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音乐家 第194节

罗尹坐得端端正正,持笔托着下巴,全神贯注看着范宁讲解,湛蓝眼眸里光芒流转。

说起来,之前确实隐约感觉到,范宁先生不仅音乐才能精湛,在艺术管理上似乎也有一些头脑...

但这么来看...

见鬼了,他的艺术成就和商业地位,两者谁先到“大师”级别还说不准呢!

在安东教授别墅的交流从用完晚餐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近10点,众人才伸着懒腰纷纷站起身。

“范宁先生,你一个人住处远点,要不要我捎你回东梅克伦区?”罗尹问道。

“不了,你们先走。”范宁翘起安乐椅,双臂枕着后脑勺,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噢。”她若有所思地点头。

“卡普仑你急着换鞋干什么?”范宁问道。

“啊?”卡普仑疑惑地站直身子。

“你不学指挥法了?今天趁着正好在这里,上第一节课。”

“哦,好的好的。”卡普仑作出了心领神会的样子,并坐回沙发。

“加油,卡普仑先生。”于是罗尹朝他竖了竖小拳头。

等到那几人都陆续出门,互相挥手道别后,卡普仑再度起身,向范宁和希兰二人道晚安,走向门口弯腰换鞋。

“你干嘛呢?你没事吧?”范宁再次叫住他。

“啊?”卡普仑再度站直,“范宁教授,真的是上课啊?”

“不然呢?”

“好的,好的...”

呼...上课么...也不算猝不及防,这本来和面试准备的东西是一回事。

两分钟后,奥尔佳带着女儿重新落座沙发等待,希兰也在一旁感兴趣地看着。

卡普仑则抽出自己的指挥棒,如临大敌地站在了那台“克缇西比奥”七尺钢琴前。

“这么紧张干什么?”范宁差点觉得自己要和邪神组织成员动起手来了。

他笑着摇头,在钢琴前坐下打开琴盖:“迈耶尔歌剧《里努契尼》序曲,我弹,你挥。”

“好...好的。”

在卡普仑颤抖着给出预备拍的提示后,范宁双手奏响有力的八度,辉煌的主题从6/8强拍直接进入。

卡普仑的动作十分符合学院派的规范定位,他以腰为底,头为顶,左右肩为宽,左右手都在各自范围内运动,中线碰头没有交叉。

序曲呈示部结束后,范宁提起双手点评道:“上次你演示的六种基本功,实操起来也确实挺扎实,击拍线、反射线和拍点清晰稳定,点挥棱角分明,线挥流畅放松。”

他指的是卡普仑那天在火车上所打2/4、3/4、4/4拍子的点状挥法和线状挥法。

卡普仑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那么把要求放高,你知道这首曲子的问题在哪吗?”然后范宁问道。

“我有些拘束和模板化,且不擅控制复杂体系。”卡普仑立马回答,看得出他平时一直都在思考,“比如开头的辉煌强奏,我就没法在精准示意下,表示出我情绪中最大的力度,后面也是一样,一旦我把自己对某个片段的热爱理由充分释放出来,挥拍就会失控,或者一到某些声部接二连三进入的段落,我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了勉力维持机械数拍的状态…”

“有没有想过原因?”

“教我的教授说,是因为基本功挥法还不够熟练,等变为身体本能了,自然就能分出精力解决情绪不到位的问题。”

“那他们给的解决办法是?”

“叫我多练基本功,然后他们给我不断示范那些激情又准确的挥法,甚至是分解动作,好让我找灵感。”

…看得出他们自己会,也确实很想让你学会,毕竟你花了那么多钱。范宁摇头笑了笑。

“卡普仑,你的问题和‘找感觉’没什么关系,也和‘情绪不到位’没什么关系。”

“啊?”不光卡普仑错愕,旁观的希兰也觉疑惑。

“我先问你,你认为一场好的指挥,最核心的特征是什么?”

“动作潇洒,飘逸激情,充分调动乐手和听众情绪?”卡普仑试探答道。

“错。”范宁摇头。

“指挥的第一核心,在于‘精确’,或者就是挥拍的精确。”

“有人会说,这不就是说指挥只是打拍子的吗?如果音乐通篇只知道按拍子走下去,不温不火,毫无起伏,这也能叫一场好的指挥?”

“这自然不是,这不是‘精确’,这叫‘机械’。”

“所谓‘精确’是指:你对二十多个声部的进入时机和收束时机是精确的,你对音乐的弹性速度把握是精确的,你对每个片段的力度变化指示是精确的,你对音色和色彩的层次控制是精确的,你对表情术语所传达出的情绪解读是精确的…”

“指挥的确就是个打拍子的活,但这些都属于打拍子的范畴,你用指挥棒外加肢体或表情提示,把拍子打好了演绎自然就优质了。”

“也有例外,比如本格主义早期或中古时期的作品,作曲家在音符之外的提示相对较少,这需要指挥凭借音乐素养,更多地去挖掘时期和风格的处理‘潜规则’。”

“再比如我的老师安东教授,他的作品也是提示太少,需要极高天赋的指挥和乐团才能完成他脑海中的真正意图,这客观上导致了他首演的失败和当前的遇冷。”

“但事实上绝大部分的管弦乐作品,只要你带领乐团作出了所有作曲家标记的‘明规则’,再把握住了对应时期和风格的‘潜规则’,你就完成了一场‘青年艺术家’级别的演绎,在此基础上如果再能恰到好处地融入个人风格,那就是‘着名艺术家’或‘伟大艺术家’级别了。”

“而我,也是汲取了安东老师的教训,在自己的作品中标注了极其详尽的指示,如果你‘打的拍子’能精确作出之前《第一交响曲》、或未来《第二交响曲》上的所有东西,你的演绎就能和我一样权威。”

“那我怎么样才能精确挥拍呢?”卡普仑听到这忍不住问道,“所以还是基本功的问题,我那六种挥拍模式练得不够熟对吧?”

“不。”范宁摇头,“你练得正确又扎实,这让你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指挥助理。实话说,我都不知道你到底重复了多少次分解动作,又研究了多少总谱,每种挥法的轨迹和落点你都形成肌肉记忆了…”

“那我…”卡普仑瞪大眼睛。

“阻碍你进阶的最大问题,在于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有那些动作。”

“换言之,你不知道那些所谓点状挥法、线状挥法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要将动作那么分解,又为什么改变了某种击拍线回弹线,就能改变乐队的速度和力度…”

“好了,15分钟的时间,让你知悉了指挥的核心问题,接下来开始正式教学。你先忘掉什么情绪,什么感觉,也暂时把你之前学的那些基本动作丢一边,等你把‘精确挥拍’融会贯通了,自然会在此基础上,凭借自己的艺术理解踏上追寻个人风格的道路。”

范宁说到这澹然一笑,举起一支稍长的铅笔充当指挥棒。

“那么现在我从头开始,告诉你‘挥拍’这一‘物理过程’的背后运动原理,它们是各种指挥技术和指挥动作的本源,我会给你一步步还原过程,演示那些所谓‘挥拍方式’是怎么被设计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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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硬核指挥法教学(4K二合一)

背后的运动原理?

各种指挥技术的本源?

还原每个动作的设计过程?

看着卡普仑和旁边围观的希兰一脸惊奇的表情,举起铅笔的范宁补充道:“嗯,别奇怪,这很正常,那些灵感强大、无师自通的指挥家可能也没法给你们解释清楚。”

这不能怪这些教授藏拙。

甚至不能怪这个世界“重灵感轻理论”。

指挥这门艺术,太难用语言文字去形容了,哪怕作平行参照,范宁前世的20世纪之交,以古典音乐核心发源地着称的德奥学院派,那时也没有系统的“指挥法理论”出现。

就连现今意义上的指挥棒,都是19世纪末才普及使用的,这些时间可能晚得超出人们的常规认识。

虽然大师层出不穷,但如果问他们是怎么挥得那么好的?要么因为靠“祖先赏脸”,要么自幼学习音乐,感知力强,其他音乐领域如作曲、钢琴造诣高超,所以到了指挥这里可以凭感觉,拼天赋。

那个年代前辈教后辈也一样,教完基本动作后就让学生学着自己挥,悟性好的就变成嫡传弟子,悟性不好的,有句话叫这种事情懂的都懂,不懂的说了你也不懂...

这个世界的指挥们同理,要么触类旁通、自学成才,要么悟性极高,一看就会。

但到了卡普仑这里问题就大了,他这么练下去估计永远也“找不到感觉”,一直是个合格的指挥助理程度。

而反观范宁的情况有点特殊。

单看他这一世,指挥天赋是相当不错的,加之是音乐科班出身,又有安东·科纳尔这位大师级别的音乐家(当然范宁认为他的价值还暂未被世人认知到)对他倾囊相授。

再加上神秘主义的灵感加持,范宁光凭这一世的天赋也能在指挥领域混得很开。

至于他前世的业余学习和钻研经历,包括在大学里因为老师欣赏他而给他指挥乐团的经历...融合过来貌似是“100+1”的无用,但实际不然。

他学习的是系统而科学的现代指挥理论,这种记忆融合过来后,根本不是“100+1”,而是“100xn”!

既享受了这个世界的灵感“红利”,又有前世完备的音乐理论加持。

范宁之所以在穿越后指挥水平又迅速上了一个台阶,就是因为那些现代指挥理论虽然对他前世的业余底子加成有限,但换了个专业的高灵感底子后,迅速印证壮大了。

同时,这也非常适合现在教学,尤其是针对卡普仑这种曾和自己类似的情况。

范宁早就发现,卡普仑的悟性其实非常高。

一位非科班出身的人,这么短的时间,竟然能够勉强胜任学生乐团助理指挥一职。

当然这也和他态度“太卷”脱不了干系。

只是他要想进阶的话,没法走那种“玄学”的教学方法,他需要理性作指引,一如他聪明的金融头脑。

“作为一名指挥,最基本也是最核心的任务就是向乐团精准展示速度和节奏,而他们对你动作的判断主要依赖‘拍点’,所以一切指挥动作的设计,围绕的首要问题都是清晰展示‘拍点’,我们从最原始的状态开始——”

手持铅笔的范宁,开始在空中顺时针均匀地划出圆形。

“你看,如果我这样指挥一首乐曲,你觉得你可以判断出速度吗?”

“可以。”卡普仑不假思索答道,“因为您在匀速运动,而且周而复始,我根据周期就能确定一拍或一小节的时长,嗯…但是只能判断速度,没有节奏可言,因为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算开始或起拍,所以,这没法演奏。”

“很好,我们现在加入第一个变数。”范宁赞许道。

他手中的铅笔在画圈时,每次经过最低点那个位置,就勐然加速,然后在提起时又利用自然惯性逐渐减速,如此周而复始。

“现在呢?”

“有节奏了,因为有了拍点。”卡普仑仍然立即回答,“您把最低点那个位置给强调出来了,我可以用它做为起拍,第二次重复到达的用时就是这一拍的速度。”

“那你觉得,我这样指挥,你好演奏吗?”

“不算好。”卡普仑本能地摇头。

“为什么?”

“可能是周期太漫长了。”卡普仑想了想,“这样我的解读过于迟钝,而且只要乐曲有一丝丝细微变化,我无法第一时间预测且体现这种变化。”

“那为什么会这么漫长又不能体现变化呢?”范宁循循善诱道。

“因为…没有参照?”卡普仑试探说道。

“具体点。”

“因为只有一个‘锚点’?”

“很好,我们现在加入第二个变数。”范宁微微一笑。

他手中的铅笔在划顺时针时,仍然经过最低点后勐然加速,然后利用自然惯性逐渐减速,但当他一过掉最高点,就提前开始加速,这样第二次经过最低点时,由于本来就有了基础速度,就不用再“勐然”加速了,之后如常利用惯性逐渐减速即可。

于是范宁铅笔的圆周运动出现了两个‘锚点’:最低且最快的点,最高且最慢的点。

“这就叫‘挥拍’。”范宁出声道,“注意看我的动作,所以挥拍的本质,实际上就是围绕这两个点不断地做加速和减速运动。”

卡普仑目不转睛地看着范宁,他发现,这的确形成了一个最基础的打拍子模型:速度明确,节奏清晰,便于预测。

“当然,为了不给乐手们造成困扰,我们的加速减速运动都要平滑自然,像‘启动’之时的‘勐然’发力就不要再有了,尤其是从最慢的高处下落时,一定不要出现一丝滞留。所以我用的起始框架是圆形,这便于让你平滑,实践中这个圆到底够不够圆,不重要。”

“记住这个原始框架。”范宁手中动作未停,“我要开始下定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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