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嘀咕:
“记得按时作息,保持活人生气。你是仙家,不是鬼家。”
这话说完,青大爷便将眼睛耷拉上,继续悠闲的摇着蒲扇歇息了。
“是仙家,而不是鬼家么?”余缺咀嚼着。
他面色一正,不再嘚瑟,再次朝着对方作揖了一番,真心诚意的感谢。
他家里虽然有叔父,但叔父并非是仙家,只不过是夜香司的小职工罢了。
很多仙家之事,余缺都只能从书中看。
而别看门房青大爷一副寻常老头的模样,对方能在县学中做工,并且还是在看管火室的,其绝非常人,少说也得是个真正的九品毛神仙家。
能得到正牌仙家的当面提点,对余缺而言可是稀罕的紧。
门房青大爷挥了挥蒲扇,用扇子指着门外道:
“拔腚。”
余缺笑了笑,就此告辞。
等他摇摇晃晃的走出火室,忽然又若有所觉,在大门外往身后回头一看。
嚯!
原先在他的眼中仅仅烟熏雾缭、焦臭袭人的庞大火室所在,此刻在他的眼中已经大变了模样!
呜呜呜!无数的魂魄,大大小小,正仿佛纸灰般,环绕着火室中飞舞,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那九丈高长的巨大香烛,则仿佛巨人般坐在大火灶上,吞云吐雾的,用手在不断捞取魂魄,吸入体内,给人一种震撼魂魄的庞大感。
余缺本人尚可,仅仅心生诧异。
但他体内的那只家神,瞬间就像见了天敌的老鼠,而不再是一只凶性桀骜的老猫。
“这便是仙家们的视角么?”余缺仰头看着,直到双目刺痛见泪,方才收回了目光。
此等场景,在没有家神加持前,他极难见到。
书上写的再多,终归都不如他自己亲眼瞧见,要来得震撼。
感叹了半天后,余缺方才拢起袖子,啧啧称奇的往外走去。
不多时。
他坐上了第七县学始发的有轨马车。
因为正好处在晚班高峰期,他宛如豆腐乳被挤在瓦罐里一般,由马车一路拖向伏氏宗族的所在地。
其间屡屡有富贵人家坐着黄包车,甚至乘着轿子,由人拖着抬着,脚步飞快,悠闲自在的就超过了有轨马车。
马车上的一众人等顿时羡慕不已,还暗骂不断:
“他娘的!衙门就知道禁马禁驴,说什么拉屎放屁污秽环境,净他娘的扯蛋,不干人事。”
“然也然也,老爷们有人力为畜,咱们有个屁啊。”
余缺闻着左右人哈出的口气,眉头拧成了麻花,心间也是腹诽不已。
他待会下了马车,就得再步行好几里路才能到家。
其实,城里倒也不是不能骑马骑驴,而是不能私骑,必须得上马牌驴牌,名额有限,每年还得交驴马粪税,价钱年年都在涨。
叔父家里就有一头,但那是因为工作所需才有的,平时都不养在家里。
一路兜兜转转。
等到余缺走进伏氏宗族的族地时,夜色已经漆黑。
他一路走来,除去巡逻的族人外,夜晚并没有几个人在外。
摸着黑,余缺熟门熟路的就来到了一栋筒子楼跟前,这时他的眼中才出现了光光点点。
一面面玻璃窗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个昏黄的房间。
有人就着油灯,正在摇头苦读;有人才吃着饭,顺便打孩子;还有人则是在悄咪咪的搂搂抱抱,以为旁人看不见,实则外人看的一清二楚。
走入筒子楼中,即便已经不是饭点,楼道里也是菜籽油的香气浓郁,让人熟悉感满满。
但是等来到家门口前,余缺又停住脚步,蹑手蹑脚的,不知该如何进去,只能悄悄的在楼道里打转。
他听见屋子里面响起了压低声音的谈话:
“不知缺儿在外面如何,活的还是死的?这都还没什么消息呢,族里居然就能腆着脸来问。”
“呸!你这晦气话,缺儿不过是出门散散心罢了。”
明显是属于叔父的苦笑声:“你说我也是,要是把身上的家神传给他,他会不会就不出去了?”
叔母口中更骂:“你这也是胡话,全家就指望你了,把家神传给了缺儿……指望缺儿去上工顶班?他的年纪才多大,那不累死他了。”
叔父哑然,忽地又自嘲的笑道:
“对哦!家神的鬼贷都没还完呢,想传也传不了啊。”
一阵絮絮叨叨的声音响起,两人低语笑了片刻,气氛尚好。
只是哄笑片刻后,叔父叔母明显还是忧心忡忡,特别是刚才他们口中的“族里来人”一事。
但余缺细听了半会儿,也没有听见两人有说具体是什么事情。
于是他在门外深吸几口气,跺了跺脚,鼓起勇气,啪嗒啪嗒的朝着门口走去。
他的脚步声一响起,屋中的谈话声就戛然而止。
紧接着,屋里的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有穿鞋的声音、翻箱点灯的声音响起。
灯还没亮,吱呀一声!
不需要余缺敲门,房门便打开,露出了一张沧桑的中年男子面孔。
那中年男子蹬着眼,紧盯着余缺的脸瞧。他一时没有说话,上下打量一番,见余缺身上全乎儿,方才吐了口气,出声道:
“回来了?”
余缺点点头,笑道:“回来了。”
他随即一如如常的擦身而进,并叫道:
“婶!我饿了,给我来碗面。”
叔母早就已经拖沓着鞋走进了厨房,她探出头,嘴里骂骂咧咧道:“小点声!你这家伙,别把两个小祖宗又给吵醒了。”
余缺随口:“哪能吵醒啊,压根就没睡呢。”
他的话音刚落,家里的两个小孩就噼里啪啦的跳起来,隔着门大喊:
“哥!你回来了。”
“娘,我也要我也要,我还要窝两个蛋。”
“两个?你怎么不自己窝两个出来?”
瞧见如此生动鲜活的一幕,余缺的脸上笑起。虽然屋子里面还没有烧炉子,但他就是感觉浑身热热乎乎的,又困又有劲儿。
真想一头钻进湿冷的床底,脸贴地,死死的睡上一觉啊。
第7章 欲偷人生
有着门房青大爷的提醒,余缺终究是没有钻入床底睡觉,而是僵硬的躺在了床铺上。
只不过他在夜里,眼睛瞪得像铜铃,翻身不断,半点困意都没有。
明明身下是温暖舒适的床铺,可在他的感觉中,就是没有生硬的石板地面要好。
一直苦熬到天明时分,太阳跳出,余缺方才觉得困意袭来,慢慢入睡。
叔父和叔母本是要叫他起床吃早餐的,但是悄悄推开门一看,便又默默的退出了房门外,并将家里的两个小祖宗也狠狠的敲打了一番。
一阵嗷呜声中,该上工的上工,该去学堂的去学堂,屋中只剩下叔母一人蹑手蹑脚的、忙前忙后。
又等到傍晚到来,叔父提前下工,屋子里的动静大了些,余缺方才悠悠转醒,但是他明显的感觉到外界还存在阳光,打心底里抗拒这个时候出门。
还是另有人登门而来,一阵谈话声在屋子里面响起,余缺方才猛地睁开了眼睛。
“缺儿年纪不小了,以你们的家资,恐怕是难以置办出一头家神的。不如早点做做打算,与其浪费机会,还不如和族里好好商量,我定会帮衬你。”
叔父生硬的声音响起:
“缺儿是个有主见的人,这主意该他拿,他若是想,自然会提。”
轻笑声响起:
“他在你们家吃、在你们家住,你如何不能拿主意,他还敢翻天了不成?!
听说他私自跑出去了,昨晚才回来,也就是你惯得啊,若是我们家那兔崽子,回来了我腿都给他打折!”
对方嘁笑过后,声音再次浑厚的道:
“你且先别忙着拒绝,我实话给你说了,这次是族中嫡脉有人需要,这才让我来做个中人。
若是余缺识趣,大人物们手指缝里落点下来,旁的不说,给他找一份活计定是轻轻松松。到时候他做工几年,自个再贷款养上一头家神,在族中讨个婆娘,这辈子也就齐活了!”
叔父沉默下来,久久没有说话。
余缺躺在屋中,他清楚的听着两人的对话,脸上顿时冷笑不已:
“果然,虽然我算是半个伏氏族人,但是想要考小举,挣出头,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妨碍袭来。”
瞬间,余缺原本对伏氏宗族并不强的归属感,几乎化为乌有。
话说他此番之所以会冒险出门觅鬼,除去是一股少年牛犊之气外,也有着不小的原因是不得不如此。
因为十有八九的,在他能够考小举的年纪,便会有人盯上他爹用命留给他的忠烈名额,并觊觎他的仙学成绩,想要将他顶替掉!
须知以他余缺的仙学履历,再加上一个忠烈名额的话,只需要拥有一头不差的家神,那么在小举中上榜的概率就将超过五成。
若是背后再有宗族使力,小举上榜的概率可以说是十拿九稳。
如果是寻常的学子或家庭,可能会因为阅历不深,消息不灵的缘故,压根想象不到顶替之事,甚至就算知道了,也不一定会相信。
好在余缺不同,他不仅有着前世记忆,这辈子又身为伏氏宗族内的一个外姓子,自幼便有着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早早就提防着这点。
结果现在果真不出他的所料,族中来人,想吃“绝户”了。
狭窄客厅中的谈话还在继续:
“唉,老余,你就算不为侄子着想,你也得为自己,为自己的一双女儿着想。
你想想,自打你来了来伏氏,族里是不是从未亏待过你,还给你在夜香司弄了份铁饭碗的活计。”
那人满口敦厚的劝说着:“缺儿年纪小,不识人间劳苦,你年纪可不小了,若是能够得到贵人提携……”
听见这里,余缺眉头皱起,他不再旁听,更不想去检验试探自家叔父。
砰的!
他从床板上跃起,噔噔几步,便踢开了自个卧室的房门,冷笑道:
“好个挑拨离间、巧舌如簧的说客!不愧是伏氏养的一条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