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楚问生是贪图便宜之辈,他肯定会说对方是舍不得三品灵物。
但事实上楚问生能够在大夏圣上即将修道之际,就来到天京,还冒险亲自去试探一番,可见这位老人虽然身在江湖,但是心系天下。
直到现在,自己也才明白大夏圣上修道对于整个天下的影响有多大,为什么当初梅清臣极力阻止,为什么他会坚持说自己不懂。
周铁衣稍作思考答道,“和当初杂家被赶出朝堂有关?”
当时鱼龙会的时候,师姐给自己讲过杂家的主张,特别是‘君出于民’这个主张,乃是杂家在庙堂之上不被重视的主要原因。
要不是这个世界先后有道尊,佛陀,儒圣出现,让诸子百家相对于皇权,有自身的独立性,不然杂家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可能就不只是被赶出庙堂了。
“对。”
楚问生肯定地说道,然后他感慨地拿起面前的报纸,“本来我想着以后不要和你小子有交集,但世事弄人,这交集一开始就产生了,其实已经预示着变化开始,我却还想着以静制动,反倒是有违了我杂家动静相养。”
他这声感叹蕴含着很多意思,甚至有些意思他不能够说出口。
就比如自己孙女特殊的命格,能够天生找到大运之人,当初戴存福就是通过自己孙女的命格,才顺势与周铁衣产生牵连。
而自己孙女这种特殊的命格,一般而言,都有一个统称,凤命。
倒不是说这个命格的女子每一个都会成为皇后,只是这个命格就是能够依附大运之人,所谓凤凰不落无宝之地。
而自己孙女不仅有着凤命,还因为自己的原因,获得了一道杂家道统传承,继承了杂家气运,所以当初与周铁衣结缘,自己孙女主动找上去之时,自己就应该明白过来,这绝对不只是男女之情。
等到周铁衣办了报纸,楚问生就完全反应过来这对杂家意味着什么。
甚至对于报纸的理解,他还在其余诸家之上。
君权落于民。
所以他更不能轻举妄动,杂家想要接触报纸,一旦在上面写几篇‘君出于民’的文章,对周铁衣,对杂家都不好。
但是完全放弃报纸的权柄,又让杂家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眼睁睁流逝。
于是楚问生也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只能够通过孙女,将周铁衣引来,单独商议此事。
周铁衣看到楚问生一脸纠结,顿时明白对方担忧的事情,他摊手道,“此事无解。”
若他不认识楚问生,不认识楚欢欢,说不定会高高兴兴地下套,让杂家和墨家一起去触怒圣颜,帮助自己完成报纸下一步计划,收拢报纸的权柄。
但现在墨家已经上钩,杂家上不上钩都没有关系。
楚问生带着几分希冀,“连你也没有办法?”
此时楚欢欢也泡好了茶,同时端了一盘干果从屋子中走出来,将茶水,干果放在两人面前,乖巧地坐在楚问生身边。
周铁衣拿起一枚核桃,“你们杂家的‘君出于民’太大逆不道了,圣上能够容得下墨家,也绝对容不下你们杂家,更何况你们连一品都没有,更是没有和圣上讨价还价的余地,从你们在朝堂上一个人都没有就可以看得出来。”
周铁衣直言不讳,楚问生沉吟不语,楚欢欢轻声叹息。
君出于民。
自己那个世界中,倒是有一位杂家的大人物做到过。
相父吕不韦。
先不论秦始皇是吕不韦儿子的野史靠不靠谱。
相父这个词就不是一般的人可以称的。
华夏几千年的历史,排得上号的相父就那么几个。
姜子牙,伊尹,吕不韦,霍光,诸葛亮。
他们几个是真正有能力影响君权,乃至于废立君王的宰相。
在周铁衣看来,吕不韦作为杂家集大成者,提出的君出于民,核心重点是限制君权,而非扩张民权,扩张民权只是相对于限制君权的延伸罢了。
因为扩张基层民权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封建社会根本就不现实。
就比如一个选举投票,就算放在现代也是耗时耗力,还满是内幕交易。
放在古代,那更是天方夜谭。
所以杂家的君出于民的核心应该是‘限制君权,扩大相权’,这才具有实际的操作价值,而不是纯粹的口号。
无论是吕不韦的时代,还是更早的春秋时代,那个时候的‘民’的主体还是贵族门阀阶级,包括杂家本身的创立者,包括吕不韦,在那个时代能够识字,那基本上就和雅典的‘公民’一样,与现代观念中的百姓大不相同。
但不得不承认,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不是为了完善自身理论基础,杂家都客观的推动了民本思潮的发展。
楚问天认真思考了一下,说道,“这次的事情是我们考虑不周,这报纸之事我们杂家确实不应该掺和。”
周铁衣捏碎核桃,露出里面的果肉,反而摇了摇手,“其实你已经找到了方向,只不过自己看不清罢了。”
楚问天疑惑不解。
周铁衣指了指旁边的楚欢欢,笑叹道,“不要看诸子百家说什么,要看他们做什么,君出于民,她已经参与其中了,报纸,终究只是声音稍微大一点罢了。”
(本章完)
第274章 不是君出于民,而是权出于民啊!
“我?”
楚欢欢顺着周铁衣的手,指了指自己。
她眉头微皱,开始思考起来。
自己进入火车商会十几天,最大的感受就是火车商会中每个工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都生机勃勃。
而这种环境下,参与到其中的楚欢欢只感觉到自己‘同乐’的修行在快速进步,远比平日里通过戏法取悦百姓要快得多,这也是她最近一直留下来,认真上工的原因,但是让她具体分析,却又无法明白更深层的含义。
楚问生看向孙女,若有所思,孙女这些天在六品‘同乐’上的修行突飞猛进,自然告诉过他这个当爷爷的。
他的理解中,重点应该是‘乐’,真正的‘乐’不只是聚焦在一时的快乐,浮于表面的笑容。
而应该深入到付出辛劳之后,获得自我的满足,等价的物资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实现的能力。
研究过火车商会的制度后,他隐约感受到了一条给所有人上升机会的通道才是‘同乐’的重点,这个过程中就算有高低之分,就算有难易之分,甚至蕴含着辛劳,苦难,但看得到进步的希望,才能够称之为真正的同乐。
火车商会的招工,不局限于世家大族,不局限于天赋异禀,却又给普通百姓指出一条新的,充满希望的道路,让他这个杂家三品崇乐教化之辈都不得不自叹弗如。
但他明显又感觉到,自己思考的,还不是火车商会的全部,但他也只是感觉,根本说不出具体的,火车商会会走向何方。
楚问生思忖了片刻,取出一乾坤袋,递到周铁衣面前,“还请指教。”
周铁衣的性格大家现在都知道,拿了东西是真的办事。
周铁衣掂量掂量手中的乾坤袋。
能够空间储物的东西,可不是烂大街的玩意儿,就算自己有白玉棋盘,但是送给亲近之人用也是好的。
收了乾坤袋,周铁衣继续说道,“老爷子听说过漕帮没有?”
楚问生微微皱眉,怎么牵扯到漕帮上去了。
对于漕帮这个名词,他的印象十分不好。
不过周铁衣既然这么问,自然有理由,楚问生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可是大江大河,上下航运所组成的帮会?”
周铁衣笑着点头,“自然如此,漕帮起源于漕运,每年漕运府衙督运粮草,矿产,乃至各地进贡,都需要用到大量的纤夫,水手,货工,按理来说他们都应该是朝廷的‘吏’,吃着官家饭,但是漕运分时节,繁忙时期自然需要这么多帮工,但闲暇之时,这么多帮工的俸禄就成了朝廷的负担。”
“所以除了各地必要的督查官吏外,朝廷都会选择临时征召,雇佣帮工,但这种‘临时工’因为不固定,所以最容易被上下克扣工钱,以至于食不果腹,因此逐渐抱团取暖,形成帮会,下与为富不仁的豪商相斗,上与贪墨不法的漕官相争。”
楚问生认真地听着,周铁衣说到现在的东西他自然都清楚,但联想到漕帮此时的状态,楚问生忍不住摇头,“那是以前,这一两百年漕帮早已经换了样子了,黑恶横行,向上沆瀣一气,向下欺压百姓,乃至于以官船之名,撞击民船,收取所谓的‘过帮费’。”
周铁衣笑了笑,“那是他们有帮无道啊,任何一个底层组织的发展,都离不开两样事物。”
楚问生神色凝重起来,他本能地感觉到周铁衣此时说的东西,对他乃至对整个杂家很重要。
周铁衣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群众基础,所谓的群众基础不是空谈之事,而是能够让大量底层民众围绕一件事物生活,发展的客观物质基础,就比如漕运本身。”
周铁衣停了下来,让楚问生自己思考。
两三息之后,楚问生轻叹一声。
关于火车商会的一部分走向,经过周铁衣这么一说,他总算是明白了。
顺势开口叹道,“也比如火车商会。”
周铁衣笑而不语,然后伸出第二根手指继续说道,
“第二,思想纲领,大量底层民众聚集,他们绝大多数人的最初目的就是‘活的更好’,而这必然会让整个底层组织具有趋利和混乱双重属性,当他们没有一个明确的,先进的思想纲领,那么他们就会习惯地模仿固有的制度,毕竟模仿就是人学习的第一步。”
“所以漕帮会本能地模仿漕官制度,还会以更加严苛的阶级,更加狠厉的私刑来约束手下,然后又以自身权势让手下去压榨其他人,就像是漕官制度的一个放大版,因此有帮无道。”
仅仅只是听完周铁衣这一段分析,楚问生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仿佛几十年对漕运的所见所闻,都在这一段话中体现。
一件乾坤袋换取这一段话,值!
一直认真旁听的楚欢欢忽然开口道,“小哥的意思是以后火车商会也会出现‘漕帮’一样的组织?”
周铁衣颔首道,“这是必然的,当然与其称之为漕帮,我更喜欢称之为工会,所以在这萌芽形成之初,我们就需要用心呵护,细心引导,必然不能够成为漕帮那种祸害。”
楚问生爷孙俩对视一眼,连楚问生都怦然心动,带着些许迟疑,“你同意让我们杂家在你的商会之中领导工会?”
周铁衣伸出的手指摇了摇,“这话我可没说,工会既然源于底层工人,那么工人愿意推选谁作为自己的领导者,那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不是谁同意的。”
楚问生疑惑地看向周铁衣,若是其他人这么说,自己肯定要当即一礼,口称一句圣贤也不为过。
但是面对笑着摇手的周铁衣,他本能感觉这里面还有东西隐藏着。
于是试探地问道,“那以后,如果……我说如果工会和商会起了冲突,就像起初漕帮和漕官的冲突,我们杂家可不会像漕帮一样,选择做商会的走狗,到时候你怎么办?”
周铁衣哈哈大笑,“我不怎么办,您老是不是忘了一件事,这商会可不是我周家一家的,也不是我周铁衣一个人的,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火车商会这种模式,必然要蔓延至各行各业,伱们杂家别自己玩脱了就行。”
蔓延至各行各业的工会……
楚问生的心脏砰砰直跳,他眼前浮现出众多关于未来的画面,这些画面如同镜中花,水中月,既虚幻又真实,他明白这是道统的预示,在周铁衣没有阻拦的情况下,在杂家气运的影响下,自己已经看到了一部分未来的玄机,这也证明周铁衣所言不虚。
“不要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
楚问生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周铁衣刚刚的话,只不过将他们换成了他。
一时间他也分不清周铁衣今天这段话几成是为了天下百姓,几成是为了他周家。
想了想,楚问生再次取出一件乾坤袋,放在桌上,“如何不玩脱。”
周铁衣拿起第二枚乾坤袋,笑道,“工会的第一个敌人,是地方的土地士绅,想清楚这点,工会就有发展的基础,也能够让圣上容得下工会,别动不动想着君出于民,那条路是错的。”
说完这句话他直接起身。
楚问生还想要再问问,甚至他愿意付出更多的代价,但是看周铁衣这个样子,肯定是不会愿意多说了,剩下的只能够靠他们杂家自己揣摩。
楚问生看向孙女,“你送送周大人。”
既然财宝不行,那美色总该行了吧。
那晚在鱼龙会,楚问生承认自己看走眼了,周铁衣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厉害,足以托付自己孙女终生,既然因缘已生,他这个秉承杂家气运而生的孙女自然要因时而动。
周铁衣摆手道,“别,您老现在这急切的模样就像是在卖孙女一样。”
周铁衣的话顿时让刚刚还生出周铁衣乃是乘龙快婿想法的楚问生脸色一臭,“混账小子!”
楚欢欢被这么一说,刚刚心里的欢喜化作羞恼,委屈……
就算你长得好看,家世也好,自己天赋绝顶,还大权在握,兼济百姓,但你那么花心,我楚欢欢可不一定会喜欢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我真与欢欢姑娘有缘,自当我来追求欢欢姑娘。”
周铁衣这么一说,楚欢欢刚刚的羞恼,委屈又变得有些鹊喜,就像一只小鸟在心中乱飞,一时间五味杂陈,耳根绯红,顿时跺脚道,“我不理你们两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