑一的独子,半年前入京,死在了花府。
“依蔡相爷的意思,想让王小石行刺诸葛神侯。”
好家伙,几人面面相觑,眼中难掩惊色。
此事若放在旁人他们绝不相信,但若是王小石动手,说不定还真有很大机会成功,因为王小石的师父正是“天衣居士”许笑一,也是诸葛正我的师兄。”
雷大先生又发出了他那特异的怪笑,“这位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还真是人如其名,一心想要高飞啊,堪堪半年的功夫,已抱上了蔡相爷这条大腿,苏楼主沉疴不起,又逼走王小石,嘿嘿……”
戚少商最恨这种背叛兄弟手足的货色,眼神一冷,把玩着酒杯,“王小石若是动手,无论功成与否,京城都已容不下他,到时候白愁飞一人得势,那苏梦枕只怕也难逃毒手。”
女刀王兆兰蓉接过话茬,“听说大总管杨无邪与刀南神以及‘毁诺城’的息大娘已觉不对,暗中与白愁飞分庭抗礼。”
顾惜朝摇头,“争不过的。”
陈拙眼神不变,轻声道:“既然他想飞,那就让他飞的高些,让一个即将登临顶峰的人在最后一步跌落谷底,才能彻底将其粉身碎骨。”
雷大先生眯眼笑道:“好狠!”
沈云山这时说道:“柳雁平已传了消息过来,随时都可动手。”
陈拙低着眼,沉吟道:“好,就看王小石如何动作了。”
天下第七又不悲不喜地道:“我师父回京了。”
说完这句不算,他顿了顿语气,又继续说了下去,“武功大进。”
寥寥四字,却如有一股说不出的沉重压力扑面而来,令所有人气息一窒,似是溺水闭气,不敢呼吸。
“总算现身了……”
只是伴随着陈拙的一声低语,那股压迫感遽然就像冰山消融,巨石挪移,几人顿觉如释重负,连忙舒了口气。
但就在话起话落的须臾,他眼皮蓦的一抬,似有所觉的望向厅阁外的黑夜,看向皎洁皓白的月色,然后缓缓站起,一面舒展着浑身的筋骨,一面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
“真会挑时候。”
便在众人困惑的目视下,他冷不防说了句有些莫名奇妙的话,“都往后退!”
淡淡的言语,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天下第七已意识到了什么,眼角一抽,神色急变,想都不想,按椅而起,逃命般的飞掠向了厅阁深处,躲在了最里面。
雷大先生眼神狡猾,又透着精明,还有狡诈,见天下第七这等名动一方的高手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模样,几乎不带犹豫,亦是紧随其后。
沈云山也同样如此。
其他几人尽管不明所以,但都在同时反应,四大刀王,张家弟兄,都退到了后面。
连戚少商的神情也紧绷起来
。
何其相似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