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的墙壁上贴满了海报和课堂照片,课桌歪斜地摆放着,课本四处散落,书包被随意丢弃在一旁,前后两块黑板上空空如也。
亚当走在书桌堆砌而出的过道上,环顾四周,心中愈发困惑。
走向生命尽头的女士……在哪?
教室里没有人,也没有能够藏人的地方。
正当亚当疑惑之际,他身后却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那是粉笔在黑板上书写时,所发出的独特声音。
但亚当相当笃定,黑板前没有人,这段时间内,教室里也没有除自己之外的脚步声。
见鬼。
某种不安的痛楚悄然上浮,亚当的身体似乎想起了某些不悦的记忆,让他瞬间高度警惕。
亚当转过头,却并没有看到不速之客,倒是几秒前空荡荡的黑板版面上,多了一(bfbf)幅巨大的粉笔素描——超写实描绘的女性头部和肩部。
亚当无比确信,那里上一刻还是一片黑。
当着他的面,画动了,像是PPT动画一样,每秒五到十帧。
她的面容被头发框出,但白粉笔画在黑板上的负色效应让发色难以分辨。
唯一一抹色彩,是她镜框上厚重而明亮的蓝。
她看上去颇为紧张,尽管无声,但她的话语却以文字形式出现在她身旁:
【亚当?】
亚当愣了一下,随即回应:“是的?”
随着他的回答,一行行字迹如泉水般涌现,不断更迭:
【我记得一切】
【一分一秒我都无法忘记】
【现在我知道他所做的一切】
【我瞎了眼,任由他在身边游荡】
【他杀害了我深爱的所有人,除了你】
这之后,她的唇瓣停止了颤动。
最后一句话在黑板上停留的时间比之前的所有话语都要长,最终化为一片空白。
亚当反复揣摩这几句话,试图在自己的人生中找到某个恰当的位置,好将其嵌入其中。
……如果确实有这么个位置。
她是谁,亚当从未见过这个女人。
但……真是如此吗?
亚当琢磨起她的面容,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开始动摇,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浮现在眼前。
她!那次在医院,记得么?
你脚被钉子扎了,在后台,表演后。
你在急救室待了大半个夜,她在那里,你们还一起聊了天。
那么她是谁?
一名特工,或者至少与该领域有所关联。
她神秘莫测,刚毅果敢,美艳动人,眼神犀利如蓝宝石。
你们曾谈论音乐、电影评分、当时流行的糟糕科幻剧集,以及大卫·林奇的作品。
这一切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安排。
正当亚当如此思索之时,另一段全然不同的记忆咆哮着涌来。
——不对,那晚什么特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医生们处理了你的伤口,你就直接回家了。
真的吗?
“马里昂……”亚当轻呼出声,所有的线索终于串联在一起。
他举起一只手,面露惧色,示意她停下:
“不,这不可能——”
【我把你送走,因为我想救你的命】
亚当回忆起那些被遗忘的时光,汹涌的情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强烈得令人窒息。
亚当记起了这些,那些曾经被刻意剪切、埋藏掉的记忆已然无创缝合,历历在目。
那是一段年复一年、如影随形的共处时光,无论是谁想让他遗忘,却终究无法将其从他生命的织锦中剥离。
磅礴的能量犹如巨浪翻涌,以无可抵挡之势席卷而来,冲击着他脆弱的心防。
这感觉就像骤然握住一根裸露在外、锈迹斑驳的电线,电流瞬间穿透肌肤,直击灵魂深处。
又仿佛是被一颗出膛的子弹精准洞穿,刹那间,冲击波在体内炸裂开来,震颤着每一根神经末梢。
亚当连退数步,喘着粗气。
他难以相信,也难以接受这一切。
他从未想象过错失了如此之多。
“不,不,不,马里昂——”
【而那没有用】
“你出了什么事?我应该在你身边!”
【他毁灭了世界】
【如今,你将在地狱中受苦】
“你现在在哪?有人告诉我你即将离世——”
【我已经死了,你看到的是我的回忆】
【而现在,回忆也在消逝】
【他找到了通往天堂的道路,意图将其毁灭,正如他对待人间那样】
“你需要什么?!我会阻止他!我会帮你!我会做任何事,我爱你!”
马里昂没有回应。
一两秒后,亚当才意识到她的肖像已定格,再也不动。
亚当走上前,久久凝视着眼前的粉笔画。
迟疑之间,亚当抬起右手,伸向绘成发丝的厚重粉笔阴影,用食指触及了它,仿佛触摸到她的头发。
上面多了一个黑点。
粉笔灰是真的,既附着在黑板表面,也沾染在亚当的指腹。
她仅仅是一幅画,而已。
她走了。彻底走了。
亚当昏厥过去。
……
“又恢复记忆了?这次也没有黑色的蛞蝓……是只有遇到黑色矩形,才会出现黑色蛞蝓吗?”
“基金会的记忆删除手术貌似不是很值那个价位,马里昂能想起部分真相就算了,亚当作为普通人还能连续想起来,这就比较搞笑了。”
“倘若D级人员在进行实验时,回想起了自己成为小白鼠之前的日子,他会不会当场崩溃?”
“亚当和马里昂这一对应该是特殊的……或者说这压根就不是记忆删除,而是某种层面的改写或者覆盖,在情绪极端波动的情况下,被遗忘的神经回路会重新建立连接,让他们想起事情原本是什么模样。”
“可惜,343在介绍基金会体系的时候,只讲了个大概,并没有涉及后续这些部分……不过记忆删除这方面的技术,忆庭和家族应该有的吧?”
“说不定公司也有。”
……
这是……
眼睛缓缓睁开,身下传来坚硬而冷冽的触感。
当亚当完全恢复意识,眼睛变得灵动之时,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教室的前侧。
怎么搞的……
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像个被丢弃了的木偶,身子躺倒在黑板下,一只手臂沿着墙伸出。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亚当把另一只手撑在地板上,打算坐起来,但紧接着有种异样的感觉,让他多看了眼那只手。
“我的上帝!”他惊呼道。
亚当握住自己的坏手,检查起那过于糟糕的手指残端。
那里粗糙而不规则,疤痕组织和结痂遍布,没有丝毫缝合的痕迹。
但他心中却并没有太大的失落感,似乎失去的并非自己的手指,而是别人的。
仿佛在他醒来之前,他已经默许了这样的事实。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困惑不已。
亚当连忙举起另一只手,谢天谢地,至少有一只手是完好的。
庆幸之余,亚当试着弯曲并活动了几下。
尽管似乎有些许神经受损的迹象,但至少他还能够握住琴弓。
亚当暗自思忖:“看来今后只能换一只手拉琴了。”
如此想着,他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苦涩。
他要花多久才能达到同样水准的精熟?恐怕遥遥无期。
短暂的沮丧后,亚当开始追溯过往,试图想清楚自己身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才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记忆中能够想起来的最后一幕,是他正在倾情演绎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
那演出的水准相当之高,他很在状态,琴声没有一点卡顿,音符没有一点偏差,所有的拍子都对得上,情感也同样饱满。
一切都很完美,直到记忆突然断裂的那一刹那,之后的记忆变成了一片空白。
唯有那未曾完成的乐章片段在脑海中反复回放,仿佛卡带般停滞又倒退,如同一只挥之不去的耳虫。
像是个卡带的复读机。
于是,亚当做了自己一直以来会做的事情:
哼一首不同的曲子,顶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