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漂亮的白丝绸内衣被粪便和泥巴染成了棕黄色,几乎变成一件黄袍。
但大多数的圣铳手和老营兵都去围攻市政厅了,在这里的大多都是贞德堡本地的农夫为主。
尽管他们的仇恨更深,可说到底,没有那些发条铳和长枪,他们还是拦不住公爵,成功被达内突破了最外围的阻拦。
可还没等达内松一口气,索命般的尖嗓子又叫喊起来:“那个穿黄白色丝绸的是公爵,那个是公爵。”
从侍从手里拽出一件夹袄,把那些冷冰冰的粪便焐热,达内气急败坏地叫道:“快走啊,愣着做什么?”
“达内大人,达内大人。”
在四处混战的人群中,上百名雇佣兵结成方阵,逆着人群杀到了达内的身边。
扶着头上的碟形铁盔,一名身穿红色或者被血染红夹袄的雇佣兵队长来到了公爵的马前。
“公爵大人,我们来接你了。”
“好好好。”达内慌不择路地骑着马跑来,他拍着雇佣兵队长的肩膀,“若此次我能躲过一劫,就封你做男爵!”
“那将是我最大的荣幸。”
在法兰雇佣兵的枪阵下,达内在涌动的人潮中艰难前行,发条铳的响声时常响起。
五十码,四十码,三十码……
平时骑马冲锋,顷刻便到的地方,对于达内是如此地遥远。
他已经能清晰看到城堡前面的场景。
在城堡的吊桥前,三百名法兰雇佣兵排成半圆形的阵列,用长枪与对面的流民互相捅刺。
狭窄的战阵中,每一次长枪探出都有一人倒下,每一声铳响就有几名雇佣兵捂着手臂躯体惨叫。
可圣铳手毕竟是少数,尽管他们不断挤压着那些雇佣兵,可还是没能攻破他们的防线。
“砰!”一发流弹击穿了达内战马的脖子。
马上的公爵则发出一声惨嚎,接着整个人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拳击中了一般,从马鞍上落了下来。
肉眼可见地,鲜红的血已经流满了他那条名贵的呢绒长裤。
捂着自己的右腿,公爵知道骑不了马了,他咬着牙,扶着侍从的手臂,朝着骑士们喊道。
“你们断后。”
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公爵的额头流出了冷汗,他每走一步,都感觉到有刀子在剜他大腿上的肉。
“公爵在那里!杀!”
可他们还没能走几步,上百个杆长枪却从左近冲了出来,明显救世军业已发现了公爵。
在铳声中,公爵吓得直接趴在了地上,而雇佣兵则与眼前的老营长枪兵开始了对决。
来回的人群,不断地踩踏,趴在地上的公爵晕头转向,不知道被多少只脚踩过踢过。
跪在地上,在人们的胯下和膝盖间狼狈地爬行。
达内不管不顾地朝着前方爬去,鲜血顺着大腿流到了膝盖,在地上留下一个个跪行的印子。
他的脸被撞得青肿,脚踝不知被谁踩崴,撅着屁股,达内朝着最后的安全之所爬去。
谁都没能想到,这个在地上狼狈爬行的,一身肮脏污泥的乞丐,会是公爵达内。
望着雇佣兵们愈发清楚的鞋面,达内咬紧了牙关。
一步,只差一步,就能进入雇佣兵们的枪阵保护,就差一步。
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想逃?!”
一股巨力从腰间传来,达内眼前忽然天旋地转。
被撞得重重倒地后,他龇牙咧嘴地看去,却见是一名赤裸上身的老神甫。
他脖子上挂着折断的屮字架,身上满是大小各种伤口。
“抓住你了!”柯塞朝着达内露出了渗人的笑容。
“放开我。”恼羞成怒的达内望着只剩不到五码外的城堡门前空地,疯狂挣扎着,“该死的贱民放开我。”
明明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老神甫已经身受重伤,年轻力壮的达内却死活挣不开他的束缚。
达内疯狂地用拳头殴打着柯塞的脸,向来软弱的老柯塞,此刻坚硬如一块铁石,双手牢牢抱在达内的腰上。
见无法掰开柯塞的手,达内转而哀求起来:“你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伱要钱吗?我给你。”
“钱?”柯塞咬着牙笑道,“我要什么钱?”
“那我可以赐你爵位,你喜欢女人吗?我什么样的美女都有……”达内近乎是以最卑微的姿态说道。
“哈哈哈哈咳咳咳哈哈哈。”一边咳嗽,柯塞一边大笑起来。
“你当我们是什么?你当我们是什么?!”锁紧了公爵的腰,自得知女儿死后,柯塞的眼中第一次盈满了泪水,“我们不是猪,不是羊,我们也有感情!我们是人!”
柯塞的眼眶红了起来,可那双浑浊的眼睛顶着泪水瞪向达内。
“我不过是个杀猪的,我没读过经书,也不知道什么大道理,可我知道猪崽子被抓走时,老母猪拼了命还要咬人呢!”
旁边战马的马蹄冲过,踏断了柯塞的大腿,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这个向来骑墙的中年男人,死死抱住了公爵的腰,坚定得无以复加:“我千辛万苦才走到这里,我遭过多少罪,受过多少难?”
一名士兵用短剑捅穿了柯塞的大腿,而他仿佛感觉不到痛苦般地对着达内吼道:“你以为我想要什么?啊?你以为我想要什么?”
“我不要钱!不要爵位!我不要女人!”
“我要出一口气,我要莉娜和安娜知道,帕帕没有忘记,你们的仇,帕帕一定一定一定替你们报!”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将鲜血、鼻涕与泪水一起吸进了肚子,他的嘴巴颤抖着,努力把哽咽和恐惧全部咽回肚子。
“公爵老爷,老母猪咬起人来,也痛得很呢!”
抬枪特有的爆鸣声响起,当先便有一名骑士从马上翻倒。
达内绝望地抬起头,从道路的左侧,代表着霍恩的救世旗已经高举,在道路的右侧,强烈的白光包裹着圣女让娜的圣杯战旗,顺着人潮涌来。
五码外的雇佣兵半圆枪阵,明明无比接近,却仿佛是天堑。
当一声声发条铳响起,更多的雇佣兵和骑士应声倒下,随后,不知是哪位骑士起的头,所有的骑士都朝着小巷中四散奔逃。
而城堡内的守卫与贵族,眼看着情况不对,居然直接将吊桥给升了起来。
“起吊桥,关城门!”
在绞盘的吱呀声中,铁索拉着吊桥缓缓升起,停在岸边的雇佣兵们本想退到吊桥上去,可当他们后退时,才发现脚下悬空。
后排的雇佣兵们纷纷转过头,却发现作为退路的吊桥正在缓缓升起。
“桥,快看啊,桥升起来了。”
“我们还没上桥呢,我们还没上桥。”
一部分不死心的雇佣兵试图从岸边跳起,抓住吊桥的边缘,可大多数都直接跳入了护城河中。
就算有抓住吊桥边缘的,那也成了圣铳手们的活靶子。
当月亮渐渐沉向西边的平原,大街上的士兵,不是逃走,就是投降,被扒光了衣服,押往了地牢。
从远处急匆匆下马,霍恩没有第一时间确认被两名壮汉用膝盖压在脖子上的达内,而是仰面躺在地上的柯塞。
他身上的血洞和伤口都被盖上了亚麻纱布,可那伤口却几乎要流不出血来。
“冕下,公爵……抓住了吗?”
半跪在地上,霍恩抓住了柯塞的手,他的声音异常地干涩:“抓住了,你亲手抓住的他,他就在那呢。”
“冕下……你说……莉娜和安娜会……会怪我吗?”
“她们都是好孩子,您抓住了凶手,她们一定会为你而自豪的。”
“可凶手……还没抓完……不是吗?”
从道路的尽头,矮小的阿尔芒眼角青肿,看来是刚刚撞到了什么,他此刻快步跑来,走到近前时,却又不敢靠近。
“阿尔芒……我的……我的孩子。”柯塞伸手,想要去摸阿尔芒的脸,手却抬不高。
阿尔芒立刻将脑袋凑了过去,和霍恩不同,他已经说不出囫囵话了:“柯塞帕帕,我在这呢。”
在先前的战斗中,柯塞浑身上下已经重伤,后来又被战马踏断了大腿和脊柱,血流到现在,早已救不活了。
“对不起了……其实……我一直把你……咳咳……看成……看成是我的……亲生儿子……”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您的亲生儿子,您供我去教会学校上学,帮我贿赂院长,让我提前出来……”
“其实……在莉娜和……安娜……出生前,我……我一直想……有个男孩……但我的两个小天使……她们出生后……我又觉得无所谓了。”
握着柯塞的手,阿尔芒眼角的泪水止不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尔芒,我的孩子,我还没有给你起过教名吧?”突的,柯塞的话语流畅起来,他的眼睛泛着光。
“没,没有。”
“我之前找主教花了20第纳尔起了一个教名,本来是想留给我亲生儿子的……咳咳咳咳,送给你吧。”
“您说。”阿尔芒的声音颤抖着。
“黎塞留。”柯塞望了一眼阿尔芒,又望向一旁的霍恩,“那个教名,是黎塞留……”
“好。”阿尔芒擦去了眼角的泪水,“以后,我就叫黎塞留。”
柯塞没有回话,他直愣愣地望着天空,微笑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阿尔芒,不,黎塞留的哭声像是开了闸的洪水,肆意地从肺部流淌到嘴巴。
也就是在同一时刻,远处的群山上,浮现了一抹乳色的鱼肚白。
太阳的金轮从山后跳出,驱散了一夜的疯狂与血色。
黎明,到了。
带着金色的晨光落在每个流民的肩上,脸上,他们人人带伤,互相搀扶着对方,可他们仍不敢相信。
他们真的击败了那么多的超凡骑士吗?他们真的击败了公爵吗?他们真的夺下了整个贞德堡吗?
血冬大暴动,三十万农夫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他们做到了吗?
可在这一瞬间,他们却有些迷茫。
几名护卫押着达内跟在身后,霍恩大步向前走去,黑红两色的救世旗已经飘扬在贞德堡教堂的屋顶上。
透过市民们的窗户,霍恩隐约能看到他们模糊窥视的脸。
踏在市民路的墁石地面上,还是以前那条街,却已不再是以前那条街。
那些流民们都聚集到城堡门口的小广场上时,看不到的,就会踩在屋顶上,爬到树上,朝着这边张望。
达内被捆住了双手,屎尿已经淋满了裤裆。
可能是已经知道必死无疑,达内一路都在朝着霍恩大骂。
“你们以为杀了我就万事大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