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人敬重的是,梅清臣是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他少时家贫,无以读书,但向道之心不改,以树枝苦练文字,抄书为业,二十才进学,三十成秀才,四十才登科,而后便如璞玉绽放光华,拜入大儒董行书门下,十年入四品。
主屋之内,灯火通明。
梅清臣玄衣纁裳,他虽两鬓斑白,但是神气内敛,望之不像五十岁,倒像少白头的青壮年。
他右边坐着少妻,比梅清臣小了十五岁。
倒不是梅清臣贪婪美色。
而是他年轻时以读书为重,再加上家贫,无以娶妻,所以等三十岁中了秀才,才被乡里商贾榜下捉婿,因此得了资助,能够继续学业,这些年也对妻子敬重有加。
梅清臣面前站着的是他的独子梅俊苍,有梅清臣年轻时七分模样,着士子长衫,倒显得温文尔雅。
只不过梅俊苍温文尔雅的脸上此时带着惊怒神色,将自己听到的周铁衣今晚上在天宝楼做的事情说了一遍后。
梅俊苍有些后怕道,“父亲,他们周家这是想要拿我们立威啊!”
今天要不是他应邀去了文会,吟了几首诗,说不得现在和申屠元三人一样。
他偷摸地去看了一眼,被打得连人样都没有了!
梅清臣轻轻颔首应答,不过眼神有些飘忽,不在梅俊苍身上,而是在想着某些事。
见父亲应答了,梅俊苍顿时有了底气,连忙说道,“那周家虽然是武勋,但如何能妄动杀器,当街杀人?父亲今夜只需联络司马家,让言官们上书一封,严查他请兵制之事,不然真就凭他一张嘴,就说天京有神孽吗,真是笑话!”
“到时候自有人附和去查,毕竟补荫诛神司,这又不是我们一家一户的事……”
说到这里,梅俊苍底气越发充足,他冷笑道,“这傻子被别人当刀使,难道真以为他们周家能够砍断满朝文武的补荫之路?”
“到时候不止他周仲蛮子,就算他周家也要脱一层皮!”
听完了梅俊苍的话,梅清臣似乎才回过神来,目光看向自己儿子,“伱真的这么想?”
“这么想难道不对吗?”
梅清臣叹道,“看来我这些年真是疏忽了你的管教。”
他老来得子,本来就爱护,自己当年受的苦,自然希望儿子少受一点。
梅俊苍也算不错,至少已经小有文名,虽然昨年科考不第,但那也是常态,毕竟读书这种天赋,比武道天赋难遗传多了。
所以梅清臣就帮梅俊苍补荫了一个官身,想着他一边读书,一边学着处理些实务,也能早点明白圣人知行合一的道理。
梅俊苍与父亲眼神对视,心中那怨念再也藏不住,说道,“周仲蛮子想要拿我梅俊苍立威,我如何不能加倍报复?”
梅清臣再叹息一声,对儿子问道,“圣人有言,何以抱怨。”
梅俊苍察觉不对,但是在父亲的审视下,只能够硬着头皮回答,“以直报怨。”
听到梅俊苍的回答,梅清臣转头对夫人说道,“去圣像下,请教子棒来。”
(本章完)
第54章 乞罪表
“老爷。”
梅夫人焦急地说道,然后对梅俊苍说,“还不跪下认错!”
她不过商贾之女,急切之下,只想到一个笨办法,“老爷不想要和周家结怨,要不我们送俊儿去躲几日。”
梅清臣看向夫人,“这不是躲几日的问题,是再不教,孩子就废了,你我可以看得了他一时,能够看得了他一辈子吗?”
他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一直与梅清臣琴瑟和鸣的梅夫人无奈叹息一声。
自起身去书房,在儒圣像下,请来了鹅蛋粗细,漆黑如墨的教子棒。
梅俊苍看到教子棒,自己也慌了神,他梅家教子棒一直供着,他就被打了一次。
那一次自己六岁,贪玩去捉蟋蟀,逃了课,回来还撒了谎。
但只是一次,就管了他十几年,让他记忆犹新。
“父亲,我有什么错?明明是那周仲蛮子挑事的!”
梅俊苍慌忙想要逃走,不过在梅清臣的目光下,他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梅清臣从妻子手中接过教子棒,“错有两点。”
“第一,你玩忽职守,这本是过错,但圣人有言,孰能无过,诛神司是什么状态,我也听闻了,只是你自己不能守住本心罢了。”
“但伱不该错上加错,以大过掩盖小错,将自身过错,视为与别人结怨之由,这比你当初逃课去捉蟋蟀,回来撒谎更加恶劣。”
说罢,他举起教子棒,一棒下去,直接打断了梅俊苍的右腿骨。
“第二,你脑中无智,位卑力小而敢玩弄权谋之术,此乃取死之道!”
说罢,又一棒打下去,打断了梅俊苍的左腿骨。
这之后,梅清臣将目光移开,梅俊苍才疼得冷汗直流,双掌扑在地上喘气。
“给他吃一颗护体丹,明日抬去诛神司。”
“老爷,还送去诛神司啊,那可是要上刑的。”
梅夫人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梅清臣说道,“吃了颗护体丹,三十棍,打不死人的。”
说罢,他自顾自地走到书房内,将教子棍放回圣人像下,恭敬地一礼。
梅清臣取来一空白奏章,细细地磨好墨。
然后开始提笔写道:
《乞罪表》。
“臣梅清臣,出身寒微,衣不蔽体,陋室见光,赖以天幸,得名师教导以文字,享圣眷托付以重任,夙兴夜寐,不敢疏忽……
犹记少时负箧曳屣,寒风行于深山大谷之中……不敢负圣人教化。
然老来得子,不忍幼子受当日之苦,承圣上荣宠,乞小吏之职……
今幼子顽劣,疏忽值守,几酿成大错,实为惶恐,彻夜难寐。
臣夜省吾身,始觉此错起于吾。
夫圣人教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失父责,时常三日未能见子,几过庭而不问,未能耳提面命,传道受业,致幼子顽劣,不辨是非,此为祸根矣,今犯大错,难辞其咎。
臣再省吾身,为臣者,若因一时荣宠,不辩是非,未能齐家教子,谁能教之?
思之良久,窃以为唯圣上教之。”
写到这里,梅清臣的笔停了下来,然后目光坚定,继续写道。
“君父者,如日月凌空,教化万民。
若民一日不见日月,何其惶惶?
而后必生奸邪妄狞之心。
况三月不见日月乎?
今臣久未得见圣颜,若幼子不见父面,骄逞无度,犯此大错。
臣三省吾身。臣如此,况百官乎?
长此以往,必将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动乱社稷,危害国祚!
幸诛神司总旗周铁衣提点,……,始察祸根。
臣乞君父临朝,治臣之过,使天下臣子不敢生骄逞奸邪之心,以安社稷。
若得此例,警示后人,臣万死不辞。
臣实惶恐,再乞罪,伏候圣裁。”
放下笔,等墨水自然晾干,梅清臣坐在位置上良久不语。
过了一会儿,梅夫人进来说道,“老爷,司马侍郎来了。”
“不见。”
······
卯时刚过,大日如金鳞越出云海,照在金銮殿的游龙飞凤之上,熠熠生辉。
百官整肃,静静等候在大殿之上,今天是三日一次的朝会。
过了一会儿,掌印太监前来宣告。
“圣体有碍,今日不朝,若有奏疏,三司批阅后上呈。”
这已经是惯例了,百官也没有觉得意外,在大司民的带领下,恭祝圣体早日恢复。
而后百官们往右殿休息处集合,有奏折的,将自己的奏折排队递给司民身边的书吏,没有奏折的,也聚在一起闲聊两句。
最值得聊的,当然是昨天夜里,周家二子在万宝楼当众杀人,还打断了一位二等将军家儿子,一位四品言官家儿子,一位皇商家儿子的腿,扬言还要让另外两家小心点,试试他的刀利不利。
如此狂妄的行为,倒是有些符合他国朝武修开海第一人的名头,让人有些信了九日开海是真事。
这事并不小,大家有关联的眉头紧锁,没关联的笑着看那五家人的动作。
“梅兄。”
言部侍郎司马亮走过来,先对梅清臣拱手,他修行名家法门,少年得志,与梅清臣恰恰相反,“昨日本想拜访府上,但听闻梅兄身体有碍,不知今日好些没有?”
司马亮本想要先和梅清臣拉近关系,再商量着处理周家的事,但哪想到梅清臣瞥了他一眼,“我不掺和你的事。”
司马亮脸上的笑容凝固,他都没开口呢。
百官上交完奏折,几位文吏将奏折先抬到承恩殿的书房中,圣上虽然不理朝政许久,但宽厚百官,三司们可以在承恩殿先将奏折看一遍,做好批注,再上交圣裁,几乎相当于给了一半开府建牙的权柄。
如今的三司,法家司律青空规最为年轻,兵家右将军尉迟破军最为年长,在朝廷内代行司兵一部分职责,至于左将军则领兵在外,督军北部五省道,防备渊蒙。
居中的儒家司民董行书七十三岁,精神抖擞地正在批阅奏折。
这些奏折大部分是没有营养的,三人各拿一份开始审批,少部分具体事物,若是关于律法,和司律青空规商议,若是关于军事,和右将军尉迟破军商议,一一写下建议,等圣上用朱批。
忽然,尉迟破军翻到了一本奏折,停了下来。
(本章完)
第55章 以直报怨
“名家口舌,还不敢亲自下场,假托他人,徒惹人笑!”
青空规会心一笑,名家善辨,但这辨着,就变成了,辩着。
最擅长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所以历来被法家和儒家厌恶。
兵家也讨厌名家的口舌,毕竟言官多出自名家。
董行书笑道,“又是哪个不开眼的奏折?”
尉迟破军毫不避讳,将奏折递给他们两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