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音乐家 第196节

“从明天再开始也行。”

“好。”蹲在地上的希兰将衣物一件件折入收纳盒,脸颊上却微不可察地浮现出笑意。

“那你下楼等我,我忙完自己的事情就下来,嗯...你的部分个人物品还是在那间客房,一楼的盥洗室和沐浴间归你。”她愉快地做出安排。

半个多小时后,换了身澹雅玄色长裙的希兰,抱着薄毯走下楼梯,“彭”地将其扔在了靠钢琴最近侧的沙发上。

会客厅的沙发柔软宽大,堪比一张小床,且三面都没有扶手,虽然是用以助眠的闭眼聆听,但这会让她在侧躺时没有与钢琴的疏离感。

“嗯......可不可以认为,我独占了一场音乐会的全部票房?”希兰轻呼一声,躺倒在沙发上惬意地舒展身体。

她对于今天尝试着主动或半主动争取的成效非常高兴满意。

“不可以。”范宁坐在琴前解着睡衣的前两粒扣子,并调整琴凳的距离,“首先我穿的不是燕尾服,其次你认为尊客票能离我这么近吗?”

不知为何,虽然他语气平静,但希兰似乎听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宠溺感,她展颜笑道:“你说得我想趴在琴边上看着你的手了,不过这里太舒服,我起不来...对了,关灯对演奏有没有影响?”

“睡眠当然要关灯。”范宁起身将煤气灯拉灭再走回,“理论上说,眼睛蒙住也没影响。”

“那我先说:晚安。”少女嘻嘻一笑。

范宁于夜色和晚风中提手,在视野里仅有朦胧光影的琴键上,奏出了《哥德堡变奏曲》的咏叹调主题。

它有着质朴、纤柔而一尘不染的旋律,沉稳醇厚的低音线条,带着惬意音乐趣味的装饰音...这一次范宁没有任何处于“审视中心”或“舞台焦点”的思想包袱,他采取了更具沉思性的或个人化的处理方式。

他不会担心某一细节失控或不小心超出稳定范围,甚至不会担心自己弹错音或停顿,因为在这里没有关系。

希兰体会到他指尖下淌出的每个音符,都带有跟自己亲密对话般的意味与思绪。

温柔过于纯洁,反而令人心神摇曳。

在主题被引出后,一个又一个对位法的可能性被探讨和演绎而出,严谨的底层逻辑稳步地推进攀升,各类舞曲、触技曲和卡农曲层出不穷,时而欢呼雀跃,时而祈祷冥思,时而展示着引人入胜的精妙巧构。

我目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没错了...少女双腿轻轻晃动,享受着浴后肌肤与织物触碰摩擦的轻柔感,并情不自禁地跟着那些情绪深深呼吸。

总体来说,此次演绎的速度更慢,踏板和分句也处理得更自由一些,范宁的目的是助眠,自然没有之前那种“马上让你们见识到接下来有多强”的好胜心,他按照原始的谱面重复了每段主题和变奏,而此前没有,所以这一次他的演奏时长远远超过了一个小时。

在乐曲重逢的咏叹调终止后,他停留了约十来秒,然后听见希兰似在课堂上悄声般地开口:“太——好——听——啦——”

“啊,催眠失败。”范宁刚刚放到琴盖上的双手摊开。

“实在不忍心睡着...然后,我要安可。”她说道。

“你还要安可?”范宁不觉莞尔。

“嗯,我还想听去年那首《船歌》可以吗?”

“可以。”

凑巧是上一首的同名小调衔接,范宁左手在低音区敲响沉郁的g音,然后化作一组组忧愁的半分解和弦,如歌的旋律从粼粼波光上飘荡而出。

尾声,清冷的波音摇曳着消失。

“特别美,就是过于忧郁了。”希兰将指尖并拢,在黑暗中轻拍嘴唇作思考状:“我有点困了,最后还想听一首符合‘睡前故事’特点的,但甜丝丝的那种。”

“睡前故事,所以是祝好梦的意思?”范宁的手在琴键上来回虚滑,“但还要求甜丝丝,嗯,你这个...”

他想了想,将左手移至低音区,轻轻弹响了一个降e音。

随后旋律做上方六度跳进,被右手大拇指的中声部c音承接,同时左手奏下温暖的低音,而右手另外的四指,开始呈现高声部流动的分解和弦。

在这样象征温柔目光的伴奏背景中,一支如梦幻般甜蜜的降a大调旋律,从中声部缓缓歌唱而出。

李斯特的《爱之梦》第三首(s.541 no.3)。

细腻而层次丰富的甜意、水晶般澄澈的华彩音流、次声部迷离闪耀的穿插呼应,乐思从含蓄的喃喃低语到炽热的倾泻宣言,最后在长情而深沉的睡梦中消散。

“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希兰又悄声问道。

“想最后的最后还要听一首什么样的。”

“不是...已经被喂饱啦。我在想,上次你在失控的列车上要我先行离场后,我有点小气恼,总觉得每次我都依你想法去做,好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一样的。”

“还有这回事啊。”

“但我突然发现,你也会依我对不对?只要我说。”

“还有这回事啊。”

“...你去躺那边去,毯子给你准备好了。”

“好吧。”

两人在会客厅的两组垂直沙发上躺成了l形,头在直角边位置。

“我还发现...”香甜的呼吸从头后方稍远处传来。

“嗯?”

“你最近的状态很积极,嗯,虽然有一些郁结的事情,比如地铁事故,比如拜访劳工,比如卡普仑先生的事...但它们影响的是部分情绪,论生活或工作‘状态’的话,你其实在逐渐变好。”

范宁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在心中仔细梳理一番后说道:“是了,因为我意识到,我将迎来一段可全身心投入到艺术事业上的时光。虽然乐团成立之初风险和困难重重,但我有在纯粹地奔忙解决,虽然《第二交响曲》末乐章没有头绪,但我有在纯粹地体会思考,这些都是让人着迷的事物。”

“希望这种状态能永远保持。”希兰闭上眼睛,脸蛋仍带着笑意。

“有一段不短之时日就很幸运。”

“下次去乡下采风带不带我?”

“明年夏天,等乐团走入正轨。”

“那先给我讲讲你在默特劳恩湖畔的‘作曲小屋’。”

“好。”范宁也闭上眼睛,“那里离你的故居尹格士已经不远了,我挑了湖畔的东南方向,视野很开阔,远处是绵延起伏的多洛麦茨山脉...”

“它是什么样子?”

“很高很陡,植被只覆住上面一半,另一半山石是裸露的,下方就是特别美丽澄澈的湖泊。”

“没法爬上去的那种?”

“非要上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要干嘛?”

“屋子呢?”

“屋子?只有不到20平米,但陈列规格不低,不过那台琴下次需要调律...”

“到时候去了可以做饭对吧。”

“无法烹饪食物,好在步行不过六七分钟就能到镇子上,那里的乡绅、居民和乐师都挺热情,他们送过我鲜花和果篮。”

“风景...特产...之类...的东西...我没骗你吧?”

“嗯...印象很深的是傍晚时分,你会觉得天空居高临下,有一种深蓝中带着壮丽的感觉...”

“在那里写曲子时,经常性会听到野鸭群的聒噪声或大鱼扑腾的水声...”

“镇子里的烤全羊十分不错,但你不一定对那种辛辣的口味感兴趣...”

“zzz...”耳旁没有回应,只剩下少女轻匀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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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柴一,拉二,普三(4K二合一)

翌日,圣塔兰堡,霍夫曼唱片公司大楼。

“范宁先生,您终于将灌录《第一交响曲》的计划排上日程了。”

“不瞒您说,刚刚接待您参观公司的路易斯亲王,最近已经问了在下好几次,范宁指挥签约后什么时候推出第二张唱片了。”

干净明亮的会客间,梳着油背头的大鼻子绅士正搅动着咖啡中的炼奶:“乐迷们对它的期待呼声居高不下,我相信它发行后闭着眼睛都能迅速冲上四星评级。”

比例千里挑一的四星唱片的市场反响参考,是首批售出10000份或累积30000份以上。

此前范宁的夏季音乐节唱片被评为百里挑一的三星带花,首批售出4450份,随着前期宣传和演出所累积的市场需求被消化,后续这半个月追加的销量是370多份。

毕竟唱片这种非必须轻奢品,不像其他工业产品那般具有广泛的消费受众。

应该说冲击四星“传奇演绎”评价只是“有望”,且需要好几年时间,如果时间线拖得更长的话,累计30000份的入选参考标准也会被继续拔高。

主要是说来说去,这唱片卖得再好也是空有荣誉,霍夫曼唱片公司分不到钱了啊!

如果《第一交响曲》能按照预期大卖,一定能治好投资人路易斯亲王痛失上张唱片分红的“抑郁症”,自己今年年底也有一笔创历史新高的奖金到手了。

大鼻子绅士的眼神中同样闪耀着金钱的气息:“您看什么时候带着旧日交响乐团的艺术家们来此做客,我提前调试好最大的交响乐排练厅,然后安排上圣塔兰堡最地道的宫廷风味晚宴。”

“查普曼先生,我的艺术家们现在还不知在哪。”范宁靠坐在绿植旁边的沙发上笑道,“今天先来录制《为固定低音主题而作的含咏叹调和三十个变奏的键盘练习曲》吧,交响曲的录制事宜,我在考虑放在新年之后进行,那时时机会更加成熟。”

“也是不错的计划。”查普曼起身,“我这就为您准备好独奏录音室,若您现在状态良好的话,可以先随着工作人员去挑琴。”

对方的接待充满风度和热情,但范宁的灵觉其实敏锐把握到了他微妙的失望。

尽管马克生前向同僚们转述过当时演奏现场的情况,但文字并不具备现场的灵感振荡和声响冲击力。

而且刚刚整理出的乐谱,范宁也没有选择他们旗下的出版商,因为此前在普肖尔出版社签下的一年合约还没到期。

这位新的交接过来负责范宁事务的高管,显然对已明确收获市场呼声的《第一交响曲》更有兴趣。

静谧的录音室内,灯光柔和地洒在作了回声处理的木墙上。

范宁坐在被拾音电极麦克风环绕的“波埃修斯”钢琴前,稍稍调匀气息状态后,再度奏响了那支传世的咏叹调。

不得不说,每次聆听或演绎《哥德堡变奏曲》,都觉得有新的变化,新的心境,都能感受到新的神性视角。

这部伟大巨着的可能性简直无穷无尽。

巴赫没有给朝圣者设限,这部原本为双层大键琴创作的作品,原谱除了记有音符、节奏,和少量的装饰音提示外,什么也没有——没有力度、没有表情、没有速度。

没有人能定论在现代钢琴上应该怎么处理才是权威。

范宁第一次的演绎偏激进和硬朗,且带着表现欲和功利性。

昨夜的演奏则带着较多的倾诉欲和内心化表达,重复的部分利于助眠,但变化又少了一点。

以上都算是出彩的表达方式,不过今天的录制过程,他的速度则介于前两次中间,更冷静地复述着巴赫建立音响大厦的过程。

每条变奏第二次反复的时候,又作了一些力度、音色和装饰音的分配变化,试图尽可能地探究那个时期音乐的“程式化”和“即兴化”的辩证关系。

一次一气呵成的,回归了音乐本身的完美演绎。

效率之快让工作人员为之咂舌。

“范宁先生,与您共享一下这第二张唱片的后续工作计划...”

录制完毕,出门前夕,查普曼让工作人员收集了范宁对于封面摄影的渲染意见,自己则告知了唱片制作发行的时间节点,以及宣传推荐的铺排情况。

应该说,他的流程十分敬业,对于推荐资源的安排,也是按照范宁这一“伟大”签约级别来定的。

...就是觉得,今年的奖金本应可以更高点。将范宁送上安排的汽车并挥手道别,这位大鼻子绅士带着些许落差感耸了耸肩。

他带着两位部门中层经理回到大办公层。

制作和营销计划还是要安排下去的,这种级别的艺术家,发行张唱片再不济也比那该死的“买断制”赚得多。

“先生,抱歉...我不清楚情况。”

“...似乎暂时没有与我们合作的消息。”

“雷蒙德勋爵先生,十分抱歉,它的出版商不是我们。”

“抱歉,可否记录一下您的个人信息?有进展第一时间联系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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