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自己找上了门?
真就诸法因缘生,缘分到了谁也挡不住?
季惊秋发挥随遇而安的心态,主动上前,途中尝试了些个猜想,不出他所料,那看似普通的青砖石瓦,实则真正的材质难以预料,以他的力量都极为艰难地才能捏碎一角,令人惊叹。
难怪这座圣地能屹立无数载,依旧存世,但也在漫长的光阴消磨中不复曾经。
他走入庙宇,与悬空山脉相比,这座庙宇简直小的可怜,却是整个悬空圣地的中心。
庙中并非空荡荡,在看到庙中一尊背对着他的身影,季惊秋止步,神色郑重。
他先前在庙外,可是全然没感知到这位的存在。
对方不是人,虽然穿着僧袍,但裸露在外的肌肤表面被金色的兽毛覆盖,看背影像是一尊……
金猿?
一头常伴青灯古佛的金色老猿?
季惊秋一时间不知是进还是退,在见对方迟迟没有转身回应后,他索性也开始打量起庙中的布置。
庙宇内相当质朴,或者说简陋,丝毫看不出这是一座圣地,季惊秋暗道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道至简,返璞归真吧。
最上方的神台上,盘坐着一尊石塑的佛像,佛像上方的屋顶破了个洞,光从那里落下,佛像明显久经岁月,被风雨打磨,身上坑坑洼洼,模糊的面容上依稀可见低眉垂目。
它半跏趺坐,垂左足,左手安脐轮,垂右手触地。
奇异的是,这尊佛像竟是猿猴之身,也与大多低眉垂目的佛像不同,雷公脸上露出金刚怒容,仿若一尊凶神,而非佛像。
委实说,这算是季惊秋所见的第一座寺庙。
联邦内虽有世尊传承,却无佛门寺庙,硬要说的话,无上真佛宗辖下应该是有的,但木家以及联邦却并未替木帅修筑庙宇。
或者说,木帅没要。
【庙宇是座囚牢,陷困四角之天,难安吾心】
这便是木帅当年的态度,这种态度直接影响了后世的联邦,导致联邦内虽有世尊一脉,却不兴庙宇修筑。
眼看没在庙宇内发现什么奇异之处,季惊秋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那尊背对着他,低头,双手合十的老猿身上。
片刻后,他轻叹一声。
原来这只是一具躯壳。
老猿早已坐化,独留在这的只是一具肉壳。
季惊秋以菩提慧眼审视这间庙宇,却没找到任何异常之处,不禁有些疑惑。
那究竟是什么指引自己来此?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身前那座老猿站起身,回身看向自己,那双沧桑地仿佛见证、容纳了世间一切的眼眸静静看着自己,双手合十,低声佛唱。
它问:
“敢问我佛……”
……
内景天地中。
菩提树轻轻摇曳,洒落无尽清光。
净土之外的护法神站起了身,双手合十,神色悲苦。
就连海拉亦是身躯前倾,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一尊……佛门战佛?】
……
季惊秋心神一震,眼前有景象万千,仿佛透过老猿之眼,看到了无数年前的万象百态。
那是……劫起劫灭前的悬空圣地!
和他之前所见的悬空山脉截然不同——
悬空山脉,上万山头,每座山巅皆有庙宇林立!
悬空万寺,辉煌灯光将黑夜照地比白昼还要明堂,无数信徒穿行其间,信仰之火燃于群山之上,好似那无量光。
季惊秋心中不由震撼,这才是真正的悬空圣地?!
万寺林立,果然是佛门净土!
那老猿呢?
他下意识回头,看到了一间破庙,一只幼猿,以及一株……栽于寺庙门口的半枯菩提树。
幼猿好奇闯入寺庙,寺庙中无佛也无菩萨,只有一尊圆寂的老和尚。
幼猿踟蹰许久,耐不住心头好奇,上前轻触老和尚,孰料老和尚忽然一声佛唱,瞬间化为烟灰飞散,只剩一件僧袍,吓得幼猿呆立当场,待它缓过神后,才看到前方剩下一座蒲团,一只木鱼,一本佛经,一件僧袍。
这声佛唱似启了它的灵智,在那之后,幼猿坐在蒲团上,认真敲着木鱼,研读佛经。
这一读,就是百年。
从幼猿到老猿,不知何时,它穿上了僧袍,以佛门弟子自居,每日研读佛法,熬炼心灵,倒也真有了几分气象。
期间,它不忘每天浇灌寺庙门口的那株半枯半荣的菩提树,但百年光阴,那株菩提却没有什么变化,就和这间破庙一样。
直到这一日,老猿睁开眼,怔然望着突然被它敲碎的木鱼,神色凝重。
老和尚留下的佛经中,记载了这一幕,这是大劫将至之兆。
它回头看向庙宇外,喃喃道:
“难道是大劫将起……”
也是在这一天,它决定外出寻佛问道,渡自身于大劫。
它脱下了僧衣,步入悬空山中,见那万庙林立,诸佛辉煌,顿时喜不自胜,手舞足蹈,觉得自己有救了。
它迫不及待地奔上一座座山头,却见悬空万庙中,灯火辉煌,诸佛低眉,不讲佛理,不讲缘起性空,不讲禅,只讲消除恶业。
他们说——
恶业是一切的根源,而要想消除恶业,就必须布施礼佛供养僧众,捐钱捐地献自身,所谓去财消灾,吃亏福报……
悬山万寺,无一处不金碧辉煌,无一处不为“圣地”。
老猿走过一山又一山,路过一庙又一庙,神色却愈发恍惚。
它拜了万尊佛塑,却无佛愿意渡它。
又或许,是它没找到真正的佛?
渐渐地,它心生疑惑,佛不渡人要人自渡,那要佛做什么?
最终,它回到了起点,那座山间的破庙,沉默不语,与青灯古佛为伴,觉得或许是自己读错了佛法。
它再读佛法,翻阅着那本早已被它翻烂的佛经。
这一读,又不知过了多少春夏秋冬。
直到有一天,这间藏在山林深处的破败小庙,居然也迎来了客人,是佛门信徒,更是逃难者。
老猿收留了他们,以山果溪水供之,听他们描述山外的景象,原来大劫已起,界内豪强并起互相攻伐,又逢天外生灵入侵,界内一片生灵涂炭,人间炼狱,便是那天上的神佛都不知陨落了多少……
听着他们的描述,老猿面露惊容,追问道:
“悬空万佛呢?祂们没有出手庇护人世吗?”
悬空万佛?
有人苦涩回道,悬空万寺,亦是世间无数“豪强”之一,正和另一片“佛土”互相征伐,争道未来,哪顾得上那些不礼佛之人,便是礼佛之人,若是没有“功德”在身,也不得庇护,只是“资粮”。
那一刻,老猿神情怔然,浑浑噩噩来到了寺庙外。
它看不见世间的惨况,却看到了在它常年浇灌下,不见好转,反而愈发枯萎的那株菩提。
仿佛人世。
这一刻,它终于明悟,喃喃:“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无量劫。”
大劫起于何处?
起于天外,起于天内,起于人心,起于悬空,无一处不是劫!
它将庙宇留给信徒,再次下山,要去目睹真正的无量劫。
这一次,它走过了无数地方,透过它的视角,季惊秋看到了真正的无量劫,不是最后恒沙数目的世界悉数毁灭的灭日之景,而是劫起前。
心灵海洋入侵,最可怕的竟不是虚灾,而是无数“邪魔外道”作为“先驱”降临,入侵颠覆无数文明,收割诸界万灵!
在那滚滚的时代大劫中,群星熄灭,诸界崩塌,皇天宇宙走向消亡。
老猿奔走各地,在沉默中救下了能救之人,将他们送往破庙所在的山林间栖息。
却有一日,悬空万寺之人寻上门来,砸它庙宇,毁它山门,砍它菩提,谤它劫掠万寺子民,然后强行带走了所有逃难者,将他们送入“佛土”充作佛国根基。
那一日,它似笑似哭,神色时而悲悯,时而庄严,时而怒相。
它站在破败的寺庙中,回头望来,目光仿佛看见了身后的季惊秋,喃喃开口。
声音不大,却清晰在季惊秋的耳畔喃喃响起:
“敢问我佛,今有邪魔假佛之名,行魔之事,污我佛土,坏我佛法,曲我经典,毁我清规,愚民信仰……
该当如何?”
直到这一刻,季惊秋才恍如大梦,从梦中醒来。
他抬头,看到原本无佛无菩萨的庙宇中,多了一尊泥塑佛像,猿猴之身,却是金刚怒容,绝不低眉。
那是万民心中的佛。
传闻庙宇上的佛陀菩萨皆为低眉垂目,不看众生,因为众生疾苦,看了,他们就忍不住想要救世,而一入世、救世,也将如众生一样入劫、渡劫。
这一刻,季惊秋似乎明白了些许木帅昔年所留之言时的心境。
西天遥不可及,庙宇过于幽深,唯有众生心田,方是缘起缘灭处,亦是吾心安处。
既是如此,要庙宇何用?
四角之牢,囚困吾心、众生心。
佛不低眉,我低眉。
他仿佛隔着时空感悟到了昔年木帅的部分心境,心中忽然涌起难言之意。
他再次听到耳边传来老猿的低喃——
【敢问我佛,大劫将起,邪魔掌道,该当如何?】
自是——
“降魔!”
下一刻。
那株寺庙外被砍断的枯荣菩提,不知何时竟是熠熠生辉!
老猿脱下僧袍反转披上,大步走出庙宇,步入群山间,那张雷公脸上是明王忿怒,金刚怒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