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主大人何故谋反 第267节

  士兵、军官、工匠、家眷……所有的人类几乎已经忘记了身份的差异,所有人都在利用这敌方攻势告一段落的喘息之机,拼命抢修着防线。他们手里拿着折断的木头、破裂的石砖,用最原始、最狂野的方式拼命搭建着任何能够提供庇护的结构。

  帝国人类曾经以其建筑学之精妙闻名于海文大陆,但此刻一切尊严与光荣均已被抛弃。

  早已没有人指挥士兵们如何构建防线,整个燃晶峡谷前线的所有随军建筑师,都早已在连绵累月的战火中马革裹尸。

  如今,每个人都只是凭借着本能,试图争取任何一点在明天的战斗中生还的希望:

  有石头,就搭成墙。有木头,就支起拒马。有铲子,就刨出陷坑。即使是只有友军的尸体,那也要把这些腐败的血肉摞在一起,叠得高一点、再高一点……

  可如此混乱、脆弱、草率的防御措施,真能在下一次攻势中,为人类挡住兽人的猛犸长牙、战狼铁蹄吗?

  ——这个问题,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答案,但所有人都不愿意去想。

  战场是一个不容许思考的地方。

  思考会使人窒息。

  而格林姆·罗萨里奥从不窒息。这个率军在东境前线鏖战数十载的宿将名帅,依旧身着白衣银甲,屹立在断墙的墙头,如往常一样深情地嗅吸着前线的空气。今天,潮湿的雨雾中有鲜血和焦土的气息,那是绝望的味道——格林姆·罗萨里奥人生中头一遭如此发觉。

  “格林姆·罗萨里奥。”莱恩·格兰特侯爵在一旁冷冷地叫道。

  这位帝国中央军指挥官同往常一样,没戴头盔。但他烈焰一般的火红长发,如今只剩下了焦黑的半截——这都要归功于前天下午,一颗被“血肉之灾”战车抛向帝国军指挥部的燃烧弹。

  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扭头看向自己的同僚。

  “将近两个月前……”莱昂·格兰特侯爵冷冷地道,“……你告诉我们要继续坚持下去,因为‘这将是兽人在这场战争中发起的最后一次进攻’……请你告诉我,从那一天算起,到昨天为止,兽人一共发起了多少次攻势?”

  “大的,六次。小的,十九次。”罗萨里奥大公叹了口气,并无迟疑地答道。

  莱恩·格兰特侯爵的嘴角勾起了弧度,那是名为讥讽与轻蔑的表情。只不过,如今,竟然再也无人能够说清,这表情到底是送给面前神色晦暗的罗萨里奥大公的,还是送给莱昂·格兰特自己。

  “那里,那个缺口。”莱恩·格兰特侯爵抬起手,指向北边一百多米外的一处城墙残骸,“九天以前,被冰妖猛犸冲垮的,没有办法,所有能用来加固结构的材料都上了,唯独到了那一段用完了。我的副官死在那里。他跟了我二十一年。他父亲是我以前的同屋战友,战死前把他托付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他。现在他也死了。”

  格兰特侯爵又移开手臂,指向南方:

  “那边,那一片焦土。六天前,我最好的孩子们,我一辈子视若珍宝的中央军弩机营,被一颗燃烧弹活活烧死在那里——燃烧弹落地的时候,他们被兽人杂种的战歌束缚着,动都动不了。我派人去挖他们的尸体,挖不了,一碰就碎了。”

  最后,莱恩·格兰特又将手指向身后,那是大军营地的方向。

  “格林姆·罗萨里奥,你还记得,我把我三个月前刚娶的妻子随军带过来了吧?为了稳定住第五营兄弟们的军心,三天前的晚上,我派她去犒劳他们,第二天早上,她没回我的营帐。直到今天,我都不敢去问他们,到底把她怎么了。”

  “莱恩……”格林姆·罗萨里奥黯然望着莱恩·格兰特侯爵,“……对不起。”

  “格林姆·罗萨里奥。”莱恩·格兰特侯爵寒声道,“我是个军人。我不要伱的道歉。我要胜利。我问你,格林姆·罗萨里奥,你承诺给我的胜利在哪里?你大言凿凿的、正在联邦腹地‘为战争奠定胜局’的、那群什么‘飞虎’杂种,现在在哪里?我们每一天都在死人,而你向我保证的一切在哪里?!”

  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沉默着没说话。

  “两个月前,我们就应该撤出燃晶峡谷的。”莱恩·格兰特恶狠狠地道,提起靴子在断墙的垛头上狠狠踹了一脚,“我之前已经无数次警告过你!燃晶峡谷是守不住的!只有退守永日城,我们才有一线生机!”

  “退守永日城绝对是个错误的决定。”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坚定地道,“莱恩,这些天你也看到了兽人的攻击强度——燃晶峡谷防线都已经是这般光景,如果当时我们撤退,永日城的木头城墙只会更加凄惨……”

  “都无所谓了。”莱恩·格兰特面色阴沉,“撤出的时机已经错过了。两个月前我们没有撤退,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撤退的机会了。格林姆·罗萨里奥,你要对此负责。”

  “我会对一切负责。”格林姆·罗萨里奥低声道。

  中央军和东方军,两位帝国司令,沉默地站在燃晶峡谷前线残存的垛墙上,望着峡谷对岸,在血雾中若隐若现的猛犸巨影,听着隔空隐约传来的战歌铮鸣。

  “下一次兽人冲锋的时候,我们两个下城去。”莱恩·格兰特咬牙道,“我们去站到阵线的最前面。既然已是必败之局,就让主帅死在士兵前头。让联邦的绿皮王八蛋知道,帝国人没有孬种。”

  格林姆·罗萨里奥沉默着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格林姆·罗萨里奥。”莱恩·格兰特侯爵突然讥讽地笑了笑,“‘血之华’的战场神话终结于此,你有没有一丝遗憾?”

  “喋血而起,染血而终,正合适。”格林姆·罗萨里奥淡然摇了摇头,“倒不如,死在战场上是最光荣的死法。我不害怕死在战场上、死在敌人手中。我害怕死在国境以内,死在自己人手里。我不遗憾。”

  “但我很遗憾。”莱恩·格兰特冷笑道,“跟你较了一辈子劲,最后竟然要和你死在同一天,死在同一片战场上。王八蛋。”

  “遗书写好了?”格林姆·罗萨里奥问。

  “我没有什么要托付的。老婆都不要了,还有什么好说?”莱恩·格兰特怒哼道,“我只是无颜面对死去的中央军战士们——白白送了这么多性命,就他妈因为老子听信了你他妈的鬼话!”

  莱恩·格兰特捏紧拳头,恨恨地道:

  “不过早知道自己是这番下场,老子当初率军经过永日城的时候,就应该直接带兵冲进翡翠皇宫,上了那个绿头发小蹄子的!老子这辈子就也算不亏了!”

  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冷雾中,兽人萨满们的战歌徐徐停了下来。

  两位帝国司令同时神情一凛,转头望向峡谷对面。

  萨满们为死者超度灵魂的战歌宣告止歇——这是联邦军队停止修整,准备发动下一次进攻的征兆。

  “他娘的!”莱恩·格兰特咬牙低吼道,“这次怎么这么快!昨天夜里他们才冲过一波……该死的杂种!”

  “我们的防线破败如此,他们懒得再等了。”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叹道,“兽人的耐心历来有限。”

  “我们下城去吧。”莱恩·格兰特脸上的怒火退去以后,神情破天荒地有些萧索,“走最后一程。”

  然而,当两位帝国司令在属下士兵们惊愕的目光中,并肩走下城头,沿斜坡一路滑下峡谷底端时,眼前看到的却并非狼骑兵闪亮的马刀。

  联邦营地的战歌声停止之后,从燃晶峡谷对面穿越浓雾而来的,竟然是一支声势浩大的兽人军乐队。

  萨满祭司们在高声唱着些什么,犀牛角发出了沉闷的号声,人皮大鼓的震响撼天动地,而在这嘈杂的音乐声中,那位迈步出列的兽人使节解开卷轴,究竟在宣读着些什么,格林姆·罗萨里奥和莱恩·格兰特竟然一句话都没有听清,唯有“停火”这个重逾千斤的词汇,清晰地刺入了他们的耳膜。

  两个岩石一般的汉子,霎时间泪眼朦胧。

  ……

  千里之遥的大陆南方,尘埃山脉以东,铜戈沙漠边缘。

  “大酋长、大统领和鲜血议会已经达成一致。”格雷尔·鸦语特使肃容道,“我国将遵守与您的约定,与帝国军在燃晶峡谷一线保持三个月的绝对停火。艾略特·伊戈尔大人,这是光荣联邦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事情。”

  “霜枫岭和伊戈尔家族将会永远感念大酋长的恩情。”夏侯炎眯着眼笑道,亲切地在格雷尔·鸦语的肩头拍了拍。

  此时此刻,夏侯大官人正牵着自己的白马,率领一众霜枫岭远征军和冒牌“天灾军团”走在归乡的路上。

  而格雷尔·鸦语快马追上前来、传达大酋长旨意的行动,并没有出乎夏侯炎的预料之外。

  圣殿中的那场和平谈判正式结束以后,在过去的十天中,霜枫岭所属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鲜血圣殿正式交还给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血棘城城主,然后如疾风一般撤出了血棘城。

  整个过程中,所有霜枫岭人对沿途的兽人居民秋毫无犯,其沉默而纪律严明的作风,几乎让联邦兽人无法把他们和那伙恶魔般的人类流寇联系起来。

  持续几个月的平原转战、残忍杀戮,和血棘城中那些炮火纷飞的日子,对于兽人们来说,简直就像一场不真实的噩梦一般,倏忽二来,倏忽而逝。

  “伊戈尔公爵大人。”格雷尔·鸦语并没有在意这位人类贵族过分轻浮的举动,正色提醒道,“大酋长向您抛出了橄榄枝,而兽人的尊重从来价格不菲。”

  “理解理解!”夏侯炎哈哈一乐,“请您和大酋长放心,我已经写信要求帝国严格遵守贵国的停火条件——帝国将会暂时承认你们目前对于东方占领区的控制,也绝不会率先打破停火局面。这点代价,和永日城沦陷、中原洞开比起来,到底孰轻孰重,那群北方贵族还是拎得清的。不过,我这边的要求嘛……”

  “您的要求当然已经得到了大酋长的许可。”格雷尔·鸦语耸肩道,“我们会向贵领地交付丹-阿兹勒和亚兽人的管辖权——前提是你们付出一个公道的价码。”

  “丹-阿兹勒的租金问题,等我们抵达霜枫岭以后,我会派人来和你们谈的。”夏侯炎挤了挤眼睛,“相信我,我们霜枫岭有几个谈判好手。”

  格雷尔·鸦语心中油然而生不祥之感。

  “最后的最后,”这位大酋长特使甩甩脑袋,摆脱了心中的阴霾,继续声明道,“大酋长认为,这个和平协议意味着,贵领地与联邦之间的一切恩怨将会一笔勾销。我们不会追究你们劫掠多洛雷斯大平原的责任,但也希望您以后不要再拿‘炼狱之锤’说事。”

  “自当如此。冤家宜解不宜结,民族和解价值千金!”夏侯炎嘿嘿笑道。

  毕竟,在丫的单方面描述中,联邦“炼狱之锤”师团去年可是在霜枫岭作恶多端、杀人如麻、犯下滔天罪行来着!

  ——反正死无对证,大酋长做梦也不会想到,其实“炼狱之锤”当时是遭到了霜枫岭的单方面屠杀。

  “不过,大酋长还特意提醒我,有一个事情必须向您澄清一下。”格雷尔·鸦语的表情愈发严肃了,“您之前在鲜血圣殿,曾经严辞指责光荣联邦发动侵略战争的罪行——但大酋长要求您和所有帝国人类正视这个铁一般的事实:人类与兽人之间的这次战争,分明是你们帝国人类率先挑起的。”

  这场“人类-兽人第六次战争”,是帝国先动的手?——许多天来头一次,夏侯炎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他有些迷茫地回过头,想问问自家马仔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迎接他的,同样是一地眼球乱滚。

第397章 乘兴便西东

  战争这种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讲,就和实权油水部门的审计结果一样:

  都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这场经年累月、轰轰烈烈的“人类—兽人第六次战争”,几乎把整个大陆北方打成了一团卤煮,事到如今,谁还他妈记得最开始是哪一方初起战端的?

  至少从人类这一边看来,绝大多数帝国公民的认知大抵都是,第六次战争是光荣联邦发起的、意在吞并人类帝国领土的邪恶侵略战争,人类帝国完全是站在被动防御、保家卫国的正义立场上。

  ——至于这种认知,到底是真相如此,还是人类帝国的宣传攻势使然,又有谁能说得清?

  所以,格雷尔·鸦语特使的唐突发言,虽然与霜枫岭众瘪三的既有认知相去远矣、颇有些一石惊起千层浪的效果,但大家惊诧之余,很快也就都释然不当回事了。

  对于常年接受领主大人革命教育、实用主义至上的荒原人而言,在战争中到底谁占据道德高地,其实是一个说重要很重要,但说不重要也不重要的问题:

  如果两国实力相当,那么道德优势或许还有点用处;

  但如果一方都有能力把航母轧到另一方裤裆上了,你就是孔圣人也得照样吃瘪。

  ——实力为尊、用拳头说话,这是一个非常符合裂魂之地风俗的价值观。

  更何况,帝国跟联邦狗咬狗,关我们霜枫岭屁事?

  因此,夏侯炎带着家臣们说了几句场面上的片儿汤话,就赶紧把格雷尔·鸦语这尊大佛打发回去、找大酋长复命去了。

  不过,乘胜而归的霜枫岭远征军并没有直接沿着黑暗精灵开凿出的穿山密道、沿原路返回裂魂之地,而是首先南下,在亚兽人聚居地丹-阿兹勒歇了歇脚。

  尽管队伍间颇有些不实传闻,声称领主大人之所以要来丹-阿兹勒,纯粹是为了撸猫解闷,但霜枫岭远征军中真正的忠义之士都相信,领主大人绝非如此无聊之辈,此行必有深意。

  于是,他们驻扎在丹-阿兹勒外围,眼睁睁看着领主大人一闲下来就往玛莲娜小姐的那座吊脚木屋跑,就这么硬生生地喝了三天三夜的猫咖。

  不擅揣度圣意的霜枫岭马仔们,顿时为自己的幼稚和肤浅惭愧不已。

  第四天早上,夏侯大官人走出吊脚木屋的时候,腿脚显得不太利索。

  “您辛苦了。”正在丹-阿兹勒广场上剔牙看风景的维克多·劳瑞大师,第一个发现了老板,赶紧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

  “您这个月薪水没了。”夏侯炎思考片刻,决定。

  劳瑞大师无声地骂了一句北望郡传统脏话。

  夏侯炎懒得理自家首席法师,向前两步,观察了一下这座亚兽人定居点的现状。

  当初霜枫岭远征军刚刚穿越尘埃山脉、抵达此地时,丹-阿兹勒还是一座方兴未艾、处处透露着潦草与穷酸的临时定居点;

  如今才两个月左右的时间过去,夏侯炎惊讶地发现,这座亚兽人城镇,竟然已经在玛莲娜这小姑娘的领导下、初现峥嵘景象了:

  当时亚兽人们刚刚开凿成功的水渠,此刻已经在正常运转。碧蓝晶莹的清水,从绿洲深处一路流出,在渠道的引导下在丹-阿兹勒周围绕出了漂亮的弧线。水渠两侧被浸润的沙地,已经被亚兽人们种上了碧油油的瓜苗。

  就冲铜戈沙漠这阳光猛烈的气候环境,此地出产的瓜果肯定品质上乘,断然不会使顾客有“此瓜是否保熟”之问。

  夏侯炎决定等这里的瓜熟了,就从丹-阿兹勒进口一批,运到尘埃山脉另一侧的帝国内陆去卖——茑杉茗和沙地瓜,想必能够成为霜枫岭的两大拳头农产品。

  而除了水渠以外,丹-阿兹勒周围的木头围墙也已宣告完工。如果当时霜枫岭骑兵到来的戏码重演一次,有了木头工事的保护,身强体健的亚兽人们大概还能多抵抗那么半分钟。

  修建好围墙以后剩余的木料,则被亚兽人们用来搭建房屋,以替换那些四面透风的旧帐篷。如今已经有几座小楼在丹-阿兹勒中央拔地而起,被团结的亚兽人们让给年长者居住。亚兽人们的生活环境,虽然没有电灯电话,但起码算是有了楼上楼下。

  未来,等霜枫岭和联邦订立的自贸区协议生效,这颗沙漠之珠,一定还会更加繁荣昌盛。

  站在广场上,望着勤劳忙碌的亚兽人们,夏侯炎顿时回想起了自己率领家族移民、刚刚来到裂魂之地时候的情景,一时间不免感慨系之。

  领主大人长舒一口气,用十足的汉贼派头,摇头晃脑地感叹道:

  “设使海文大陆无有孤,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劳瑞大师斜睨着领主大人,心说您还只是个公爵而已,怎么大陆通用语里只有王爵才能用的“孤”字,您就这么恬不知耻地给用上了?

  不过,劳瑞大师浑身上下只有鲍鱼之臭、而无荀令之香,丫是断然不会闲得蛋疼去提醒领主大人注意仪轨、以便给自己讨空食盒的。

  “领主大人,我们在这里逗留好几天了,是不是该打道回府了?”劳瑞大师换了个话题,提醒道。

  “不急。”夏侯炎摇摇头,眨眨眼道,“大师,您猜我这些天都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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