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音乐家 第153节

尤其是出身名门望族的淑女和贵妇。

那些狂热的女性崇拜者们,会在他乐曲演奏的间隙鼓掌时疯狂尖叫,或哭泣不止,有人频频在现场因为缺氧而晕倒,甚至有人在演出谢幕献花时把自己的贴身金银饰物往台上扔去。

上世纪末《提欧来恩文化周报》曾有较为保守的乐评家,带着批判意味地指出“淑女们,或女士们,就像蚂蚁成群地围在甜点边上那样聚拢在他的身边…争他掉落的头发,吻他吸过的烟蒂,甚至有淑女喝下了他住过的酒店浴缸里剩下的热水…”

现在从两世记忆互相印证着来看,这位钢琴家简直就是蓝星上李斯特的翻版。

“这个世界的我好像正是从那场音乐会结束后,开始吵着要正式学习钢琴的…嗯,不是那种原因,是音乐上被震撼的原因。”范宁暗自回忆道。

但就是在那场音乐会上,“李”没有任何预兆地宣布决定退出舞台,直接取消了往后排到了下一年的排期,范宁唯一的一次聆听竟成了爆炸性新闻的现场亲历者。

从此这位传奇钢琴家消失在了公共视野里。

范宁回忆起钢琴家“李”当今仍在流传的那些风流韵事,又联想到刚刚维亚德林见到麦克亚当侯爵夫人的复杂神色。

这位曾经的女高音歌唱家可并未传出过什么绯闻,范宁倾向于认为,维亚德林虽被名媛千金环绕,但对于自己的师妹或师姐,却可能曾处于一种爱而不得的状态。

圣礼台的鲜花侧方,是一台黑色的“波埃修斯”九尺钢琴,维亚德林已在琴凳上落座,他抬着头,目光穿过钢琴支架,凝视着八个音符上方高处的一幅幅壁画。

不知会长的技巧和风格发生了何种变化?范宁同其他听众一起屏息等待着。

其实这么一刻意对比,从其五官依稀可见当年特征。但13年过去,从中年到普通人意义上的暮年,会长跑到事务所开了个饭店,又晋升了邃晓者,气质变化太大,更重要的是,会长还秃了…

维亚德林结束凝视壁画的沉思,视线变为平视前方,同时将左手提到了钢琴键盘上。

轻巧快速的G大调音流,从中音区密集地流淌而出。

它们的局部构成元素,是欢快的回旋音型,但每个乐句的长呼吸线条却贯穿三个八度的音域,先冲至顶端,再跌落而下,如此趋势往复运动。

维亚德林没有踩踏板,这让音流的每一处细节都颗粒分明,偏偏音量还很弱,听起来就像奔流不止、蜿蜒流淌的清澈小溪。

“弹得又快又响不难,但极快且弱却是高难度…偏偏在这整体弱的长句子中,会长还作出了相对渐强和渐弱的效果,更过分的是,他竟然没有踩踏板。这种炫技方式虽然一点也不咄咄逼人,却很容易让人怀疑起自己的演奏水平。”范宁心中暗自想道。

光是这单手演奏的两个序奏小节出来的声音,他就感受到了自己手指机能与维亚德林之间的巨大差距。

快速奔腾的背景音流,循着八个音符的低音走向切换和声,同时维亚德林右手加入,在高音区奏出清脆的,带有附点节奏型的双音,犹如小溪撞击在山石上的水花。

“应是一曲标题音乐的创作,虽然与我的理念相左,但我体会到了极强的画面感。”洞察力无比敏锐的席林斯大师暗自揣摩着,“…嗯,不对,这双音仍不是旋律,只是溪水溅起的水花形状与色彩,在维持左手高速跑动和右手清脆击出的双音之外,他选择在织体的中间层次呈现旋律,由右手的大拇指另行弹出,带着一丝懵懂朴拙的意味,似乎是水中鱼儿之类的生灵?”

“他手指的音响层次控制力简直可怕!”在场者无一不是能看出门道之人。

一幅小溪奔腾、水花击石、鱼儿畅游的图景从维亚德林手下徐徐铺开,在呈示部主题结束后,音乐来到了类似圣咏风格的副部主题。

钢琴上的圣咏风格,主要是采用旋律与和声大体整齐的节奏型,来模彷中古时期庄严吟唱版的音响效果,维亚德林这里也不例外。

但他极其罕见地组建了音域横跨大半个键盘的,超过十个音符叠置的和弦,这自然无法用双手同时按下,他选择的是用左右手交替四次的方式,将每组和弦演奏成波音。

于是听众看到了这样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每当一个旋律音响起之前,维亚德林的双手会在键盘上交替“几抹”,然后残影之下,就有十多个按键准确地“沉了下去”,最后才落到最高的旋律音上。

偏偏,他的力度仍然保持在舒适的适中层次,由旋律音组成的副部圣咏主题还十分具有歌唱性,造成了一种明明音符速度很快,但听感却柔和优雅的动静结合的效果。

这个副部主题…听众听了几小节后就马上辨识出来了。

它的确来自一条中古时期的圣咏旋律变形,名字叫做:《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其描绘的是神圣骄阳教会初代大主教圣雅宁各的一则宗教故事:旁图亚是个地名,大主教长时间站在这儿的溪水边向鱼儿耐心布道,劝它们改变贪生和馋食的本性,圣咏唱词即布道内容,鱼儿们愉快地聆听布道,然后听完后继续各自追逐事物果腹。

听众们恍然大悟,难怪维亚德林爵士在演奏前长时间凝视教堂高处,他看的地方,正是一幅以《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为素材创作的壁画!

展开部从小调版的左手音流开始,时长较短,但包含了快慢与调性对比的四层结构,在这里,维亚德林让听众重新感受到了当年那位传奇钢琴家的炫技魅力。

有时他的状态似乎忧郁,但一旦亢奋起来,火山喷发般的辉煌大和弦、雷云密布般的震音与风驰电掣的华彩乐段便倾泻而出,整座教堂都陷入嗡鸣的颤抖,他有时砸出似乎要让琴弦报废的强音,转瞬间又飘来迷离而温柔的旋律,让人沉湎其中,如醉如痴。

一首完美的奏鸣曲式创作,在简洁而提纲挈领的再现部总结后宣告结束。

先是描绘壁画上溪水与鱼儿的画面,初步展示今天的音列,然后将“向鱼儿布道”的圣咏旋律与音列素材的和声完美结合,又在乐曲最具戏剧性的展开部爆发出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火热激情,维亚德林的种种巧思与辉煌技巧,完美实现了音乐、美术、宗教、文学四者的共鸣,无疑是浪漫主义的精神之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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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作为第一个上去展示的人,维亚德林的构思时间是最少的。

大家既重新觅见了当年那位传奇钢琴家的影子,又在被炫技震撼之余,体会到了由艺术家人生沉淀而带来的无尽哲思。

当热烈而不浮夸拖沓的掌声结束后,大师尼曼从参礼席首排起身。

出人意料的,他并没有走向圣礼台上的钢琴,而是在大家的目光中,绕行至侧方廊道的楼梯间,缓步迈上通往二楼及更高处的台阶,另有两名神职人员助手紧紧跟随其后。

“楼上?他要弹管风琴?”

“大师尼曼竟然选择用管风琴来展示他的创作?”众人惊讶地互相张望。

看着尼曼的身影在木凋环绕的管风琴演奏台坐下,范宁不由得眼神发亮,作为巴赫音乐的热爱者,管风琴在前世就是自己无比向往却又没有条件接触的事物。

脚踏板踩出辉煌的柱式和弦背景,一条带着华丽半音阶风格的序奏音群从尼曼双手交替间奏出。

“好自由的节奏,看似漫不经心,却暗含着某种情绪的规律,他应该是参照了托卡塔风格,当然,他的语汇是浪漫主义的。”范宁开始揣摩尼曼大师的创作思路。

在前世“托卡塔”来自意大利文,而这里的词根不巧也是“触碰”的霍夫曼语,它是一种自由即兴性质的键盘乐器,通常以一连串的分解和弦及快速音阶琶音的交替作为开场。

“是G大调不错,可这序奏与八个音符的发展有什么关系?似乎没发现变形的痕迹。”

“是变奏曲吗?旋律变奏肯定不是,可和声变奏也不像啊?“

“尼曼大师这用意到底在哪?”虽然听感美妙动人,初见就是大师手笔,但有些观众也对尼曼大师的开场布局有些不解。

就连参礼席前排四位邃晓者也有些疑惑,只有斯韦林克和席林斯两位大师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不对,不对…这听起来不像独奏。”范宁逐渐发现了一些端倪,“不是独奏,后面马上肯定还有什么。”

果然,在音乐进行到第八小节时,华丽繁复的音型逐渐消散,只剩下节奏型的背景似暗流涌动。

一段优雅清澈之极,有如玉石般明洁绚丽的男中音旋律,从尼曼大师口中缓缓唱了出来:

“假如我有辉光的锦绣绸缎,

那用金色银色的光线织就;

黑夜、白天、黎明和傍晚,

湛蓝、灰暗和漆黑的锦绣;

我就把它们铺展在你脚下,

可我一贫如洗,唯有入梦。

我已将它们铺展在你脚下,

轻点,因为你踏着我的梦。”

尼曼大师唱出的是纯正古霍夫曼语,而让众人惊讶的,不仅在于他将巴萨尼的神秘主义诗歌改编成了艺术歌曲,还在于他的声线具有无比惊人的穿透力。

在配合得当的前提下,美声独唱的音量是可以和交响乐团抗衡的,而站在教堂里,面对音量如洪流的“乐器之王”管风琴恐怕有些吃力,只有合唱团才能与之配合。

但尼曼大师直接用管风琴自弹自唱了起来,他的声音不仅没被盖住,而且还相当于在脑海中同时即兴出了四行谱表(管风琴双手+脚踏板+声乐)。

“大量的意外转调、半音线条、延迟解决,大量的不协和音程挂留…这和声可以说是十分大胆了,与诗歌的神秘主义气质极为吻合。”范宁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师在高处的背影,“嗯!?什么?这是什么奇怪的调性布局?”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两小节间插段,不着痕迹地将调性往下移了一个半音,从原本只有一个升号的G大调,变成了足足有六个升号的升F大调。

“呵,灵感在白天也在夜晚降临,

追索之心知道它去往哪里;

有人曾经在美酒的红色中看见,

那不可败坏的玫瑰。”

又是巴萨尼的另一首诗歌,尼曼吟唱的情绪带上了一丝游移和暧昧,调性继续下移一个全音,来到了G大调的平行e小调,伴随着低声部的对位线条,和双手在上下层键盘交替弹出的大二度音程,色彩发生了更鲜明的变化。

“它慵懒地向他身上抛撒,

褪色的花瓣和欲望的甜蜜;

当时光和世界正渐渐消逝,

在露水和火的暮色中之时。”

这时包括范宁在内,逐渐有人明白了尼曼的创作思路:调性!

这位大师是想以八个音符的主音为调性布局,现场将巴萨尼的一些神秘主义诗歌改编为艺术歌曲,从而得到一首各部分具备组曲性质,又带着单乐章完整性的管风琴声乐作品。

果然,接下来,尼曼大师继续转调,从e小调到d小调,再从b小调到C大调,他一共使用了三首诗歌,最后来到了属准备的D大调上。

这完全不是单纯的演奏技巧所能做到的,他的旋律绝非简单的“为歌词配曲”,诗歌每一处细腻的情感变化,原文本中情绪和光影的波动,全部在旋律起伏中精妙地体现出来。

在如此短时间内,找到合适的诗歌作歌词,谱写出旋律,置于统一的音乐逻辑,并体现出和声、节奏、织体与神秘主义思想的内在联系,这光是对于文学素养的要求,便让等待的一众着名艺术家们心生惧意。

最后一首巴萨尼的诗歌,调性来到第八个音符的主音,重归乐曲最初的G大调,但音乐给人展示的色彩,传递的情绪却隐约出现了升华之意。

“在被风吹折的老树荫中,

静坐在那古老的青石上之时,

由于脉搏的勐一下跳动,

我悟知辉光是活生生的存在,

人类则是无生命的幻影。”

尾声,音响效果归于宁静,低沉的G音反复鸣响,那些不知何时变得暗澹的,从教堂拱顶投射而下的光束,仿佛欣欣然睁眼,强有力地透过了各物件低迷的阴霾,康慨而又热烈地笼罩在了聆听者身上。

“我悟知辉光是活生生的存在,

人类则是无生命的幻影。”

当尼曼右手最后一条活动的旋律停于B音时,范宁觉得周身的热量在那一刻尽皆涌起,快被点燃,音乐与诗歌创造的美,融合进大量神秘主义的启示,带给了他极致的愉悦和震撼。

很多研习隐秘知识时难以想通的细节,此时有了茅塞顿开之象,一些入梦中缥缈的气味、色彩和情绪,也从难以言说变得昭然若揭。

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样的异质感受是来自尼曼大师,还是因鲜花从中诗人巴萨尼的遗体而起。

教堂鸦雀无声,只有尼曼大师踏下台阶之声回荡。

“波格来里奇先生所言十分正确,‘新月’无论在哪一历史年代都是极端重要的存在,一首临时随心之作便能造成如此强烈的灵感震荡...同样是人,具备不同程度的‘格’,对我们的价值意义简直天差地远。”前方的何蒙长出一口气。

范宁四肢发热,思绪如潮,心脏沉缓而有力地搏动。

听了维亚德林,再听尼曼大师,他终于明白了这些“伟大音乐家”和“伟大音乐大师”的恐怖之处,当前如果光凭自己的修养,也仅是可以和那些“着名音乐家”竞争一二罢了。

有炫技吗?虽然伴奏也有很多高难度的段落,但范宁觉得尼曼没有一处为了炫技而炫技,他所呈现的音符无一多余,绝不会空洞地去增厚八度、叠置双音、平添华彩,每一个声部的走向,都经过了精心设计——也许这只是他不刻意的风格流露。

即使自己灵感充盈,即使有前世无数古典音乐记忆加持,自己在这些真正大师面前也会底气不足,这和把现在的自己放到前世,去面对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是一个道理。

包括米尔主教和其他考察团成员在内,没有人对维亚德林和尼曼的音乐做出点评或表态,因为这没有任何必要。

这两人的演示简直就是实质化的震慑,受他们影响,接下来登上圣礼台上的艺术家们,绕是平日舞台经验丰富,此刻也难免又不同程度的拘束。

第一个上台的,就是即将与提欧来恩国立音乐学院合作钢琴协奏曲的迪托瓦,他的状态显然受影响最大,在演奏了一首浪漫主义风格的即兴曲后匆匆下台。

“不愧是着名钢琴家,这首即兴作品,如果在全盛状态下好好打磨细节,按理说应有肖邦《幻想即兴曲》的四五分水平…只可惜,这个排序,这个状态…”

范宁甚至怀疑这样的安排,是不是考察组专门测试这群艺术家的抗压能力的。

……

第四个是皇家音乐学院首席指挥阿多尼斯。

“都第四号了,他的状态应已恢复了不少,这首变奏曲也算是别出心裁,甚至能称之为‘逻辑性强’,但既然选择了浪漫主义语汇作品,有会长和尼曼大师演示在前,不去探讨去姐妹艺术或神秘主义的相关性,终究还是少了那么点意思。”

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范宁觉得去年那场圣来尼亚大学即兴测试上,众人所表现出的水平,与今天尼曼大师演绎的水平中间差了一百个阿多尼斯。

尤其自己的手指机能一般,还好等下的计划不是浪漫主义。

大家的演绎篇幅普遍较长,好几个人创作的是多乐章作品,时间达到了二三十分钟,随着状态的逐步回升,考察团也频频露出了满意神色。

毕竟这些能取得现有成就的艺术家们,天赋绝非寻常,在不拿他们和尼曼大师比较的前提下,皆是惊艳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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