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早上讲一节课、下午写两页书的生活发生了剧烈而不可抗的变化,向不可控的方向脱缰狂奔。
首当其冲的就是他每天的课程量,从一节大课一步跳到了两节的量,《人体结构》一节,为手术做准备的外科总论又是一节,而且是有其他的讲师来听课的。
课程变化直接引起了一系列多米诺骨牌般的效应。
他下午必须把原来整理解剖学的时间分出一部分来,绞尽脑汁思考怎么把外科的内容简化变成他能教的东西。
第一个大难关就是无菌术,他要好好寻思寻思怎么跟大家解释。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我认为我们周围存在着小到看不见的生物”,一句话简单有效概括微生物的概念。
这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讲完后他得想办法去证明自己的论点,需要显微镜的帮助。
高质量的玻璃在敦灵那边才刚有没多久,目前最可行的思路是去买两块通透的天然水晶,再找人打磨、组装,这还不知道能不能用。一时半会没希望了。
说到仪器,他还需要找一套设备来完成蒸馏,获得比较纯净的高浓度酒精,好让他能给皮肤消毒。
因为一个简单手术牵出的各种需求千头万绪,让他身心俱疲,大部分都没法在上课和备课之余抽出时间解决。
这还是单纯的在学院里事物,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也成了医学院离谱传闻的一份子,并在某种意义上暂时失去了刚获得的还没享受几天的永久饭票。
在完成手术后的第三天,他刚踏入酒馆就受到了格里斯的热烈欢迎。
这个男人大声地向克拉夫特打招呼,向全场宣布这位优秀的医生拯救了他女儿的性命后,表示为了庆祝此事,今天在场的各位啤酒免单。
各个学院的人本来还只是听说过医学院有个敢给活人开膛治疗的人物,现在是大家都知道他长啥样了——那个金发的年轻医学院讲师就是克拉夫特。
偏偏克拉夫特这头和莱恩一样的金发辨识度特别高,再加上年轻的特点,很快各个学院的人的就把消息带了回去,他每次一进酒馆就会被其他学院的人认出来。
这些对克拉夫特充满好奇的学生以观赏神奇动物的眼神盯着他,大胆些的还会上来凑到一桌,询问各种奇怪的问题。
几顿午饭下来,克拉夫特实在是没法忍受这个氛围,只能每天换掉身上的黑袍,再去离学院更远些的酒馆吃饭。
他很快就发现,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一个带点惊悚的劲爆新闻传播速度比他想象的快无数倍,特别是有个酒馆老板给这事作证的时候。
这个月里,他已经在至少五个酒馆,听到了这件事的七个版本,没有一个符合实况。
其中奇幻成分最低的是克拉夫特来自于一个传承久远的家族,自诺斯王国存在前就有了对医学的研究。他觉得祖父不会喜欢这个传闻的。
最离谱的说克拉夫特与魔鬼交易,才能想出这样恐怖的治疗方式。克拉夫特在旁边听着那个喝得神志不清的酒鬼嚷嚷,临走前顺便踢开了他屁股底下的凳子。
这些传闻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让克拉夫特感觉非常头疼,但出名这件事确实在某个方面给他带来了好处——有病人上门了。
早在半个月,莉丝的观察期达到了半个月,卢修斯也有了一个月。一次又一次“无殊”写在每日检查上后,克拉夫特信心也与日俱增。
得益于声名日益增长,居然有人愿意来学院上门求助。其中大部分吃坏肚子的倒霉蛋分给罗莫洛讲师,克拉夫特筛出了三例自己需要的病例。
克拉夫特最初的想法是再把观察时间拖长半个月,但毕竟病人到了门前,诊断都做完了。
本着“不救等于死”的思想压力,克拉夫特再次完成了三例手术,同时进一步地改善了条件,把手术耗材改成了更细的棉布,并给台上台下的人都套上煮过的麻布帽子、口罩和外袍。
在这个前提下,他能允许少量不参与手术的人员进入现场学习。
不是他不想全用更好更细密的布料,是成本限制了他的想象力。文登港位置偏北,气候对棉花种植不能说是勉勉强强吧,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棉制产品全是从海运过来的,单是作为手术耗材这点,已经让成本不那么乐观了。
可惜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千防万防也没用,依旧有一例发生了手术切口感染,万幸没有进一步向腹腔内发展,事后猜测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东西用于伤口消毒,或者谁在更换敷料中的接触导致了问题。
这件事给克拉夫特敲响了警钟,连夜编写操作规范贴到了墙上,禁止没背熟的人接触病人。酒精蒸馏的问题也从此正式提上日程。
李斯顿倒是觉得目前的状况十分乐观,建议把这些规范和“澄明”推广到截肢手术上——这是他给稀释液取的名字。
澄明,这名字听起来还不错,李斯顿说是他觉得这种药液像清水一样澄澈,十分神奇,因此命名。
克拉夫特和卢修斯心虚了一下,没告诉他里面确实几乎都是水,认可了这个名字。对外宣称是医学院研究出来的新药物,家族秘药的说法自然就被抛弃了。
截肢手术是李斯顿的老本行,他在学院外有个自己的诊所,生意还不错。港口这地方难免有人在什么危险操作中弄伤了自己,为了省钱,草草处理一下后就继续自己的工作。
频繁与海水接触浸泡、各种病菌严重感染、不知名的粉剂糊住伤口,迅速恶化到需要快刀服务的程度,所以他从来不缺病人。
但作为一个专精于解剖学的讲师,他丰富的学识很少能在病人的哀嚎中发挥,只能选择在几分钟内解决问题。而“澄明”让他看到了希望。
多次试图说服克拉夫特未果后,李斯顿以“新手术方式在截肢方面的运用需要指导”为由,把他拉到诊所里旁观了几场截肢手术,顺利地获得了澄明药剂的使用权。
克拉夫特卡死了他的用量,只允许在较严重的截肢手术里,评估具体情况后谨慎使用,并要求记录病人的信息,让病人定期复查,没复查的要求随访。卢修斯会负责检查他的这些书面报告。
但事实证明,只要东西没有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上,那它一定会向意料之外发展。
李斯顿的诊所在半个月内就用掉了克拉夫特分给他的小半杯稀释液,他来向克拉夫特要更多份额的时候,卢修斯一道带来了记录的二十三份病历。
确实,都是很严重的情况,比较轻的都烂掉了几根指头,描述是“发黑、恶臭、没有知觉”。克拉夫特完全没法指责这种大范围切除的截肢手术是滥用澄明药剂。
这个数量比他预计的多太多了。
但这叠纸又比预计的薄了太多。
克拉夫特快速地翻阅了一遍,发现只有十二份有术后五天复查记录,其中又仅存三份有十天后的复查。
剩下的十一份里上门随访找到了两位,其他的别说具体信息了,五天后连死活都不知道。
克拉夫特没有生气,他已经忙得没有生气的体力了。传奇人物不是那么好当的,他现在每天除了翻倍的教学和编写任务外,还要接待前来求助的病人,其中常有听了离谱传闻来向他提出更离谱要求的。
“李斯顿讲师,我需要一个解释。”克拉夫特从纸堆里支起自己的头,疲惫地看着面前尴尬站着的两人。
这个态度让本来以为会被痛斥的李斯顿更加不安了。要是克拉夫特骂他两句,他还能好受点,但一脸疲惫的克拉夫特让他越发觉得自己问心有愧。
老好人卢修斯站了出来,替他解释其中的问题。
“是这样的,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以为跟肠套叠手术的复查一样,父母都会带孩子再来,或者住址都像莉丝那样好找。”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克拉夫特,桌上的手正翻开病历的下一页。
“所以呢?”克拉夫特点头,示意他继续。
“刚开始我们做了一些截肢手术,有港口雇工的,有水手的,告诉他们五天后再来,可以免费给他们复查。”
“对,没错啊。”
“但是就只有一个水手和雇工回来了。我们去港口找那些水手,发现一个问题。”看到克拉夫特没那么生气,卢修斯的说得流畅起来,“大部分船根本不会在我们这里停那么久,所以……。”
这个理由很充分,确实是克拉夫特想当然了,他果断认错:“抱歉,我的问题,这个复查周期还是太长了。”
“但也不至于这么少吧?”
“呃,是这样的。”李斯顿接着卢修斯的话,往下解释道,“后来我们改善了一下,确实很仔细的问了详细的住址,他们也告诉我们了。”
“没错啊,那为啥随访只有两份?”克拉夫特放弃思考,等他解释。
“这有两个方面的问题。一部分雇工其实很多没有稳定的住所,就在找到临时工作的地方暂居,干完就走了,我们五天后去就没找到。”
“另一种就是有家庭和固定住处的,他们住的地方和我们常去的街道不太一样。”李斯顿很是沮丧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去过盐潮区,就像那种脏乱的地方,他们自己都不一定清楚描述的位置对不对,外人进去像走迷宫。”
“他们的工作不稳定,手头没余钱,要抽出一天来复查……”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李斯顿的诉苦。
“克拉夫特讲师在吗?有人找您。”
“好的,我就来。”克拉夫特艰难从座位上起身,猜测着又是什么样的奇怪病人和家属。
“我会去做个新方案,如果有时间的话明天就能交给你们。”
第39章 意外来客
克拉夫特见到了那位拜访者,只身一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适。
他大概就是李斯顿说的“住在盐潮区那种地方”的人。劣质的麻布衣服,缝补和线头在几步外就能看到,走近的时候会闻到鱼腥味。
来报信的学生没有把他领到哪个空房间,而是任由他站在了医学院的大厅里,来来往往的黑袍人偶尔投来异样的目光,环境无形地排斥着这个异样的闯入者。
一位码头雇工,克拉夫特做出了判断。
那位来转告的学生把克拉夫特带到大厅,小声说道:“本来我不想打扰您的,但他坚持只想见您一面,也不愿意告诉我原因。我想或许有什么特殊情况呢?”
“谢谢你,马特,下次请务必也这么做。”克拉夫特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向他点头道谢,学生受宠若惊地离开了。
送走学生,克拉夫特一边走近一边观察这位访客。他眼睛盯着地面,裤腿和鞋子湿漉漉的,感觉是刚从什么潮湿的地方赶过来,八成是海水,踩过的地方干掉后会留下一层盐霜。
大概这就是那位学生没把他往里面领的原因。
“你好,我就是克拉夫特,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克拉夫特在他面前站定,熟练地打了个招呼。
“啊,您好,就是我。”他哆嗦了一下,似乎被吓了一跳,把视线挪到克拉夫特的黑袍上“我听说您这里能治些别人治不了的病……”
他顿了一下,用不确定的语气开口问道,“而且只收五银币?”
好吧,又是个听了不知道哪个版本的传闻来的,看来传闻已经很快发展到专治疑难杂症方面。
这些天确实遇到了一些这样的病人。因为离谱的传闻,带着跟腹痛毫不相关的病症来到医学院,提出各种各样的诉求,属实让克拉夫特头疼了一阵子。
不过职业素养还是让他强迫自己认真起来,完成标准流程。
“事实上有些区别,但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说。”克拉夫特并不是客套,他不太适应这种交流环境,或许什么时候他该申请一个专门的接待室。
“不,不用了,在这里说就可以。真的只要五个银币吗?”访客伸出手,这时克拉夫特才注意到他手里一直攥着五个黑银币。
不客气地说,这黑银币也太黑了,不能怪私铸加料太多,是保存环境太差了,价值得下跌一个档次。
“请跟我来吧,换个安静的地方再谈,就当是聊天,我的时间不算钱。”
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总不能赶人吧。克拉夫特就近找了个空房间,搬来两张椅子,让他坐下来说。
换了个地方后,访客好像放松了点,断断续续地讲起了自己的问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睡的时间好像变得越来越长了。我知道这么说很奇怪,但我的情况不太一样。”
“我是在码头那边当雇工的,每天都得过去找活干,一般起得都很早。刚开始还没发现,可是有一天居然太阳照到脸上了才醒。”
“之后我就注意到自己醒来的时间变晚了,我让我的妻子早上来叫醒我,结果发现她也一样。”
“这段时间会有过度劳累吗?”克拉夫特揉揉眼睛,说这个话题让他的困意也上来了。最近他睡得都不怎么好,午觉时间也被迫缩短,工作时间日渐反人类。
“不不不,我肯定绝对不是这样的。在那以后,我醒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晚上也更容易犯困,现在已经要睡过半个早上才能醒来。”
“我去了几个诊所,他们都觉得我根本不是得了什么病,开的药也没有用。”
他的话语里充满不被理解的慌张和困惑,眼睛看向克拉夫特,希望找到一丝认可。
“有什么其他不对劲的地方吗?比如说咳嗽、发热之类的?”克拉夫特调整姿势,身体前倾,做出认真倾听的姿势。他其实也觉得不是啥大事,换个姿势只是因为久坐腰酸。
听着像是什么生活习惯变化,打乱了来访者和他的妻子日常生物钟,谁都有过这样的体验,但克拉夫特在这个专业方面涉及不深,对此没啥特别好的建议。
要是知道怎么才能自然早起,那还会大学早课迟到?
看到克拉夫特并没有和其他人那样表现出不耐烦的迹象,访客继续自己的叙述,“我试过让邻居来叫醒我,但他们也是这样。最后只能找了一位关系不错的朋友,早上去码头顺路叫醒我。”
“邻居也是?”
“是的,他们也发现自己睡得越来越久。而且我的朋友说叫醒我很不容易,他说有在我耳边大声喊我名字,还拍了我的脸,这样才能醒。”他脸上的疑惑之色越来越重,说起了最奇怪的地方。
“可是……可是我完全没印象啊,按理来说半醒的时候总该有些感觉吧?”
“就像只有睡熟和清醒两种状态?你刚才说伱的妻子也是这样,有在她身上试过吗?”克拉夫特抓着扶手把自己支撑起来。
“是的,我妻子也是这样,很难叫醒,而且对发生了什么没印象,所以我才相信他的。”包裹着粗麻布衣服的手臂微微颤抖,“我感觉真的是得病了。要是去太晚,就只能干半天活,这没法过啊。”
“你的邻居呢,他们也很难叫醒?”
“我没有问他们这个。我知道只有这些了。”他沉默下来,期待地看着克拉夫特,希望能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如果他没撒谎没隐瞒的话,克拉夫特确实找不出什么来对应他的症状。这要叫什么?“进行性睡眠延长”?
这样令人头秃的事情不是没有先例,各种奇怪的主诉都有其背后隐藏的道理,要么是病人搞错了什么,要么是关键信息被遗漏了。
比如一夜起来出现血尿,急查肾病指征一无所获,最后发现是昨晚连吃半箱红心火龙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