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刻钟,铁化生睁开眼,立起身,朝那枯骨走去。
他行的极慢,一步步来到石桌前,盘坐到破碎枯骨旁,瞧着石桌上的几样物事。
朱见羊也恢复过来,他站起身,也走上前,坐到铁化生对面。
“朱道友,你当真苦心积虑,一直未用全力是怕我反扑不成?”铁化生阴恻恻看着朱见羊。
“道兄威名太盛,不得不防。”朱见羊坦然一笑。
林白业已恢复,睁开眼便见朱玉茂在旁边看着自己。
“贤弟,你怎来了?”朱玉茂半张脸上都是铜锈。
破阵的这些时日,林白并无机会与朱玉茂谈话。
林白笑道:“你上次来信,说欲带我去交游。可你迟迟不到,反出门远游,我自然要追上来瞧瞧的。”
朱玉茂人虽憨直,却不是傻子,闻言立知其意,惭愧道:“此番倒是让你也落了险地。”
“怎说这般见外的话?”林白站起身,拉着他往石桌走去,道:“走,让他给你解了神通。”
朱玉茂叹了口气,低头跟上。
林白走了几步,便瞧见黄如花也睁开了眼,正怒视着自己。
“黄道友,此番我助你破阵,咱们两不相欠,怎还这般仇视与我?”林白不解。
“我真心拿你当朋友,你却无半分真心。”黄如花恨恨道。
“黄道友,真心才能换得真心。”林白笑着道:“你屡次邀我,也藏了心思。你是因你师父,我是为了好友,咱们都无害人之心。如今你我赤诚相见,日后便是知交了。”
“你——”黄如花目露几分茫然,似乎被绕进去了,她继而道:“你与我师父有怨,咱们以后是敌非友。”
“我与令师并没有什么怨仇,反而你我有故人之谊。”林白很是耐心,“是故,日后道旁相逢,还是好友。”
黄如花愣了愣,继而冷笑,道:“姜家丫头说你最擅蛊惑人,让我少与你来往,当真没说错!”她说完话,自去寻铁化生。
“……”林白就很生气,打算此次回去,一定得给那丫头一点教训。
林白与朱玉茂对视一眼,走到朱见羊身后站定。
众人围着石桌,细观上面的物事。
一颗未沾染纤尘的明珠,效用不知。
一把暗淡无光的长剑,上镶七星。微有苍茫之意,可因岁月悠久,已失了大半的灵性。
另还有一枚玉简,上书:生花妙诀。
黄如花死死的盯着玉简,目中有激动之色。
还有一张破旧兽皮,上有蚂蚁大小的文字。
铁化生招手,从那碎骨中捞起一个储物袋。
然而取出十枚上品灵石,再无他物。
铁化生将那储物袋丢给朱见羊,示意检验。
朱见羊轻抚,然后点头。
“我徒儿事前有感,功法契合她本命,这玉简归她。”铁化生拿起生花妙诀的玉简,丢给黄如花。又叮嘱道:“记住,以后出外行走,莫要喜怒形于色。”
“是!”黄如花激动的接过,跪在地上,抽了抽鼻子。
铁化生微微摇头,似对黄如花有无奈之意。
林白瞅着那珠子,目不转睛。可心中已翻起波澜,趋吉避凶再起,内心生出对那块儿兽皮的极度渴望。
铁化生又看向石桌,面无表情道:“明珠应是某种法宝,与这把七星剑应该是相契。至于这张兽皮……”他拿起瞅了瞅,摇头道:“是炼体的法门,只是太过繁琐,耗时又久,着实鸡肋。不过……”
他手拿着那兽皮,细细摩挲,皱眉道:“看不出取自何种妖兽,但其坚韧之意,生平仅见。”
铁化生说完,看向石桌对面三人,只见朱见羊气定神闲,颇为淡定;那朱玉茂被绿锈所侵,时时忍痛;而林白则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珠子,似颇有想法。
“道友请。”铁化生笑着伸出独臂,示意该朱见羊取宝了。
朱见羊微微摇头,道:“请道兄先收了神通,我这蠢侄儿快支撑不住了。”
铁化生目中绿光一闪,独臂伸出,掌收为拳,一道绿光落入其掌心。
朱玉茂面上绿锈消退,他脚下一软,瘫坐地上。
林白立即给他喂了养气丹和补血丹。
“如此说来,又该我取了?”铁化生笑着道。
朱见羊微微颔首。
“金丹遗物,呵呵。金丹也有陨落的一天。”
铁化生并不取宝,而是话锋一转,又问道:“朱道友,你出自金丹之家,对本命如何看?”
“道兄筑基已有百年,见识在我之上,何须再问?”朱见羊抚须笑。
“练气亦可为师。”铁化生目中有期待,“请言之。”
“本命万千,各有不同。”
朱见羊沉吟了少许,接着道:“即便是相类本命,也会因各自经历、悟性、性情,乃至于其它原因,衍化出不同的本命神通。”
“本命不同,丹论又不同,这就是千人千面了。”铁化生接口。
“正是如此。”朱见羊似也有了谈兴,“就好比道兄的本命,乃是枯锈铜剑,生有绿锈,神通是绿锈引,专克各类器物。不过我曾听闻,有一人本命是生锈的铁剑,与你本命相类,可生出的神通却是天差地别。”
“你们门派宗族的人,大都是这个说法。”铁化生笑笑,“总是扯到品性和经历对本命的影响,却不提本命亦能影响人的性情,继而左右其见闻经历。”
朱见羊见铁化生不认同自己所说,他便不再多说。
“道友可知我为何被云霞宗追索?”铁化生笑着问。
“略有耳闻。”朱见羊仪态闲舒,抚须笑道:“道兄虽行事凶了些,往日却甚少得罪大门派。我听说,此番道友乃是杀害了云霞宗的数位修士,还害了一位金丹爱徒。”
“没错,我是去金鳖岛,夺了银花藻,误杀了身中枯木蝉妙法的曲成甲爱徒。”铁化生双目中闪过绿光,看向林白。面上现出笑,“枯木蝉当真神妙无比,我羡煞也。”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林白后退两步,笑道:“前辈若能金丹入腹,安知神通不如枯木蝉?”
铁化生见林白又怂又胆大,他苦笑道:“金丹何其难?你以为谁都像那日应劫之人般轻松惬意?”
“非也。”林白笑着道:“前辈只看人前风光,不曾看人后受罪。她能结丹并非易事,也受了许多辛苦。”
林白并没有说谎,贞姐苦求丹论而不得,在古灵群岛那等荒凉之地枯等,还被自己给拱了,可不是受了大苦么?
朱见羊和朱玉茂皆是好奇的看着林白,心说这小子果然不简单,竟见过修士应丹劫。
黄如花手拿着那玉简,看了眼林白,目光复杂。
“那人可是受丹论所困?”铁化生当真是老江湖,稍一琢磨,就从林白的只言片语中抓住端倪。
林白笑而不语,这本就不难猜。以贞姐表现出的能力,求金丹而不得的原因只可能是丹论了。
“她做何丹论?”铁化生问。
“前辈,你怎糊涂了?”林白笑笑,立即明白这铁化生也为丹论所困。
“呵,当真糊涂了,丹论岂能说与他人?”
铁化生叹了口气,看向朱见羊,又问道:“朱道友,你对丹论怎么看?”
朱见羊也是苦笑,摊开手,道:“道兄已臻圆满之境,应劫也就在三五年间。我却差上许多,如今我连我的丹论都未认真想过,如何有见解?”
他目光中也有些黯然,接着道:“道兄为丹论所困,我却连想丹论的资格都无。”
很显然,朱见羊也瞧出了铁化生的问题。
一时间,洞窟内无人说话,寂静安然。
“你方才说高元元少年筑基,其实我亦是如此。”
过了良久,铁化生幽幽叹气,说起了过往。“我筑基前便得了本命神通,虽为散修,却自认不输你们门派宗族子弟。筑基后凭借绿锈神通,更是难逢敌手。”
“略有耳闻。”朱见羊抚须叹气,“散修之中,道友确实称得上天才二字。”
“我开六灵窍,十八岁筑基,确实称得上天才。那时许多宗门招揽与我,天池派也有心思。可我一心想的是入桥山派,奈何人家看不上。”
铁化生幽幽叹气,“十八岁筑基,一百五十二岁却还未结丹,天下岂有这般的天才?”
“师父……”黄如花眼睛通红,抓住铁化生那空荡荡的左臂衣袖。
“年过八十岁还未结丹者,确实称不得天才了。”朱见羊很是客观。
“道友你来说说,我资质不差,神通又强,为何成了这般?”铁化生话语中颇有怨气,“人说筑基一层是一坎,可我筑基后亦是突飞猛进。到了筑基六层后,修为却如负重登山,艰难之极。熬了一百多年,才到了如今之境。”
“道兄想必试过各种方法,请教过许多同道了。”朱见羊摇摇头,“如今来问我这大道不展之人,岂非问道于盲?”
铁化生沉寂不语。
“前辈是囿于丹论,才修为停滞的么?”林白开口问。
“没错!你们门派宗族子弟,筑基后不过三五年便琢磨丹论,我却是到了筑基中期才开始寻丹论。”
铁化生苍老面容上露出几分颓丧,“为这丹论,我去北方,历过了数次生死;也曾入凡俗之中,做一潦倒农夫;亦曾深入不毛,几被妖兽所害!”他说到这儿,似回想起往事,笑道:“我见过如道友般的谦谦君子,见过如我一般的凶恶小人,亦见过像我徒儿般的痴傻之辈。”
他须发皆张,面上露出不满,咬牙道:“可我的丹论始终不成,做了几番,反伤了自己的道心。”
朱见羊沉吟良久,道:“丹论虽有高低,可只要契合自身经历,契合自身本命,哪怕做的简单些,也是能摸一摸金丹的。”他好奇的盯着铁化生,问道:“道兄所求的丹论,莫不是太高?”
“非是如此。”
铁化生摇头,道:“我本命枯锈铜剑,练气时便悟得锈剑引的神通。我之丹论便因此而作,取剑之铜锈,人之污浊。契合我本命,亦合乎我之经历,我之性情。可因着如此,我人却像生了锈,修为停滞。”
“我明白了。”朱见羊微微点头,“你其实已有了极适合自己的丹论,可此丹论却反而左右了你的心性和修为。奈何丹论又关乎结丹,关乎大道之路,是故你心中矛盾迷茫,不知该如何。”
“道友知我。”铁化生点头。
“何妨换一换?”朱见羊抚须,竟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他道:“铜剑又有古朴苍茫之意,日后成就不一定就低了。”
“我一身神通皆来自铜锈,一生所得也因绿锈妙法而来,又怎能回头?”铁化生道。
“方才道友还不赞同我说的性情、经历对本命有所影响的看法。此时瞧来,道友你岂非便是如此?”
朱见羊抚须而笑,“本命枯锈铜剑,外是污浊铜锈,内是古韵铜剑,道友舍里而取表,落了下乘。”
“上乘下乘又如何?我只想结丹!”铁化生独臂拍在石桌上,狠狠道:“污浊便不能得道?死伤在我神通之下的人,不知凡几!”
“道兄,那凡俗中有屠夫,屠夫杀无数猪羊,可你觉得屠夫会认为他的屠刀强过你我手中剑么?”朱见羊劝解道。
铁化生沉默不语。
大家都沉默不语。
林白细细品味铁化生与朱见羊的对话,又回思当初宋清临死而成的丹论,总觉得领悟到了点儿什么,又觉听的迷糊。
主要还是境界不到,无法如筑基一般去切身体会丹论之妙。
“朱前辈,铁前辈,冒昧一问,这‘污浊’之丹论,到底是高是低?”林白好奇的很。
“散修往往囿于眼界,囿于经历,又无前辈提点,是故丹论通常简单。”朱见羊没直说。
铁化生竟也点头,认同朱见羊的说法。
不过,他旋即看向林白,脸上现出怪笑,道:“想必你那位便宜娘亲,做的乃是上佳的丹论吧?”
“这我真不知。”林白赶紧后退两步,“前辈也知道,丹论乃是自身之密。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