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凭十六个字就能扭转乾坤?
王氏族老则面色阴沉。
瞧着下属呈上来的轴盒,海奉明打开盒子,摊开宣纸,十六个大字映入眼帘:
【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
力透纸背,笔势遒劲,心正笔正,一股为弱者鸣鼓、为苍生请命的使命感如狂风呼啸而来,法意流转,十六个大字蓦然腾空,令众人看得一清二楚,旋转间融合成一个恢弘大字:法!
停留三息,法字重新分离成十六大字,缓缓落回纸上。
王氏族老心中咯噔一声。
其余人则看向海奉明。
他们不是法家之人,看到这十六个大字都心有感触,更别说法家修士,没准儿事情真有转机。
上首,海奉明不断念叨着这十六个大字,短短四句,每句四字,几乎道尽法家真谛,如法钟敲响,入耳入心,振聋发聩。
恍惚间,他仿佛见到一方恢弘壮阔的四方天地,宇内神朝皆崇法尚法,依法治国,法度森严,上至庙堂帝君,下至江湖黎庶,都懂法守法用法,天大地大,法度最大。
甚至连帝君都是通过律令选拔而出,择贤而任,颇有上古禅让遗风。
哪怕只是惊鸿一瞥,转瞬即灭,宛如幻境,依旧让海奉明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注视着桌案上十六个大字,他目光空洞,思绪飘远,回忆往昔。
———
五年前,海奉明曾在临江郡任职。
那一年,他秉公执法,以六品神官之身审判四品临江伯之子,雷厉风行地请下法家铡刀,将欺男霸女、肆意采补、垄断行市、逼良为娼、草菅人命的贼子斩杀于菜市口。
那时候的自己意气风发,面对强权,正气凛然,知晓事后会被罢官,还会被临江伯暗中报复,他依旧迎难而上,誓死捍卫法度纲纪,才法理大成,修为臻至圣胎境圆满。
沉寂五载,才在师父与同门师兄弟运作下起复,一路北上,来到风阳郡任职,没想到刚上任就碰到这种棘手案件,更想不到自己竟然会退缩。
难道自己真要因权势折腰?
要因这官身有违道心法度?
真要同流合污,抛弃信仰?
海奉明叩问自身,再看纸上发人深省的十六个大字,他心中有了答案。
任何人都不能逾越法度!
哪怕彻底与官场无缘,也要让罪犯得到应有惩戒,愿为信仰,抛弃自身,万死不悔。
轰隆!
心志一定,海奉明玄关光芒大盛,身后法意浮现,隐约有化为道河之势,头顶明镜喜悦嗡鸣,一股强大威压弥漫而出。
在座练气悍然色变。
王氏族老瞳孔紧缩。
“好字!好句!好法!”
连道三个好字,海奉明看向场中,威压直冲王晟而去,朗声道:“有法而不循法,法虽善与无法等,原广法司神官王晟虽非主谋,但知法犯法,间接残害上万无辜百姓与修者性命,又雇凶杀人,混淆黑白,数罪并罚,本官宣判”
就在这时,一声暴喝打断判罚。
“且慢!”
———
众人精神一震。
刚才就是这两个字,导致形势逆转,难道又要有变故?
他们望去,开口者是王氏族老。
他着一袭儒袍,双鬓斑白,玉簪束发,目光幽深,留着山羊胡须,气质儒雅,形象出众,浑身整洁干净,站起来时脊梁挺直。
对晴明等人置之不理,老人行至王晟身边,每一步距离都相等,像是裁量好一样。
瞧着被封禁法力的后辈,在王晟希冀目光中,他探出苍老手掌,轻摸王晟额头,柔声道:“谁都会犯错,老朽年轻时也一样。”
“琅老,你阻扰本官,莫非是藐视我大玄法度?”
海奉明厉声呵斥,头顶明镜绽放法光,身上威压蓄势待发,大有对方敢承认,就立刻出手擒拿的架势。
没立即出手,一是想看对方意欲何为,二是这位老爷子是一位圣胎境圆满的大儒。
手藏袖中,左手压右手,躬身行一个端正揖礼,王琅道:“不敢。”
“那你这是何意?”
没有立即解答海奉明疑惑,王琅转身看向王晟,后者昨晚下半夜被带走后一直关押在大牢内,衣衫沾染灰尘,形象有些狼狈。
他亲自给王晟打理衣衫,一边整理,一边说道:“面必净,发必理,衣必整,纽必结,此为儒礼之一。”
做完这些,王琅颔首,对面前后辈满意一笑,王晟也回以微笑,脸颊上绽放两个好看梨涡,随后便眼神错愕地倒下,口喷鲜血,立时毙命。
蹲下身子,瞧着死不瞑目的王晟,王琅叹息:“虽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但这世上有些错可以犯,有些错一旦犯了,便只能用命来偿,能在老夫手上体面死去,已然是大幸。”
伸手探掌,给王晟合上眼,王琅缓缓起身。
瞧着上一刻笑容和善,下一刻狠下杀手的王氏族老,所有人心中恶寒,门前看客们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站直身子后,王琅转身对海奉明作揖行礼,伤感叹息:
“我王氏以诗书传家,以德育人,老祖教导后辈正己齐家而忧社稷,如今家门不幸,出了这等不肖子孙,败坏家族声名,祸害风阳郡,是我王氏教导不善,不敢劳烦海大人,老夫亲自动手,令其以命相抵,赎满身罪孽。
另外,我王氏治家严谨,对大玄素来忠心耿耿,最恨里通外族、吃里扒外之人,王晟犯了大忌,老夫回去后会遵循朝廷法度,将其一脉流放边荒,并从族谱上除名,更会用这一脉家财施粥建桥,造福百姓,为其还债。”
第72章 水墨世界,莫要回头
广法司,明镜堂。
杀人后,王琅当场气行逆海,将自己弄成重伤,并表示等处理完家事,会自愿入狱,自封法力,入矿场劳作一载,算是对朝廷法度有个交代。
这场审理将近尾声。
事已至此,海奉明没再追究王琅之罪,大玄百家争鸣,是好事也是坏事。
虽在神朝调停下求同存异,矛盾有些缓和,但某些方面依旧争端激烈,主张截然不同,各行其道,法有法理,儒说儒学,故而,法度定得不太死。
像王琅便抓住了这个漏洞。
海奉明不能再逼迫,太得理不饶人,容易适得其反,能让王晟以死谢罪,他已经满意。更何况这方世界归根结底,强者为尊,法律公正建立在拳头之上。
王琅离开。
众多看客散去。
在场练气起身挪步。
海奉明对玄虚行法家礼,善意道:“法力好修,本心难渡,此番多亏玄明真人之言才点醒海某,令我重拾初心,请真人回山后转达海某谢意,来日定亲自登山拜谢。”
“大人言重了,行于山林,儒者见智,道人看道,法修观法,论对法的了解,师兄远不及大人,这回不过是恰逢其会,送了一个引子,大人能有所获,是大人本心如此……”
玄虚还礼,实话实说。
哪怕他敬重师兄,觉得十六个大字不错,也不会违心认为师兄比海大人于法理上造诣更深,就像他说的,不过是抛砖引玉。
玄虚走后,案桌前,海奉明挥袖,十六个大字脱离纸张,朝一处方向飞去。
广法司门外,玄虚带长安子四人刚跨出大门,便听到喊声,人群骚动。
下了台阶,好奇望去,广法司外墙上缓缓凸出玄明师兄赠予的十六个大字,竖行排列,每排四字,一共四行,格外醒目。
于深夜里绽放法光,交织法理,弥漫一股凛然正气,更显露异象,化为矛盾。
遵纪守法,法为盾。
违法乱纪,法成矛。
一刚一柔,皆可护民。
“海大人好气魄!”
旁边楚氏族老赞道。
将这十六大字镌刻墙上,昭告世人,彰显决心,海奉明不愧是圣胎境法修。
“经此一事,只要海大人熬过刁难,有其坐镇,风阳郡风气与治安必将焕然一新,百姓有福了。”
玄虚笑道。
楚氏族老赞同。
两人交谈片刻,玄虚婉拒了楚氏邀约,叮嘱长安子四人一番,走出风阳郡,乘鹤离去,迎朝阳而来,披明月而归。
长辈们离去。
楚氏年轻一代与长安子四人相约仙客来,品酒庆贺,当然,楚云飞做东。
———
广法司,一座宅院前。
脱下官服,换上常服的海奉明行至门外,踌躇不前,直到院内传来一道催促声:“在门外犹犹豫豫作甚,还不赶紧进来,莫非等我亲自请你不成?”
摇头苦笑,海奉明深吸口气,推开院门,迈步而进,入目处水墨丹青:
凉亭一座、砚湖一片、房舍三间、一株巨大墨梅参天而立,主干有磨盘粗,冠如华盖,遮蔽半个院落,树上墨梅万朵,树下身着水墨衣袍的俊秀青年正于桌案上挥毫泼墨。
海奉明双手交错,掌心上下相对,行法家弟子礼,恭敬道:“晚辈见过前辈,特意赔礼而来。”
不在意地挥挥手,让海奉明起身,青年头也不抬,问道:“你依律执法,为民做主,何错之有?本君传音,让你放王晟一条生路,不过是善意提醒,怕你得罪王家。
放过是圆滑,追究是方正。前者有益官途,后者有利道途,谈不上哪种更好,你既然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说明已考虑清楚,做了取舍,便在自己认为对的路上继续走下去,莫要回头,否则,冒着风险才重拾的初心会顷刻崩塌。”
海奉明再行礼感谢。
男子依旧没抬头,专注笔下,开始赶人:“若无他事,莫要打扰本君作画。”
海奉明称是,转身离开,刚跨出院门,男子温润声音传入耳畔。
“水至清则无鱼,王氏传承千载,有真正刚直之辈,也有睚眦必报之徒,本君既然答应令师照拂于你,便会在这风阳郡里护你周全,专门修行与当职,其他不必担心。”
海奉明心湖起波澜,转身行礼后继续向前,跨过水墨桥,下桥那一刻,虚空生出细微波动,光芒一闪,他自一副水墨画上走出,由画中返回现实。
仙客来,二楼祥云亭雅间,酒过三杯,长安子询问楚云飞为何在公堂上拦住自己。
饮下一杯酒,这位楚氏天骄解释道:“道友久居深山,又是宗门弟子,不懂山下世家规矩,世家子弟多爱惜羽毛,有些事上不会轻易出面,哪怕要安人心,不得不挂名,也不会担任主事,若非王晟贪心不足,恐怕想摁死他都难。
说起来,还要感谢玄明真人,若非他送出十六字,坚定海大人信念,恐怕真要让王晟逃过死劫,到时候,王家运作一番,极可能只吃苦几年。”
想了想,他补充道:“王氏族老也是真狠!”
———
有人欢喜有人愁,年轻一辈庆贺时,部分王氏族人哭喊连天。
一座看似占地数百亩、实则百里之广的府邸坐落在郡城西,建筑恢弘,流水潺潺,竹林滔滔,山峦叠嶂,风景秀丽,布局雅致,分明加持了空间之术,正是王氏所在。
松柏常青的祠堂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王琅率领一众族老跪在牌位前,其上隐约有香火神光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