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稍稍摇头,像是未听懂这话,身上的青袍已沾满血污,肤色苍白,像是自黄泉中爬出的恶鬼,仅剩的半边人相也渐渐生出鸟羽,眼瞳变色,直直看来。
“沈家,还有沈家,师姐莫忘!”
殷元辰厉喝一声,他已分不清自己如今有几分惧,几分怒,吼完这声,一股深入骨髓的疲乏感涌上,他只觉得累了。
听到沈家,原本神智将要消散的殷露泽眼神清明几分,凶戾之气生出,某种刻骨的仇恨驱使着她还维持着人形,她一卡一卡地说道:
“沈家.门人师父杀”
殷露泽的声音饱含着刻骨的怨毒,残破的仙基有感,让这夜雨下得更大,殷元辰身旁的听雨门众人已叫这位掌门真传杀尽。
或许是血亲之故,亦或是殷露泽还尚存一丝神智,她放过殷元辰,带着对方逃出沈家的包围。
殷元辰看着这位师姐,他心中不免生出浓重的悲切之情,昔日那位宽厚的族姐变为现今这番模样,已是非人。即使动用自云露门得来的遗蜕,勉强修成筑基,又能拿沈家如何?
殷元辰在看到师姐的第一眼时,就已明白发生何事。
这位掌门真传还是动用了自云露门得来的商羊遗蜕,虽修成仙基,却神识蒙昧,性命溃散,如今已无几日可活。
他的心中最初是惧,然后是怒,再到如今只剩一腔悲切和疲惫。
这名青袍男子豹眼低垂,自怀中取出一天蓝玉简,听雨门真传四品功法,「癸水」一道的《雨师册》,是殷露泽身上得来的。
原本只有掌门真传能修行的功法如今就在自己手中,可他面上却未有什么喜色,这法门来历古老,不是轻易能修成的。
更何况,他也没什么修行的机会了,殷露泽正带着他,不断袭杀沈家之人,对方却未有什么大动作,殷元辰能感受到一张网正缓缓张开,逐渐收紧,将两人围住。
如今对沈家覆灭山门的仇恨渐渐止息,他的心中却无缘无故生起对殷露泽的怨来,为何不从长计较,逃离江阳,等修成仙基再归来?
为何不能忍一忍,最后落到这般下场,岂不是白白浪费门派的栽培,掌门的嘱咐?
殷元辰想要忍下去,留待后时,但这位族姐却未给他太多选择,一念带着他,向着绝境走去。
这种怨怼之情只是稍稍升起,又叫他按下,殷元辰看向那个身影,似乎是想通什么。
‘这样也好,一起上路,亦不孤单。’
他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能死在和沈家人的斗法中,而不是被失去神智的师姐活吃。
朦胧的雨丝转瞬间止住,前方的殷露泽停步,面上的青羽根根树起,颇为渗人,殷元辰以为对方彻底控制不住,神智消散,自觉死期将至。
一道赤光却自天上降下,携着雷枝电蛇,在空中划出绚丽的拖尾,径直落到殷元辰上方,他豹眼圆睁,此时才反应过来,是沈家来人。
殷露泽周身黑气猛地涌动,厉声呼喊,血雨落下,将那赤光顷刻打散,顺势将下方的殷元辰带到一旁。
自空中缓缓显出一人的身形来,身披黑甲,面容沧桑,正是沈德正,手中端举着那青铜神像,煞气生发。
“恭请渊光之相。”
沈德正朗声呼道,迅速将手中青铜神像祭出,不远处隐隐有道香火传来,径直落到这神像上。
此物迎风便长,渐渐有一人高,化为一持蛇鬼神,青面獠牙,周身幽暗的煞气涌动,散着让人心悸的波动。
沈德正借着那煞风,瞬息离开,四周已有不少沈家修士,布下大阵,以作围困。
殷元辰茫然地看着四周,另一边的殷露泽面上却已被鸟羽覆盖完全,彻底化作兽相,直直冲向那尊神像。
两者碰撞,煞风和血雨冲激,周围草木顿时枯黄,殷元辰这时再无人护着,汹涌的煞风顷刻就将他法躯消噬大半,还未回过神,他便仅剩上半躯。
这位听雨门人预想的各种壮烈死法都未派上用场,筑基之间交手,一名炼气又能做什么?
他似乎想起一重要之事,颤抖地自怀中取出那本《雨师册》,法力涌动,就要毁去,即使是死,他也不会让沈家白白得了这道功法。
天上一道赤光转瞬而落,殷元辰的两手被齐齐斩断,赤光裹挟着玉简,顷刻不见,远处似乎传来一声嘲弄的笑声。
殷元辰失血过多,眼前发黑,气息委顿,在最后只低低喊道:
“露泽师姐,走.”
不远处的殷露泽已经彻底化为一鸟首人身的妖邪,再也听不到殷元辰的呼喊,仙基显威,血雨笼罩,化作箭阵,向着那神像打去。
青铜神像巍然不动,幽暗之光涌出,若瀚海般将四周覆盖,草木、砂石、雨滴乃至星光,一切落于那沉寂的黑暗中,再无形体。
殷露泽的法躯渐渐消融于煞海之中,原本强行成就的仙基一点点崩碎,青鸟相中传来啼血般的长鸣。她那暗蓝的瞳孔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带着刻骨的怨毒,扫视向围着的沈家众人,看得不少人心中发毛。
周围沈家人维持的大阵有了效用,这阵法是某道火德的,此时焚烧云雨,不断压制殷露泽,让这人气势一点点泄去。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参与了屠灭听雨门之事,手上沾着不少老幼的血,而今看到位筑基这般恨之入骨的模样,难免有惊惧。
那尊神像周身煞气已将殷露泽死死困住,青铜双臂张开,就这般环抱住对方,青鸟哀鸣,这场夜雨渐渐止歇。
一旁维持着阵法的人无不松了一口气,殷露泽这些日子伏杀不少沈家族人,今日总算安宁,幽暗之光将下方的神像和商羊笼罩,不少人面上露出笑意。
沈德正沧桑的脸上也有几分缓色,殷露泽已死,剩下的几名炼气可就好收拾,不愁逼不出来。
他正想着,东边临近巫荒的地界,却显出一片艳艳的火海,赤光散乱,遥遥能听得一人的痛呼,正是德贯兄长的声音。
为了围剿殷露泽,沈家大部分修士都调到此处维持大阵,由这位德贯兄长领着两名名炼气初期围困那辽人一行,此时竟然出事。
沈德正面色阴沉,盯着下方的神像,他看向四五个炼气初期的修士,冷冷吩咐道:
“去东边看着,阵法先撤就是,如今大局已定,重心落在那辽人一行。”
四周的修士听了吩咐,当即化作流光向东边飞遁而去,此地便仅剩下沈德正在此看着,他要确定一事,那就是殷露泽彻底身死。
汹涌的幽暗之光将下方笼罩,看不清楚情况,原本的火阵撤去,沈德正本有些不安,但感受到殷露泽的气息仍在一点点衰退,心中稍定。
“听雨门的血脉寻到,尊神还需那几名炼气,不知是为何?”
沈德正纵然心中疑惑,可自家老祖续寿元,全靠这位渊光尊神,哪里敢违抗。
那位渊光相说是神道,却无什么灵智,只会借着祭拜,模糊传下些信息,当初云露仙门衰败,沈家便自密库中得来这青铜像,沟通上这位尊神。
献上祭品,得来赏赐,这就是沈家将周边势力一扫而空,稳稳压过听雨门之秘。
如今却是出了岔子,本是以听雨门嫡系为牲的大祭被破,几名祭品走脱,渊下的那位不满,寿元未降下,老祖状态越发不好。
看向远方艳艳的火海,沈德正又忆及当日情况,心中焦急,怕是那筑基宝符显威,对方底蕴深厚,德贯族兄又未曾带什么法器,一着不甚,怕要吃亏。
鼻尖之上,忽地湿润,点点雨滴落下,下方原本汹涌的煞海静止,沈德正目露疑惑,这是仙基崩碎的异象?
原本静止的煞海忽然翻腾起来,有浑浊的血色掺杂其中,一具白骨自其中浮现,血肉已经叫消融殆尽,但其气海之处,一只青鸟正盘旋而舞。
鸟瞳看来,怨毒无比,让沈德正想起殷露泽的目光,当初他当着这位听雨门嫡系的面,将她的师兄弟尽数杀尽,对方也是这般眼神。
此时看来,沈德正却是如同见鬼一般,那仙基化作的青鸟瞬息而至,携着一阵血雨,哀鸣飞来。
那尊青铜神像似乎已经耗尽神异,恢复原状,煞气浸染的地面化为铁灰色,再无半点生机。
沈德正驾起赤光,拼命飞遁,那青鸟堵住通往沈家的路,直直杀来,此刻只有向东,他咬牙发狠,急急向着巫荒方向奔去。
背后青鸟叫得越发急切,如同催命,蒙蒙的雨丝飘来,正落在他的背心。
第131章 阻道
江阳边界,艳艳的火海升腾而起,照彻半边天空,澎湃的火元之力涌动,山野林木焚烧,升起道汹涌的山火。
刘霄闻此时已动用焚元符,沈家派来的是名炼气八重的修士,倏忽之间遭这符箓,受伤不轻,至于其身旁的几名修士,都已叫这火海烧成灰烬。
‘筑基宝符,就是我族中也仅有两道,还是云露门赏赐下来的。’
沈德贯心思稍沉,他白发苍苍,面若枯树,虽是炼气八重修为,但困在此境多年,修为不进反退,江河日下,和沈德正相差甚远。
听过这几人神异,他不敢小瞧,可如今真个接触,才明白这一行人不是一般棘手。
壬坎二道的水德宝珠,各色法器,筑基宝符,以及那辽人使的秘法,沈德贯哪里想过,几名炼气四五重的,就有这般威势。
他手中所持,也不过一炼气上品的法器,是一罗盘,通体以赤铜锻造,上刻龙纹,转动之间,无数赤色电光奔走,将面前这一行人堪堪围住。
那道筑基宝符还在显威,艳艳火海焚烧而下,让沈德贯狼狈至极,但罗盘仍死死锁定着一行人,分毫不让。
张羽驾云,护着何船公和止婷,几人都未曾升起过抛弃这两名凡人的念头,印记在身,沈家定然不会放过这爷女。
刘霄闻执剑而斩,大日煌火汹涌,张羽轻挥羽扇,金赤灵火熊熊而燃,自天而降,恍若天火,落起一阵火雨来。
四品法术【炳元焚】,若天火降空,顷刻而落,刘霄闻本身能控制三百朵天火落下,有张羽相助,顿时增长到五百之数。
每一朵天火都蕴藏大日煌火,将沈德贯周身围个水泄不通,迅速贴上对方法躯,金赤之火迅速弥漫而上,烧起对方护体的法光来。
那道宝符化作的火海也倾伏而下,同金赤的天火相汇,化作条条火龙,冲激而下。
‘哪里的妖火!’
沈德贯心中骇然,对方修为低微,这金赤道火却极为古怪,难以靠法力扑灭,只能借着护体法光阻挡,哪里是炼气四重能使出的,若是这人突破六重,还真要威胁到自己。
这位沈家的老修心思一沉,他只要拖住几人即可,待到后面沈德正领人过来,就可将这一行人稳稳拿下。
他年岁已大,颇为惜命,仅借着手中法器,赤电化作天网,将这一行人死死拖住,却不再使什么别的手段,专心护持起自身来。
刘霄闻看出对方意图,越往后拖,对自己一行人越不利,眼前这老修只需静静等着沈家支援,就可将几人拿下。
不远处那道妖邪的气机越发衰微,似乎就要彻底消亡,让刘霄闻心中稍沉。
‘听雨门的筑基,恐怕撑不住了。’
他聚音成线,悄然告知另外二人,张羽和李近之对视一眼,齐齐祭出两枚珠子来,正是壬坎二珠,一者险,一者流,打向笼罩着几人的赤电天网。
幽蓝和沉黑二水显化,将这方天网撕扯起来,沈德贯手中罗盘一阵动摇,有些不稳,张羽和李近之看准时机,动用法术。
张羽手中道火猛燃,化为一紫金大手印,逆势而上,狠狠拍向那张天网,正是《炎运兴誓》中的四品法术【承天大印】。
李近之拔刀,并不握住,刀身悬空,颤鸣不止,金纹明亮,鸾凤显化。他并不擅长器艺,如今也仅悟得刀势一境,这横刀却另有用处,正可施术。
光明涌动,天兵卫仪,将他的面容都染成亮金之色,他敕令一声,这暗金横刀冲天而起,层层叠叠的明光笼罩在刀身之上,将那张天网上的赤电削去。
这便是阴阳尊贵的缘由之一,基本无道统能克制,仅有这四道去压制别家,李近之修行的虽不是正统,但也能将这些短暂破开这天网。
紫金手印散去,明光渐止,一旁的刘霄闻还在借助宝符和灵火抵抗沈德贯,却闻身旁二人齐齐暴喝一声。
“走。”
刘霄闻当即发狠,将那片火海彻底倾泻而下,引动所有天火,瞬间爆燃。
张羽携着两名凡人就要遁去,一旁的李近之则去接应刘霄闻,防止那沈德贯使出什么法术。
赤电化作的天网瞬息消散,竟是沈德贯自行解开的,几人心中虽惊,但还是逃遁要紧,当即欲走。
赤光涌来,直直向着张羽方向,他面色一变,正要使出法术,紫金手印顿出。对方罗盘一动,赤光化作百道,牵扯而下,一旁的刘霄闻和李近之祭出法术,要助张羽脱身。
那赤光却行迹诡秘,避开诸多法光,未曾冲向张羽,而是向其身后绕去,将一旁藏身云中的止婷掠走。
自始至终,沈德贯的目标都是这名女孩,他见识多广,几番交手,大致明白这几人都是些愚善之人,定然不会舍弃这女童。
“婷儿!”
何船公原本一直抱着孩子,藏身云中,此时眼见那赤光将孙女劫走,发出怒吼来。
“都给我止住!”
沈德贯神色阴冷,暴喝一声,他掐紧手中女孩的脖颈,稍稍用力,传来几声骨头的脆响,止婷未哭,而是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你们很看重这个凡人?”
他那张满是皱纹脸上挂着阴险得意的笑,像只老狐狸。
“现在交出法器,任我种下禁制,我就不伤他性命。”
张羽目眦欲裂,杀气生起,恨斥道:
“你好生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