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如此,清河剑派挑选弟子极为严苛,门人数量稀少,听说算上已经陨落的,总共都不过百人。
赵河州听陈业这么一说,面露惊讶之色:“难道这真是仙缘?难不成我们夫妻做错了?”
陈业瞥了一眼赵河州,心下暗忖:这人怎如此没主见,别人随便一说就动摇了。
赵河州的妻子倒是机灵,听出丈夫语气有变,赶忙提醒道:“即便真是仙缘,那县令是何德行你还不清楚?真有好事,他会这般卖力地拱手送人?”
赵河州经妻子这一提醒,连连点头:“不错,这县令贪得无厌,当官三年,刮得天高九尺,怎可能将仙缘平白送给全县百姓。”
陈业没有发表看法,不过他心里也觉得这事多半有诈。哪有仙门这么收徒的,更何况是以严格著称的清河剑派。县令要这些童男童女,能有何用?想必是有魔门中人假冒清河剑派之名行事,凡夫俗子不明就里,上当受骗,抑或是遭人胁迫。
陈业不禁摇头感慨,还真有不怕死的,连清河剑派的名号都敢冒用。好在崔县离此地尚有百里之遥,想来不至于牵连到自己。
赵河州一家三口又饿又累,吃了点东西后,便在稻草堆上沉沉睡去。陈业趁着夜色,悄然走出破庙。
待赵河州一觉醒来,只见破庙里多了两头活蹦乱跳的野猪,还有几个藤条编织的鸟笼,笼中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
而陈业正忙着给这些动物嘴里塞狼血丹。
这狼血丹肯定不止对人有害,总不能野猪吃了没事,人就出事,陈业今日就要测试一番。
为了区分剂量差异,陈业特意抓了一头两百斤的大野猪,还有巴掌大的小鸟,分别用来测试,瞧瞧这损伤神魂的毒性是否与体型有关。
为此,他还专门列了张详细的表格,不同时间、不同剂量的对照组都一一记录清楚,就等着看这狼血丹何时起效。
赵河州不明所以,还以为这些野猪与鸟都是陈业抓来的口粮,心中既惊讶又佩服。暗自思忖:这怕不是遇上高人了,不然如此瘦弱的少年,怎么可能活捉两头大野猪,就算是死的,自己也未必搬得动啊。
一想到这儿,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昨晚那顿肉汤,虽说把他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饿了这么多天,哪能一下子填饱。
只是赵河州仓皇出逃,身无分文,昨晚才吃了人家一锅肉汤,今儿个要是再开口索要,未免显得太过贪得无厌。可要是不吃,妻儿又能撑到几时?
他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出了这破庙,一家三口都不知该往何处去。
反复纠结之下,赵河州就是张不开嘴。
倒是陈业感知敏锐,早察觉到他的窘迫,主动开口道:“昨日听赵先生谈吐文雅,想必是识文断字之人,不知能否帮我一个忙?”
赵河州连忙应道:“壮士尽管吩咐,我们一家三口的命都是您救的,但凡有差遣,在下绝无二话。”
“好,那就先吃个早饭,此事费时费力,赵先生还是先吃饱攒些力气。”陈业指了指一旁的铁锅,锅里早已炖了满满一锅肉,还加了些野菜,味道可比昨天的寡淡肉汤强多了。
赵河州也不再矜持,盛了一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只是吃着吃着,眼眶渐渐泛红,忍不住落下泪来。
陈业佯装没看见,等赵河州吃完,才拿出几张写了字的麻布递给他。
“这野猪和鸟儿都被我灌了药,用来测试药方。但我今日有事外出,无法时刻盯着药效发作。烦请赵先生帮我盯着,一旦有任何异常,务必仔细记下,发作时辰、不良症状,一个都不能漏。”
赵河州赶忙接过麻布,说道:“放心,在下一定仔细记录,绝不遗漏分毫。”
“那就有劳赵先生了。”
陈业拿起白幡,快步走出破庙。血丹存量不够了,今日还得再去打些猎物回来。
刚走出百丈远,万魂幡里便传来墨慈的声音:“徒儿,你将这三人留在身边,可是想用他们试药?”
第5章 千金难买我乐意
“徒儿,你将这三人留在身边,可是想用他们试药?”
墨慈的这声问询,让陈业脚步一顿,面露疑惑:“师父你不睡觉,就为了问这个?”他心下暗自嘀咕,不是说只能沉睡才能恢复精力吗?怎的这会儿还有闲心管这些琐碎事儿。
“为师只是担心你暴露身份。凡夫俗子虽说不知你用的是魔门手段,可一旦遇上正道修士,随口透露点消息,你便暴露无遗。那崔县之事,多半是有人假冒清河剑派收集童男童女,清河剑派定会派人前来查探。
“你以为此地距崔县甚远,但清河剑派的御剑之术天下第一,百里之遥于他们而言,转瞬即至……”
墨慈的话语中满是忧虑,他忘不了那清冽的剑光将他耗费半辈子苦炼而成的法宝轻易削成两半。
清河剑术天下第一绝非虚言。
就陈业如今这两下子,怕是连剑光闪过的刹那都来不及看清,脑袋便已搬家。
陈业却打断了师父的絮叨,自信满满地说:“若是这个原因,这一家三口就更加不能杀了。等清河剑派的修士见到这三人稍加打听,我便是一个仁慈心善的修士,救了这一家三口。”
墨慈怒道:“愚蠢,让清河剑派见到万魂幡与血丹,你还能怎么狡辩?你当正道修士都是傻子?”
“师父放心,我早就想好了说辞。”陈业清了清嗓子,声调陡然一变,仿若换了个人般:“诸位大侠,我当真不知所犯何罪,只不过是路上捡了这面会说话的白幡,里面的老爷爷说他被奸人所害,封入白幡之中,说是教我修行,让我帮他脱困,还说能满足我三个愿望。我当真不知他是坏人啊,我发誓从未害人,还用他教我的法子救了别人性命……”
墨慈瞧着徒弟这精彩绝伦的表演,从表情到声调,无一不逼真,以他的眼力,竟瞧不出丝毫破绽。
再者,这套说辞细细想来,也并无不妥,这小子才刚踏入启灵境界,这数月修行里,确实未曾害过人,算得上清清白白。按清河剑派的门规,这小子还真不一定会被问罪。
可墨慈转瞬便觉出不对,怒喝道:“等等,你这是将为师供出来给你挡灾?!”
什么被白幡里的老爷爷蛊惑,这不摆明了是把自己往那些剑修的剑下送吗?
陈业一脸理所当然:“不然徒儿能怎么办呢?师父啊,咱们是魔修,关键时刻我肯定会牺牲你来求自保的,徒儿谨遵您的教诲,关键时刻绝不心慈手软。”
墨慈被陈业气得差点魂魄飘散,可瞧这小子眼角眉梢的笑意,便知他是在拿师父打趣,故意欺师灭祖呢。但凡他真有这般狠心,自己怕是早就魂飞魄散,化为乌有了。
气消了大半,墨慈才沉下声音问道:“少嬉皮笑脸,你老实告诉为师,你救这一家三口究竟有何用意?”
陈业脚下不停,边走边说:“我看那赵河州是个体面人,狼狈出逃百里之地,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事到如今,却还有几分读书人的矜持,着实难得,便给他个台阶,让他面子上好过些。”
墨慈冷哼一声,嘲讽道:“哼,死要面子而已,这种男人连那女子都不如,至少他妻子比他有决断。”
“不错,他妻子也是难得,比赵河州还坚强些。夫妻二人显然生活优渥,而且还年轻,再生个孩儿也不是难事,但为了骨肉亲人抛下一切远走他乡,那可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师父,这数月来咱们游历过不少地方,旁人若是遇到官府强征,也不过是闭门哭泣,骗自己说孩儿真拜入仙门了,真能为此举家逃亡的能有几个?赵河州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若真的懦弱无能,哪里坚持得了这百里逃亡?早就抛妻弃子了。”
陈业这番话,说得墨慈一时沉默无语。并非是因为陈业说得多么有理有据,而是他发现陈业看人总习惯往好处想,自己却总是盯着别人的缺点不放。
说到底,终究是年轻人,还未像他这般被岁月磋磨得疑神疑鬼,总觉得旁人要害自己。
若是从前,墨慈定要好好教训陈业一番,让这徒弟知晓人心险恶。可在陈业拿出万魂幡保住他的魂魄之后,墨慈却觉得自己再没立场对陈业指指点点。
倘若这徒儿真如自己所教那般冷酷无情,自己还能苟延残喘至今吗?
这万魂幡,说得好听是魔道法宝,实则对陈业而言,只是个累赘,半点用处没有,只会更容易招惹祸端。
真要教他趋吉避凶,是不是该劝他先扔下这万魂幡?
见师父沉默不语,陈业又出言安慰:“师父,徒儿说那么多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救下这一家三口其实只有一个理由。”
墨慈好奇问道:“是何理由?”
陈业笑道:“我修魔道,讲究的不就是一个随心所欲么,为何救人,当然是因为我乐意。如此便够了,哪里需要别的理由。”
墨慈:……
这小子,真不愧是修魔的,实在分不清他哪句话是真心。罢了,还是再睡一觉。
墨慈冷哼一声,便沉入万魂幡中,不再言语。
陈业只当是师徒间的寻常闲聊,丝毫不受影响,脚下生风,再度没入山林之中。
不多时,林中飞鸟惊起,狼嚎声此起彼伏。
从日出到日落,陈业扛着几头死透的野狼回到破庙。
刚进门,便瞧见被捆好的两头野猪已然暴毙,獠牙断裂,七窍流血,死状惨烈至极;笼子里的小鸟亦是羽毛掉落大半,遍体鳞伤。毫无疑问,这些动物死前都经历了极其痛苦的挣扎。
看到陈业回来,赵河州脸色苍白如纸,双手颤抖着将麻布奉上,颤声道:“壮士,这野猪和鸟儿毒发之前的模样我都仔细记录了,请你过目。”
待陈业接过写满炭笔字的麻布,赵河州像是终于忍不住,跑到一旁干呕起来。
陈业并未取笑赵河州胆小,而是仔细研读上面的记载,片刻之后,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陈业倒也没看错人,赵河州虽是个文弱书生,却还有几分读书人的骨气,答应下来的事情当真是全力以赴了。从毒发开始到结束,他将整个过程记录得无比详细,用词并非那种洋洋洒洒却不知所云的华丽辞藻,而是形象精准地描绘了全过程。
瞧赵河州此刻的模样,也不知他是如何强忍着看完这一切的。
而陈业也从这份记录上找到了关键所在,不管是野猪还是鸟儿,虽说毒发时间各异,但症状却有相似之处。毒发之时,都会发出长长的嘶鸣,声音虽有不同,却都呈现仰头伸颈的姿态,仿若狼嚎一般。挣扎之际,也会疯狂撕咬一切,明明飞鸟的喙只能啄,这几只鸟儿却像是狼一样张嘴撕咬,左右摇晃。
这些细节赵河州记载得尤为清楚,应该不是虚言。
难道狼血丹能让服用者染上狼的习性?
陈业眉毛一挑,感觉自己找到了关键线索。
第6章 剑光如流星
这兽血所炼就的丹药,会有损神魂,反观人血炼制的丹药,不过是徒增些负面情绪,只需打坐入定,便能排解。
陈业此前,始终参悟不透其中差异缘由。
直至瞧了那份详尽记录,他心底才涌起个尚不成熟的揣测。且先假定,野兽与人的本质并无二致,炼成血丹后的功效亦是相同,那副作用的原理,按理自然也该一致。
既然原理一致,成效却截然不同,或许症结便在那所谓的“相冲”。书中对于相冲之象,有着千百种阐释,可大多只是罗列出相冲的物事,偶尔提及化解之法,却对为何相冲只字不提。
那些前辈们,好似都心急火燎,只知告诫后人“切勿如此”,却把“为何如此”的关键删去不写。许是他们懒于钻研,又或许觉着行文记述太过劳神费力,能省则省。反正对大部分修士来说,跟着学便行了,知其所以然也对修行无益。
就如陈业的师父墨慈,他向来是按部就班,照着书中所记修炼,从不刨根问底,不也修得一身不俗法力?
若非时运不济,撞上清河剑派的高徒,墨慈未必不能再突破几个境界,即使不能成仙,也能再活几百年。
当然,还有些人心存不轨,故意胡编乱造。
陈业曾在好几本修行古籍里看到前后矛盾的谬误,多半是那陈腐至极的“师父对徒弟留一手”的陋俗作祟。
真传仿若拼图缺了关键一块,就怕徒弟学通透了,对师父举起万魂幡。
不奇怪,我等魔修多半如此。
陈业性子执拗,在他眼中,修行可是人生头等大事,非得探究个明明白白不可。凭借这数月来的所学所悟,对照实验所得,陈业认为这血丹相冲的根源还是在神魂。
修行之基,乃是灵气,世间一切神异诡谲,皆因灵气而生。
修行者神魂远比凡人坚韧,但死后还得借灵气塑形方能化作鬼魂,否则风一吹便要散了。
倘若野兽的神魂,亦能左右灵气呢?那最易受影响的,无疑是原本存于心头血中、被炼化的灵气。
魔门修士以心头血炼丹,里头蕴含的,不单有经消化后的灵气,更有那尚未彻底消散的兽魂。服用血丹,便是要将这灵气融入自身,把那些灵气二次炼化。
如此一来,吸纳之时难保不会将残魂一并吸入体内,积攒得多了,自然要影响自身神智。
为何人血丹能排解?只因人类的怨念大体相通,人皆有四肢五感,相互比照,相差无几。
人之痛苦,人能体悟。
能理解,便能自我疏解。
知其然,方能解其惑。
可兽类的五感,本就迥异于人,兽魂入脑,人又怎可能领会那四肢伏地、茹毛饮血的感受?更莫说兽类的听觉、嗅觉等,皆与人不同,这相冲之势,便愈发猛烈。
说起来繁复,简而言之,便是人理解不了兽类。
同理,兽类之间,亦无法相互理解。
是以,野猪服下狼血丹也难逃一死,死前还会显露出野狼习性,此乃野猪的神魂遭狼魂侵蚀的结果。
一言蔽之,跨种族不行,故而血炼之法,必须同类相食。
要验证这一推论,并非难事,狼血丹还剩些许,只需擒来一只狼,喂下丹药,便能见分晓。
依陈业推测,狼血丹喂狼,至多让这狼变得狂躁不安,绝无癫狂暴毙之虞。
念头既定,陈业将记录仔细收好,趁着夜色,再度奔出破庙。今晚若不捉头狼回来,他怕是难以成眠。
赵河州刚将胃里东西都吐干净,一抬头就发觉陈业没了踪影。正满心疑惑,就见妻子已拾起陈业带回的野狼,操着小刀,熟稔地扒皮割肉,准备下锅。
看着妻子这般利落的动作,赵河州忍不住出言阻拦:“等等,这是那位壮士的猎物啊,我们不告而取,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