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皮麻了,因为这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站立的人影,一个个僵直如木头,他们身上穿的,不知是何年何月的衣服,每个人紧闭着双眼,脸上斑斑点点,像是蒙着一层白石灰。
而站在第一排中间的那三个人,身上湿漉漉的,虽然闭着双眼,可是我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之前把宋百义从河里送到浅水的那三个……三个死人。
看到这儿,我心里虽然不踏实,不过却不害怕。黄河的河眼,是河凫子七门才知道的地方,既然是河凫子七门的地盘,那么这里的这些死人,必然就是镇河阴兵,它们应该不会伤害七门的人。
我自己想想就明白了,墙壁后面夹层里的七门阴兵,平时是绝对不会出现的,除非是河眼本身发生了什么事情。墙壁上那个窟窿,显然被撞开不久,也就是说,为了把宋百义给送出河眼,阴兵才会破墙而出。
密密麻麻的几十个阴兵,怎么看都让我微微的发憷,陡然间,我突然发现,这些阴兵虽然高矮胖瘦面貌各不相同,但它们却有一个共同点。
每个人的脖颈上,都有一道很显眼的刀痕,刀痕伤口都在一个位置,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但阴兵的身躯不腐,伤口还是能看清楚的。
这不由的让我开始怀疑,这些阴兵生前都是自刎而死的。
不过我现在没时间细细的考虑这些事情,又一个不好的念头就蹦出脑海。
宋百义和庞独一块下的河,一块儿找到的河眼,但是为什么只有宋百义被送了回来,庞独却踪影全无呢?
这个念头一出现,一股很不妙的预感就在心头蔓延。我再也顾不上看这些阴兵了,举着油灯就加快了脚步。
通道不是特别长,一走出通道,周围就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眼睛看不到前方的情景,宋百义大概就是在这个地方昏过去的。
“哥……哥……”周围黑的让人感觉心悸,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在前方不断的回荡,说明这里既大,而且很空。
我一步就彻底跨过了通道尽头的拐角,在我跨出去的那一瞬间,一眼就看到右前方有一点如豆一般的火光。
那是一盏油灯,歪歪斜斜的丢在地上,灯芯还浸泡在灯油中,没有熄灭。油灯虽然不算很亮,但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里,这灯火光已经如一轮小小的太阳。
“哥!”
借着油灯未灭的光,我顿时就看到庞独跪在油灯旁边。他跪的直挺挺的,身子在不断的轻轻的发抖,顺着脸颊不断的落汗。他的眼睛完全睁开了,目不斜视,好像用尽了力想要站起来,却力有未逮。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之前那种不好的预感又袭上心头。庞独跪在这里,无法动弹,如果这一次是他孤身一人而来,那么他是不是会活生生的跪死在这儿?
情况不明,本不该擅动,然而我一心只惦记着庞独的安危,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
我跑了几步,和庞独的距离越来越近,本来,我打算一口气先跑到他跟前再说,但是几步之后,我的目光一凛,急匆匆的停下脚步,一动也不敢乱动了。
我的心在噗通噗通的跳着,因为距离这么一近,庞独身旁那盏油灯好像快要熄灭了,火苗在忽明忽暗的跳动。火光隐隐约约,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什么庞独拼了死命也站不起身。
庞独的身前,有一道淡的几乎看不到的影子,那道影子挺立在庞独身前,伸出一只手,死死的压着庞独的头。
“哥!”
我不管现在是什么状况,庞独肯定不对劲了,我绝不能畏缩。我直接冲到了庞独跟前,手里的油灯和地上那盏将要熄灭的油灯的火光一汇合,庞独身前那道淡到极点的影子,仿佛又看不到了。
我二话不说,伸手就想要把庞独先拉起来,但是我的手刚刚一碰到他的身子,庞独的身躯里面,似乎涌动出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我这百十斤的身体根本扛不住,整个人一下就被震退了好几步。
几步退出去,力道还是没消,我站立不稳,一下子坐倒在地,又连着打了几个滚儿,这才算稳住身。翻滚之间,手里的油灯落地熄灭,庞独身旁的那盏油灯几乎同时也熄灭了,周围立时又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我随即掏出洋火,划亮了一根,把丢在地上的油灯捡起来点燃,灯火重现,但这一刻,我的目光又呆住了。站在原地,楞楞的,脑子也纷乱如麻。
第四十六章 据理力争
如果不是我被震退了这么远,可能一时半会我也察觉不出身后的异常。在我重新点亮油灯之后,余光顿时瞥到自己的身后不远处,静静无声的矗立着几道影子。
当时,我心里自然而然的就认为,这也是七门的镇河阴兵,但扭头一看,才知道那根本不是镇河阴兵。
身后,像是矗立着七尊石像,每尊石像都只有左手,没有右手。事情是明摆着的,我们河凫子七门的老祖爷,都斩下一只右手,那么这七尊石像,该是七门老祖的神像了。
可是现在,我已经无心再去查看这七尊石像,转身又爬起来想要去救庞独。庞独脚下的油灯已经熄灭,只有我手里的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在我转身的一瞬间,那道之前消失的极淡极淡的影子,又出现于眼帘。
那道影子,还站在庞独的身前,用一只左手压着庞独的头顶,压的庞独站不起来。
这道影子只有一只左手,没有右手!
我看看这道影子,再看看身后的那七尊石像,一时间不知所以。
道家说,有些人死了,却并不是真死了,只不过是容纳神念的皮囊损毁腐坏。人的皮囊,在道家中称为“庐舍”。神念比庐舍长久的多的多,可能皮囊烂成了土,神念还是长存于世间。
我想起这些,立时就察觉出,七门老祖爷是早已经死去了,但他们的神念留存。那压着庞独不容他起身的影子,若我猜得不错,就是七门老祖之一。
这是为什么?
我跟庞独,是正正经经的七门嫡系后裔,我们拼了命想在那辆白骨马车之前先找到河眼,但是找到河眼,庞独却被七门老祖压着不能动弹,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然而这时候的我,又能如何?我摒弃杂念,重新跑到庞独身边,伸手就想把庞独给硬拽起来。
“老……老六……”庞独的眼睛睁的很圆,这时候突然就开口说话了,他说的很艰难,如同头顶压着一座山,拼了命才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字:“莫动……是我犯了门规……应该受…..受罚……”
“哥!!!”我瞧着庞独说话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脑子顿时一空:“你犯了什么门规了!”
“擅入……擅入河眼……就是大罪……”庞独说了半句,就说不下去了,两只眼睛憋的血红,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老六……我该当受罚……你不要管……”
我一听这个,头就大了。
河凫子七门的门规之严是出了名的,这些年大掌灯庞大无影无踪,七门散乱,很多规矩渐渐被遗忘。然而在过去,七门的规矩就是铁律,不管谁违反了门规,都会被重罚。
七门的门规严到什么程度?说出来可能有人不信,之前和庞独赶路闲谈时,他跟我讲过一件事,那已经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七门里头的刘家,有一代是一对孪生兄弟,有一次,七门集会,兄弟俩办完了正事,准备离身时,弟弟就随口喊了一句哥哥的小名儿。
这种事情太过平常了,孪生兄弟,本来岁数只相差半个多时辰,一块儿长大,平时在家里打打闹闹或许无过,但在七门的祖堂里,什么都要按着七门的规矩来,长幼尊卑分的清清楚楚,刘家兄弟里的哥哥,是刘家当时的家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做弟弟的直呼哥哥的小名儿,就是违逆的大错。
尽管不少人求情,但刘家的弟弟还是被当众用板子把后背打的稀烂,让人抬回了家。伤势重,再加上心里憋屈,过了两个月,弟弟就一命呜呼。
我初听这个故事,就觉得七门的门规严的有些不近人情了,但庞独说,我们七门人本来就少,若一件事情违了规矩不受惩治,大伙儿一起效仿,久而久之,规矩一坏,离七门崩乱就不远了。
而黄河的河眼,是七门的重地,如果到了必须要进来的时候,一定要七门的大掌灯亲自进来,若大掌灯真的来不了,进来的人也要得到大掌灯亲口授命,否则,就算死了也不许踏进河眼一步。
“这算是哪门子的规矩!”我一听就急眼了,如今的情况这么紧急,又这么特殊,大掌灯庞大消失那么多年了,难道我们还要先找到庞大,得到他首肯了再进河眼?
但是,我的急躁没有任何用处,油灯的照耀之下,那团压着庞独的影子,若隐若现,我有种感觉,感觉这团影子,应该是七门里庞家的老祖爷。
七门的庞家,是七门之首,历代的大掌灯多半出自庞家,即便偶尔有一代大掌灯换了其他一家来做,庞家也是七门的长门,地位只在大掌灯之下。就因为这样,庞家的人特别守规矩,庞独是庞家的嫡系,如果他犯了错,那也只有庞家的老祖爷会出手惩治。
“老祖爷!!!”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的磕了三个头,磕的很重,我的额头磕破了,可是却顾不上擦去流下的血,哀求道:“现在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我们迫不得已,才擅自进了河眼,老祖爷有灵,饶过我大哥吧!求求老祖爷,求求老祖爷……”
我的哀求,好像没有任何用处,庞独身前的影子还在,庞独还是不得起身,似乎真的要跪死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