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她很讨厌这个人,因为孟晓骏投入了很多精力观察他的学习和生活,还信誓旦旦地说这小子很可疑,这份好奇和投入影响了两个人的感情,可是自从他在读书会弹了一首《我心永恒》,她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就像动物之间有独特的交流方式一样,同行之间更容易彼此理解,这一点在艺术领域尤甚,她不认为一个钢琴造诣很高的人会是无可救药的坏人。
之后的日子里,林跃越不去读书会,她越对那首曲子念念不忘,也曾跟孟晓骏商量,让他联系林跃,能不能找个时间教她弹奏,然而得到的答复却是拒绝,孟晓骏说她鬼迷心窍,一首曲子而已,不会弹有什么关系,世界上那么多高难度的曲子,李斯特的《钟声大幻想曲》、《鬼火》,巴拉基列夫的《伊斯拉美》,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琴手都弹不来,她为什么偏偏执着于那首夺了男朋友风头,让他难堪和尴尬的曲子。
良琴的回答是那不一样。
孟晓骏说,不,一样。
为此从来没有红过脸的两个人险些吵起来。
在那之后,良琴试着忘记这件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像着魔一样,这半年时间里每次弹琴就很烦躁,无论谱架上放着怎样的曲谱,弹着弹着就会想到《我心永恒》这首她问遍了所有专业人士都被告知没听过的曲子,然后便再也弹不下去,久而久之原本无比热爱的钢琴几乎变成她的噩梦。
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想了很多天,纠结了很多天,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过来找那位林同学。
林跃说道:“我想知道如果我把曲子教给你,会不会惹得孟晓骏不快。”
“不会。”
说这句话时她的目光有些躲闪,不敢跟他对视。
就这一个细节,林跃懂了,也理解了,《我心永恒》作为《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在电影金曲榜上有着难以撼动的地位,就算没有影片加成,在当年也会是一首现象级曲目,良琴从六岁开始学琴,连最艰难的那段时期也没有放弃,可以想见她对音乐的痴迷,这样的她,听到一首特别动听,特别适合她这样的女孩儿演奏的曲子,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她的心情的话,应该是“梦寐以求”。
“我可以教你。”林跃冲她笑笑:“不过你要跟我保证一件事。”
良琴抬起头,开心的就像吃了一口棉花糖的小孩子:“什么事?你说。”
林跃说道:“保证孟晓骏不会为了这事儿找我麻烦。”
这……有些难度,她可以想象孟晓骏听到她弹奏《我心永恒》时会有怎样的反应,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不是没纠结过是俩人的感情重要,还是这首曲子重要,思来想去,最后的结果是侥幸心理占了上风------去她的钢琴老师家学曲子,不在孟晓骏面前演奏,这样就行了,日后大学毕业去了美国,生活里没有了林同学,孟晓骏自然会跟以前的自己和解。
良琴举起手:“我保证不会让他为这事骚扰你。”
“行,时间地点你来选,不过最好是周末。”林跃拍拍手里的书:“现在我要去图书馆了。”
她还以为林同学会刁难,甚至一口回绝她的请求,毕竟以前两个人的关系非常一般,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他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再见。”
良琴笑着挥挥手,目送他离开,完事打量一眼左右,发现没人注意自己赶紧低头离开。
……
三天后。
未名湖的荷花开了,每天清晨的读书声里总会响起几声雀跃的呼喊,比如“快看,好漂亮”、“昨天还是花骨朵呢,一夜过去它就开了”……
成冬青起了个大早,因为他要陪林跃去操场跑步,他说他缺乏锻炼,再这么懒散下去,暑假回去农活都干不动了,然而傻子也看得出他这么做是想讨好林跃,因为要说看电影对谁助益最大,毫无疑问是不会捋直舌头讲英语的他了。
王阳从没早起的习惯,他不迟到旷课,或者跑到教室睡觉已经很对得起老师和同学了,然而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也起了个大早,等林跃和成冬青跑完步,一个脸不红气不喘,一个几乎累成狗,一前一后走到他面前,王阳拿出了从食堂买来的馅饼和汽水,并在林跃似笑非笑的盯视下用言行证明了“无利不起早”这个词。
王阳的目的很简单,要他找珍妮搞几部新出的电影,现在给成冬青练习口语的那几部他以前都看过。
吃完早饭,林跃回宿舍拿着从一位师姐手里借来的法语教材准备去旁听,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住脚步,回头问成冬青:“今天是不是有《今日美国》的讲座?”
土鳖成仰着头想了想:“没错。”
林跃走回去,把法语教材往床头一丢,从书桌抽屉最里面拿出可以用崭新来形容的英语教材。
海国富往床头一趴,笑嘻嘻地道:“跃哥,今天不翘课?”
那个年代,一般农村孩子上学比城里的孩子要晚不少,宿舍里成冬青年纪最大,然后就是林跃了,海国富称呼他“哥”倒也没错。
“不翘了。”林跃说道:“我有个问题想要董教授解答一下。”
新鲜!
他有问题找董教授解答?这小子来了快一年了,有一次认真听讲专业课吗?更不要说请教问题了。
成冬青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正要问他想干什么,海国富指指墙上贴得美女海报。
“跃哥,能不能搞点港片给同学们掌掌眼?”
得,先是王阳,然后是海国富,他就知道事情最终会变成这样。
“等你把《飘》里的台词背熟了,我就想法子帮你搞部新出的港片。”
“真的?”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海国富也不赖床了,一个鲤鱼翻身跳落在地,拍拍脸拍拍手,从床底下拿出脸脚两用的白瓷盆就往外面走。
“你……你要干什么?林跃,我告诉你别乱来。”
成冬青永远记得他跟教德国概论的老师争论铁血宰相俾斯麦的事迹,生生地把一堂语言课上成了历史课,搞得王教授从那以后看见他就打怵的一幕。
“不会,不会,这怎么可能。”
他说这话时一脸严肃,可是成冬青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
成冬青满心忧虑,一直在观察林跃的表情,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不过还好,他一直很安静地坐在那里,连王阳见他来上课感觉意外往他头上丢纸蛋儿的恶行都置若罔闻。
成冬青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把注意力转移到董教授的讲座上。
“美国的种族歧视永远不会消除,如果一个白人看见三个黑人男子同时进入电梯,他会赶在电梯门关闭前逃出电梯。在白人看来,黑人永远是懒惰、无知、野蛮的种族,换到华人身上呢?总该是聪明、勤快、踏实吧,但是他们说华人破坏了当地居民的工作机会……”
坐在成冬青后面的孟晓骏一脸烦躁,看看林跃的后脑勺,想起早晨韩超君说的那些话,又看看右手边专心致志看书的女朋友,噌的一下站起来。
“老师,您去过美国吗?您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从这本书里看来的吧?”
他拍拍放在桌子上的教材。
“没错,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王阳算是明白林跃为什么差点跟教德国概论的王教授打起来了,他看的那些电影,LUCY告诉他的那些事情,跟老师讲的不太一样,他单纯地觉得都改革开放了,两国也建交了,不能再用以前教材里的东西来讲课了,应该要与时俱进,换一个思路看待问题。
孟晓骏坐着只能看到林跃的后脑勺,站起来后发现他在转笔,这不仅让他更加恼火,这小子向来对英语课没兴趣,今天居然来听董教授的课,而且表现得很乖,什么意思?赞同董教授的说法?那他偏要唱个反调给他听听。
“什么叫美国梦,就是在梦想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全世界只有美国能做到这点。”
董教授说道:“年轻人,你太幼稚,想法太单纯了。”
孟晓骏深吸一口气:“老师,关于这件事,我会自己找出答案的,我一定会去美国的。”
说完这句话,他把书往咯吱窝一夹,朝着外面走去,王阳冲成冬青挤挤眼,正要跟上孟晓骏的脚步,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林跃慢悠悠地站起来,看电影时他就觉得师生二人都有问题。
“孟晓骏,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孟晓骏和王阳闻言立定,周围学生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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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我林跃,从来都是以理服人
林跃说道:“孟晓骏,董教授的观点是书里看来的,那梦想面前人人平等全世界只有美国能够做到的认识你又是从哪里看到的?也是从宣传刊物或者别人嘴里听来的吧?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要去美国寻找答案,这并没有错,但是笃信美国做到了梦想面前人人平等就太主观了,而且每个人对于成功这个词的定义不同,普通人过去,在唐人街刷个盘子打个帮厨就很满足了,因为对比国内同等岗位,钱给得足。你呢?对你这种怀揣‘如果我生在美国,要当总统也没问题’的人来讲,给你一个体面的工作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抱怨,所以在我看来,你的行为与其说恃才傲物,不如说眼高手低,目空一切。”
看电影的时候,站在主角的立场会觉得孟晓骏在美国受到了很多歧视,但是如果跳出这个逻辑,就会发现这很正常,孟晓骏在美国遇到的问题,如果他留在国内,也会有同样的困扰,最关键或者说致命的一点就是自视过高,也可以说对自己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在国内,燕京大学是数一数二的高校,可是放到国际名校这个范畴,燕京大学的qs世界排名才多少?三十多年后通过一系列刻意迎合评分的操作才拉到十八九位,和孟晓骏到美国后当助教的哥伦比亚大学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才改革开放和恢复高考没几年的八十年代呢?
那时国际社会连燕京大学都不认可,又怎么可能重视一个燕京大学的毕业生,何况孟晓骏的专业学的是英语,在英语国家一个合格的高中生词汇量都比他丰富,他根本没有让对方重视的资本,后来被一个生物学毕业的校友抢走了工作,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别人是生物专业毕业生,你是英语专业毕业生,对于生物实验室的工作,当然是前者更有竞争力。
得了好处,就说梦想面前人人平等,在竞争中被pk掉,就认为什么美国梦,是狗屎,是狗屁,这……对于穿越了好多次媚女电视剧的林跃来讲,孟晓骏的心态跟朱锁锁、王漫妮、秦淮茹这种既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女人相比,区别不是太大。
孟晓骏的脸色难看极了,他是存了和林跃唱对台戏的心思呛董教授的,现在林跃鬼使神差地反呛一句,无疑令他大为光火,但是要说驳斥上述言论,一时片刻又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他选择对王阳怒目而视,因为“唯有当美国总统这件事我做不到,因为当美国总统必须出生在美国”这话是他跟王阳在盥洗室洗澡的时候说的,现在被林跃拿出来说事,那么问题来了,是谁告诉林跃的?
王阳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心里委屈极了,天知道林同学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反正不是自己说的。
这时电影里那个替董教授出头的学生站起来,望林跃道:“说得好。”
他早就看孟晓骏不顺眼了,平日里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尿性,比假洋鬼子韩超君还令人讨厌。
“好!”
一堆人为林跃叫好。
然而这份快意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林跃扭脸看向讲台后面坐的董新民。
“董教授,我认为孟晓骏有孟晓骏的问题,你的教学方法同样不可取。先说一个个人想法,南北战争后,美国黑人的地位不断提高,到了现代社会,全球化高速发展,美国赖以强大的基础是什么?就是孟晓骏所说的美国梦,用它在全世界范围内吸引优秀人才,正是由于新鲜血液不断注入,才能保证科技引擎不熄火。随着美国梦成为一种政治正确,种族歧视问题会一次又一次地被翻炒,两党为了竞争只能迎合这种政治正确,久而久之,随着黑人族群的壮大,必然会要求更多的社会资源,甚至用野蛮手段来伤害白人和华裔的利益来满足自身,当黑人用人口优势绑架了美国,那些贪婪且短视的政客为了选票必然选择放任和讨好,那时节你会发现美国的种族歧视完全反转,底层白人反倒成为弱势群体,他们会小心翼翼地发表意见,不敢说得罪黑人的话,但凡流露出一点不满,就会被扣上一个‘种族歧视’的帽子,于是黑人的平权运动最后变成了特权运动,为整个社会带来非常严重的分裂危机。”
“再说你关于华人的论述,冷静地,客观地讲,勤劳、聪明这两个形容词,我认为这只是我们自封的优点,我听村里老人讲述抗战时期的故事时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总说我们是最能吃苦耐劳的民族,吃苦耐劳不光是挨饿吧,我见过把自己捆在树上,吃喝拉撒睡的日军,我还见过累死在脚踏车上的日军。自封的优点,会害死自己的。美国人说华人破坏了当地居民的工作机会,我想这个问题出现也有我们的责任,因为很多华人确实破坏了当地的商业生态,举个例子,美国人的餐馆晚八点就关门了,而中餐馆会营业到夜里11点,相同的工作岗位,美国人的月薪定位是1000美元,换成华人,给800就很开心,这叫什么?站在美国人的立场,这叫破坏规则,这叫恶性竞争。所以你看,你所说的聪明和勤劳,很多华人用在了‘钻营’上,或许我们觉得这很正常,但是美国的文化土壤所催生的思维方式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董老师,如果你是在跟朋友聚餐,可以随意表达自己的好恶,抱怨那些不公,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在讲台上,作为一名人民教师,你面对的是三观没有定型的年轻人,我觉得在讲解一些问题的时候不应该过于情绪化,不要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对待和批判某些事情,而是去引导学生发散思维,开拓视野,类似我刚才的个人表述,然后透过现象捕捉事情的本质,进而有自己的思考,建立正确的价值体系。其实了解外国的社会形势和学历史是共通的,目的不是告诉我们去喜欢哪个名将,厌恶哪个奸佞,而是以史为鉴,有助于我们去解决生活和工作中遇到的问题,积跬步而致千里,从而把国家建设得更好,让整个社会变得更加文明。”
刚才是孟晓骏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回轮到董新民如坐针毡了。
对于孟晓骏,他可以说“too young,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可是对于这个冷静、理智,有逻辑以及严谨态度的学生,完全不知道从哪里切入,去批驳,去反对。
讲台下面的学生完全傻眼了,且不说他讲得那些叫人很难反驳的话,就说他的行为举止,先是讽刺孟晓骏是个好高骛远的二世祖,大家以为他站在老师一边,可是呢,扭脸儿他就给董新民上了别开生面的一课。
这家伙……究竟是哪一边的?
“我的话讲完了。”林跃收起桌上的教材,拿在手里往外面走去。
电影里孟晓骏和王阳也是这么做的,结果却是犯了众怒,一群人打了个不可开交,到了林跃这里就不一样了,大家呆呆地看着他从后面走到前面,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动粗,也包括那个满嘴“视师长贵乎,礼也”的家伙。
然而就在林跃走到门口的时候,董新民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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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我发誓我是一个三好学生
“年轻人,你就是那个在德语课上和王教授争论俾斯麦历史形象的学生吧?”
都是外语系的老师,董新民想不知道王教授那个火爆脾气去年差点和一个学生打起来的轶事都难,到了他这个年纪,对于孟晓骏和王阳这样的学生,多会一笑置之,可是对于门口站着的那个人,情绪相当复杂。
林跃侧脸望去:“没错,是我。”
董新民说道:“你说的那些话,我会认真考虑的。”
林跃微笑着点了点头,完事转过身去,走了。
孟晓骏愣在过道中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别提多尴尬了,这让他回忆起去年在读书会上被琴声打断的一幕,本以为那个家伙就是一个学习机器,可是没想到说起这些思想性的东西头头是道,而且……似乎比他的煽情更有说服力,连讲台上食古不化的董新民也服软认怂了。
为什么会这样?
早在第一次见林跃,他就觉得这人很可疑,读书会上的遭遇论证了他“林同学深藏不露”的猜想,从今日发生的一幕来看,他还是低估了那个家伙。可是要让他接受王阳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是你高不可攀的”的说法,他不甘心,他不服气,他坚信人人平等,谁也不比谁高明,那个家伙就是看得杂书太多了,脑子比别人多转了两圈。
还有……
孟晓骏回头看了良琴一眼,发现她眼望门口怔怔出神,嘴角似乎噙着一缕微笑,是惊讶,也是赞赏,于是心里的懊恼更盛了。
成冬青这个土鳖干什么都是后知后觉,林跃走得没影了他才反应过来,捧着桌子上的教材就往外跑。
“成冬青。”
一声暴喝叫住他。
成冬青转回头,迎上孟晓骏严厉的目光。
“你干什么去?”
他指指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