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湖在心中排了个序。
就这么遐想着,不到一盏茶,李剑湖就已经到了武院。
不过今天大家来的都早得很,小伙子们一边用院子里的石械举重练习,拉升筋骨,一边眼睛瞅着老师的院子,心心念念想着那本《天下事》,好看看天下英豪。
过了一会儿,莫天恒穿着一件蓝色武服出来,他脸色微微发白,多咳嗽了几声。
望了一下院子中无心锻炼的小子们,莫天恒嘴角勾起一丝浅笑,想当初他在武馆当学徒的时候,也是这么盼望着《天下事》的。
只不过那个时候自己天赋高,师父也极其疼爱,山铜府也远比这地繁华,自己能够单独得到一本《天下事》。
想到这里,莫天恒眼中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不过他没有表露在外,而是对院子中的小子们说道,“老规矩,上一季进步最大的先看,之后再传阅。”
说罢,他看向李剑湖。
这孩子资质尚可,再加上有位武者老爹从小调教,一直是这三百人中拔尖的,只不过最近好像开了窍,能够明显感受到巨大的进步。
“李剑湖,你先进来看,剩下的,现在开始练拳,如果我发现谁偷懒,那么这三个月没得看!”
“谢谢老师!”
李剑湖得意地一笑,刻苦练武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候吗?
别人没有,而你能有。
跟着老师进了书房,因为外面天很暗,所以老师特地点了两盏明亮的油灯。
莫天恒笑着端过来水盆和毛巾。
李剑湖赶忙接过来,认真将手清洗了一遍,这是规矩。
不仅是尊重书籍,也因为大家如果都不洗干净手,那么三百人传阅下去,后面一百人估计看书字都看不清,毕竟这里是矿区,大家似乎天生手上就沾着煤墨。
洗干净了手,擦干了水,李剑湖才用一种虔诚的姿态接过这本新的《天下事》。
莫天恒也不打搅李剑湖看书,自己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自顾自看另外一本书。
没有老师的目光,李剑湖先看了看《天下事》这本册子的后面。
果然,这里有明显裁剪的痕迹,少了很多页。
听同伴们说过,老师有一次忘了裁书,他们看到后面几页,那才叫真正的精彩!
自己也想要知道后面几页写得多精彩,不过一直没有遇到机会。
平复了一下心情,李剑湖熟练地翻到了潜蛟榜。
虽然天榜之上才是真正操弄天下于股掌之间的大人物,但是对于他而言,三十岁以下的少年英雄更有吸引力。
三个月前,他还和同伴们争论,究竟‘青衣儒生’柯黯然应不应该排在‘智和尚’慧觉前面,如今新的潜蛟榜出来,自然要看看这三个月两人的事迹如何。
毕竟潜蛟榜前十,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几乎不会对对方出手,只能够通过小说家来排名。
不过当看到第一名的时候,他愣住了。
‘绝代弄臣’周铁衣。
这人是谁?
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在潜蛟榜上看过?
自己也没有听说过,是不是刊印错了?
这是李剑湖脑海中第一个疑惑,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仍然在看书的老师莫天恒,于是再低下头认真看起来。
九日开海,一月入八品,一品佛法,天雷符,十年赌约。
前面的词他还能够理解,后面的词让他大脑一片混乱。
于是他又看了看周铁衣的年龄,确定是十七岁,只比自己大两岁!
“这是人能够做到的?”
李剑湖低声自语,抬起头,眼神空洞而又向往。
恍然间,自己老师莫天恒已经放下手中的书籍,看了看弟子李剑湖。
其实他早上看到这几段的时候,表情比李剑湖好不了多少。
甚至因为见多识广,他才更加无法理解周铁衣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八品,能够引天雷之威,若当初自己有这般实力,何至于落得如此田地。
“天下英豪,如过江之鲫,这位‘绝代弄臣’的天资,即使是在过江之鲫中,也是鱼龙之属,如今乘风云变化,非我等可以窥视。”
莫天恒发出一声感慨,像是在给弟子解释,又像是在宽慰自己的心。
没想到李剑湖竟然只用了十息不到,就调整了过来,用力握拳说道,“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我以后的崇拜对象,就是绝代弄臣周铁衣!”
莫天恒无声地笑了笑,自己众多弟子崇拜萧远山,这件事他是知道的,李剑湖这小子大概看到这位‘绝代弄臣’开海时间远在冠军侯萧远山之上,才做出这决定的吧。
“你可莫要这么早下这决定。”
“为什么?”
“因为他是弄臣啊……”
“老师,弄臣是什么意思啊?”
莫天恒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里只是小石镇,少年们即使学过文字,但是对于很多自己用不到的词语,也是一晃而过,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
“弄臣是给天子逗乐子用的。”
听到老师的解释,李剑湖再看了一遍。
“不对啊,这周铁衣是虎威将军府的嫡子,他父亲,他哥哥都是将军,怎么他就成为弄臣了?”
莫天恒摇了摇头,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件事伱问我我也不能够告诉你一个满意答案,或许只有你自己才能够去找答案。”
莫天恒其实猜到了一点原因,小说家历来是儒家口舌,这位将军府的嫡子杀了五经博士车文远,儒家当然恨之入骨,只不过儒家出于种种原因,现在无法动这位绝世天才,只能够先毁其名。
绝代弄臣,终究不是个好名号。
“我自己找答案?”
李剑湖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当然。”
莫天恒笑道,“你不是要考镇上的武院吗?如果你再争气一点,入了九品,我就可以给你写推荐信,让你去考山铜府的虎威武馆,那就是周家开设的武馆,进入虎威武馆,若是你能够名列前茅,或许有机会被周家挑选为亲卫,到时候你就能够亲自见一见这位绝代弄臣了。”
尽管这只是玩笑之语,但莫天恒觉得无伤大雅,总要给自己弟子这些少年以希望,不然难道像自己一样心灰意冷吗?
“好,老师,我要努力练功,争取今年秋试,考入虎威武馆!”
李剑湖满怀信心地说道。
有小白指引的冷热泉山洞,有神秘莫测的‘熊猫’老爷爷指点,他有这个信心。
莫天恒本来想要说一句好。
然后就听到李剑湖不好意思地说道,“老师,我能够先借点银子吗?我考入武馆之后,一定还您!”
莫天恒脸上的笑容凝固,一时间不知道该鼓励还是该拒绝……
两盏茶之后,李剑湖信心满满地揣着五两银子走了出来,这对于自己已经是一笔大款了,再加上今天看到的周铁衣的事迹,让自己充满了信心。
他去叫下一个同学进去看书,然后看了看天色,天空中已经飘散着毛毛细雨,而且有变大的趋势,大部分武生们都躲在房檐下插科打诨,若是以前,李剑湖自然要去吹嘘今天看到的书。
然后和他们争论一番自己新的崇拜对象周铁衣的厉害。
但现在有了目标,他只想要快点回去练功,小白的洞穴之中有冷热泉,在那里练功不用怕雨。
戴上斗笠,李剑湖脚下生风,回去竟然只用了来的时间的一半。
到了家中,他先检查了一下弟弟的功课,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
他的房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比普通人家庭,也就多了一张书桌,一架衣柜。
拢好了油灯,李剑湖难得地磨了墨,然后用自己歪歪扭扭的字写下‘周铁衣亲卫’,他看了看字,又觉得不满意,自己的志向不止于此,于是写下‘虎威将军府先锋官李剑湖’。
这倒是一个好奔头,满意地将这张纸用几粒米粘在墙上,这样就可以每天都激励自己。
起身,从衣柜中拿着第二副配好的药,李剑湖去往主屋里,给母亲说一声,自己要出去一趟。
不过走到母亲屋内,他突然发现情况不对劲,原来自己刚刚在遐想写字的时候,矿山管事闵火容过来拜访。
外面天色如同夜晚,呼啸的风雨声挡住了之前的敲门声。
母亲点了一盏油灯,听着闵火容在说话,但整个人就像是丢了魂,愣愣地看向微弱的灯火。
李剑湖心里咯噔一下,忽然觉得有一块石头压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走了进去,先对闵火容拱手说道,“闵管事。”
闵火容看向李剑湖,点了点头,然后叹了一口气,“昨天,白芷山二号矿区矿难了,矿兽暴动,杀死了很多矿工,你父亲就在其中,节哀,你劝劝你母亲吧,对了,明天你带着你母亲来看看,顺便办理一些事情。”
说罢,他站起身,拿起斗笠就走。
矿山之中,拿命吃饭,就算是九品武者也一样。
四月十二日,昨天下了一晚的暴雨,让总是晦暗的小石镇天空难得的放晴,甚至一道霞光,连接跨过几座山峰,在湛蓝如海的穹窿下,仿佛一张天弓。
李剑湖跟着母亲,走在去矿区熟悉的路上,看到这天色美景,又忍不住眼睛流泪!
贼老天,你为啥昨天暴雨连绵,今天却大方晴天!
他没有吼出声,怕惊扰了前面走着的,如同木头人一样的母亲,用袖子擦干眼泪,紧紧的跟上。
到了矿区,因为矿兽暴动的事情,所以矿工们都没有下矿,而是要先等中品修行者领队,勘察一遍情况,要么击杀暴动的矿兽,要么驱赶暴动的矿兽,等安稳下来,才能够让矿工们下矿。
闵管事的青砖瓦房前,今天来了不少人,宽敞的院落里面,摆放着一排排用白布盖着的担架。
矿兽暴动,绝大多数情况都是杀人,不会有时间将尸体吃干净,所以很多人都能够留下大半的尸体。
不少人掀开带着血迹的白布,直接坐到地上,然后哇哇大哭,咒天骂地。
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谁能够接受家里至亲死去呢?
李剑湖扶着母亲,与闵管事说了几句话,然后来到盖着自己父亲的白布前。
他没有勇气掀开白布,就这么站着。
倒是一直没有说话的母亲,忽然开口说道,“打开布,看你父亲最后一眼,以后用功练武,好离开这吃人的矿区。”
李剑湖看了一眼母亲,母亲眼中的柔弱全无,神色坚定。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将白布掀开,父亲的脸被清洗了干净,远比平日里更白,安静地躺着,不发一言。
李剑湖心里堵得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像旁边的人一样坐着大哭一场。
“站住了。”
母亲接过白布,重新盖上,然后说道,“等会儿去找辆推车,将你父亲运回去,现在先陪我去找吴管事。”
在矿区发生了矿难,自然会给死者补贴。
李剑湖肩膀抽了抽,现在脑海全是父亲的声音,那声音很远,又很近,他反而像失了魂一样,被母亲拉着手,走到吴管事的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