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以为那是光明,或者说他希望以后会是一片光明,所以他把这道铁枪名为:明枪。
明枪在手,夏侯敢于直视明宗(魔宗)在黑暗里的窥视。
就算是二十三年蝉当面,他也无惧,更何况是宁缺手中这把平凡的刀?
当那面血旗撕撕破碎,旗杆化为铁枪飞入夜云之中时,湖畔别苑内的李慢慢便察觉到了,他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面带忧色望向雁鸣湖的方向,喃喃说道:“想不到夏侯到最后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手段。”
“这杆枪的速度,力量,气势,堪称完美。”
叶苏在这时接话,说道:“记得老师说过,他领着夏侯入道门之时,曾经试图让他脱离魔宗功法,转修道法……没有想到,夏侯居然真的改修道法,而且还能把这道枪修到如此境界。”
李慢慢微微动容,说道:“原来是观主所授,难怪如此霸道。”
“不是霸道,是光明正大。”
叶苏说道:“如果夏侯能够把明枪修练至绝对光明,巅峰期的他,大概能与柳白较一高下。”
李慢慢摇头,说道:“不谈夏侯的伤势,只说这道明枪如今的境界,距离柳白先生的剑意,还有一段距离。”
叶苏说道:“距离是与柳白的距离,却不是宁缺能够应对的。”
李慢慢闻言,沉默不语。
“夏侯选错了目标,他死定了!”
这个时候,徐信忽然开口,众人俱是看向雁鸣湖,就见夏侯一枪投掷出去,但目标却不是宁缺,而是……桑桑。
夏侯确实是一个很擅长战斗的人,他是大唐帝国的四大王将之一,世人往往被他暴戾冷血的一面所吸引注意力,忘记了他在军事上的才华。
事实上,他在战场上的指挥才能,并不弱于其武道巅峰的强大实力,更可怕的是,他很擅长把兵法运用在修行者的战斗中,并且他还有在血腥的战场上奋战数十年的经验。
他从踏入雁鸣湖畔宅院前,插旗入地开始,夏侯就一直在按兵法行事,他不断示敌以弱,逼出宁缺所有手段后,才动用自己的最强手段明枪,意图一击毙敌。
他这绝杀的一枪,凝聚着武道巅峰强者的强大信念和气势,但他不应该将目标锁定在桑桑身上。
夏侯的选择,可以说是正确,也可以说是最大的错误。
这个错误在于,他对桑桑的认知错误,以为她只是个凡人。
夏侯有足够多的情报来源,知道山崖上宁缺的小侍女很重要,知道那个小侍女是卫光明的传人。
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桑桑就是宁缺最后的手段,所以选择以明枪的最强一击,要必杀桑桑。
铁枪破空而至,瞬息之间便来到了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之上,朝着桑桑刺了过去,因为与空气摩擦的太过剧烈,黝黑的枪身泛着明亮的光泽,与桑桑瘦弱矮小的身躯相比,显得格外粗长恐怖。
枪风裹着崖间的残雪扑面而至,桑桑依靠着本能撑开大黑伞,自己则是像受伤的小兽般蹲了下来,紧紧地抱着伞柄,拼命地缩着身子,让大黑伞把自己身体的每一处都遮住。
山崖上响起一道极怪异的声音,就如同鼓槌重重地落在一张破鼓上,铁枪狠狠地扎进大黑伞,锋利的枪尖刺破了经年的油垢与黑泥。
大黑伞与铁枪接触的地方,急剧下陷,黑布嘶啦作响,似乎变成了一个恐怖的黑洞,然而在黑洞的最下方,枪尖始终……没能穿过伞面!
“永远捅不破的黑伞,天地规则的神器啊!”
远处的徐信看着那根本不能被贯穿的大黑伞,眼中有着渴望,那可是天地规则所化,若夏侯有本事捅破它,岂不证明他有本事捅穿黑夜、苍天。
夏侯的最强一击没能功成,积蓄至顶点的气势一衰,而另外一边的宁缺好似打了鸡血,越战越勇。
第772章 脚踏黑暗,身在光明,雁鸣湖上,神辉耀世
2024-07-17
“轰!”
宁缺手中的朴刀骤然大放光明,无数的金色光线从暗沉的刀身上喷溅而出,如暮色中长安城墙反耀的金光,又像是一轮突兀出现的太阳,瞬间把漆黑一片的雁鸣湖照耀的有若白昼。
金色而圣洁的光辉,离开朴刀后,穿越寒冷的空气,化为一蓬金砂般的事物,狠狠地击打到夏侯的脸上。
千年以降,道魔向来不两立。
西陵神殿的神术,毫无疑问便是魔宗功法的克星之一。
“昊天……不对,是光明神辉,他是以浩然气演绎光明神辉!”
雁鸣湖畔的叶红鱼在看到宁缺大放光明时微微蹙眉,时至今日她已经明白昊天神辉和光明神辉之间的差别。
虽然同样是演绎出无量光明,是阳光的力量,但昊天神辉有来自昊天的威严内蕴,而光明神辉则是修行者自己的意志。所以每一个修成光明神辉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对昊天的背叛。
当然了,某位裁决大神官,乃是昊天之下,神座之上,世间谁若敢去怀疑他对昊天的信仰,就必然会被裁决。
神术是昊天赐予道门的礼物,也是对魔宗的责罚。
魔宗强者,最恐惧的便是圣洁的昊天神辉,是以轲浩然囚禁莲生三十二,也是以光明神辉拟出樊笼阵法。
现在的宁缺也是使用同样的手段,那些金色的光线,能够无视魔宗修行者强悍的身躯和雄浑的真气,直接隔空影响他们体内真气的流转,甚至能够直接融化他们体内经脉的晶壁。
炽烈的昊天神辉里,夏侯的脸颊仿佛苍白的快要变得透明,他的眼瞳似乎真的要燃烧起来。
他的眼睫毛在神辉里根根脱落,然后化为焦炭,又成灰烬,最后变为虚无,眼瞳里闪过一抹惊恐,紧接着却是戏谑的笑意。
夏侯看着神辉外的宁缺,放肆大笑着,他近乎咆哮般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神术!但你的神术是假的!伱这还是浩然气!”
“烛光怎么能变成阳光!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你不是轲浩然,能奈我何!”
宁缺被夏侯打落水中,而据说非常惧水的夏侯立于水面上,他盯着宁缺,冷漠不屑的说道:“你身为书院弟子,居然选择入魔,不肯修本命物,你连本心所指是什么都不知道……”
宁缺看着夏侯,面目忽然狰狞,吼道:“我自然有本命物,你要不要看看是什么?”
一道极凝练的念力,从宁缺的身体里释出,念力脱离身上斑驳的血色,向着雪湖上空飘飘渺渺而去。
飘飘渺渺这个形容词,不是说这道念力行走的缓慢,而是它本身给人的感觉,这道念力精纯到了极点,弥漫在雪湖上的天地元气里,仿佛根本不知该触摸何处。
夏侯的眼神却是骤然冰冷起来,连忙举手召唤自己的明枪要杀掉宁缺。
他清晰地感觉到,宁缺释出的这道念力,在雪湖上捕捉到了极细的一缕天地元气,开始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扩张,似乎山崖那处有某种事物在源源不停地灌注到这缕天地元气之中。
“噗!”
夏侯接住了自己的明枪,但却没能第一时间刺出去杀掉宁缺,反倒是他自己那魁梧的身躯一颤,张口吐出鲜血。
他偏头去看,要是看过后世的电影,大概会一句“我尼玛”脱口而出。
夏侯被捅了腰子,是原本在山崖上的桑桑,用她的大黑伞捅了夏侯的腰子,无视甲胄和其护身真气,一下子就破开了这位武道巅峰强者的至强肉身。
“啊!”
这本是夏侯和宁缺“单对单”的“公平”决斗,但桑桑最后还是冲进战场干涉,受伤的夏侯愤怒嘶吼着一枪横甩,桑桑被打的也是跌入湖水,口中鲜血不断呕出。
“桑桑,来!!!”
另外一边的宁缺在这时呐喊,桑桑的身体瞬间冲出湖水,飞到了宁缺的头顶。成为他人的本命物,那是一种极为紧密的联系,任何有自主意识的生命,面对这样的联系,都会本能里抵触。
但是桑桑早就选择了宁缺,她本来就是他的小侍女,她就是他的本命物。
桑桑在寒冷的夜风中升天,她的身上生起一道光线,接着光线迅速壮大,骤趋圆融,她变成一团微弱的火焰,火焰的颜色异常洁白,没有一丝杂质,透着股圣洁的味道。
桑桑的身躯生出这种圣洁的光焰,并且这些光焰在迅速壮大,将她的娇躯照耀的异常白皙。
这些圣洁的光焰便是昊天神辉,圣洁的神辉光焰,从她身上崭新的衣服布料空隙里,从她微黑的小脸上,从她微黄的发丝末端渗了出来,罩住她瘦弱的身躯。
原本被桑桑握在左手间的大黑伞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无风而缓缓合拢,沉默依在她的腿畔。
“脚踏黑暗,身在光明……”
雁鸣湖畔别苑之内,徐信远观这一幕时双眸沉凝,他嘴巴微张着动了动,在心底道出这样的一句话。
雁鸣湖上,大放光明。
桑桑大放光明。
仿佛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从她瘦弱的身体里喷薄而出,瞬息之间照亮了她身前身后的一切,狼籍一片的雪湖,湖畔的别苑众人,西岸的雪桥芦苇,东岸的冬林的寒蝉,还照亮整座长安城。
圣洁而炽烈的光芒,从雁鸣湖畔射向天穹,传向长安城里的每一个角落,深沉的夜里仿佛迎来了一场庄严的日出,亮若白昼。
雁鸣湖的天空上,桑桑身上不断涌出光明,无尽无量的昊天神辉,仿佛没有任何温度。因为她的发丝未卷,衣物未焦,但那些已成熊熊燃烧之势的光焰,又似乎真的在燃烧。
她衣服上染着的血水,被灼化的毫无踪影,鞋上沾着的泥土脏雪,也尽数化作了青烟飘散,一应污浊都被净化一空,变成比干净更加干净的透明,就如同她的人那般透明。
那一年卫光明逃出幽阁,去荒原又至长安,来到临四十七巷,老笔斋里见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姑娘,哪怕他明知道她有问题,依旧选择她传承了光明。
徐信的身后,天谕大神官抬头,看着照亮夜空的神辉,感知着那处的气息,他的脸上写满了虔诚向往又震惊茫然的神情,喃喃说道:“好纯净的光明,光明终将照耀于桃山。”
第773章 他徐某人落子掀掉这棋盘,夫子又该如何应对
2024-07-17
“轰!”
雁鸣湖的中心,那道雄健的身影跌倒了,夏侯跌落进了湖水,显得那么的惊慌失措,就好像是遭遇溺水的孩童,在无力的挣扎着。
雪湖无比明亮,昊天神辉在冰面残雪与湖水里持续燃烧,释出团团水汽,隐隐能够听到渐沸的声音,如雾中的清晨温泉。
“杀!”
宁缺怒吼着斩出最后一刀,大放光明的桑桑又一次释放出更为激烈的昊天神辉,夏侯终于是死了。
他的尸体飘在沸腾的湖水中,双目圆睁,满是血污的脸上还能看到一丝疑惑以及淡淡不甘,瘦削的脸颊皮肤,渐趋于诡异的熟红。
很多年前,在岷山脚下的军营里,魔宗前代圣女慕容琳霜,当众跳了一曲天魔舞。天下震惊,西陵神殿强者云集,夏侯没有任何犹豫,亲手烹杀了她,毅然叛出魔宗投身昊天道门。
那是夏侯生命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只是大概他自己怎么想也想不到,当他死后也会被沸腾的水烹煮,就如同当年那个女人。如果真有天道,那么这便是所谓循环吧。
“谁说门房的儿子就不能报仇?谁说洞玄就不能越境杀知命?”
雁鸣湖上,宁缺畅快的大笑着,他完成了复仇,成功杀掉了夏侯。
“桑桑!”
这个时候天空坠下一道身影,宁缺连忙飞身跃出湖面,伸手接住了气息大衰的桑桑。
长安皇宫的雪殿里,皇后夏天面无表情站在门槛处。
她温婉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皇帝李仲易从身后轻轻揽住她,想要给她一些安慰,她眼中的泪水淌出来的越来越多,想要挣开他的怀抱。
李仲易抱的很紧,很用力,夏天挣扎着,终究是未能挣开,这自然不是因为她悲伤过度、没有力气的原因。她回身投进丈夫温暖的怀抱,无声的纵情哭泣,不一会儿,龙袍前襟尽湿。
大唐的诸多大人物们都是神情复杂的看向雁鸣湖,谁也没想到,最后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整座长安城安静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雁鸣湖东岸的冬林里,寒蝉之鸣再次响起,声声凄厉,却透着无比的愉悦欢喜。
冰冷的雪桥上,许世抬头望向夜空里那些黑云反射的美丽光线,动作显得格外沉重,满是皱纹的苍老脸颊上写满了疑问。
夏侯死了,宁缺胜了,世上又出现一个以洞玄杀知命的强者,居然又是书院的天下行走。
盘膝坐在雪桥上的君陌,脸上极罕见露出真挚的微笑,他望向许世,说道:“这就是奇迹。”
虽然这不是书院创造的奇迹,但奇迹就是奇迹,君陌初见桑桑时,就不知为何,总觉得将来小侍女的身上一定会发生奇迹。为此,他不惜与最尊重的大师兄辩论争执。
今夜,他终于看到桑桑身上发生的奇迹,于是他开始微笑。
羽林军的将士们和天枢处的供奉,原本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然而听到君陌的这话,他们感到羞辱、愤怒。
许世看着君陌,淡然道:“书院果然是一个能够创造奇迹的地方,宁缺做到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但你觉得这真是公平的?”
君陌站了起来,他借着冰面上的影子,调整好头顶高冠的位置,确认没有一丝一毫的偏斜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容质疑说道:“我做事最为公平。”
许世脸上的皱纹极深,被晨风吹着老态毕现,声音微哑说道:“君陌行事有古君子之风,整个世间没有任何人敢怀疑你,然则雁鸣湖一战,宁缺靠他那小侍女取胜,以二击一,何谓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