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特和卢修斯找了个阴凉地方站着看别人排队。不大的井口最多同时允许三个人拿桶打水,在井口处勉强还能分出三条队伍,但排到后面就散成一摊,分不出到底哪个是哪条。
中年男人跟几个队尾的人交涉后成功买到了水桶,在边界模糊的队伍里不着痕迹地左右横跳,选择最近的方向挪过去。
人群中,克拉夫特很快就捕捉不到他的位置,百无聊赖地开始犯困,用手支着自己的头。
日上当空,已经到了平时他吃完午饭小睡一会的时间段,生物钟催促着他找个舒适平面,把自己的脸贴上去享受每天难得的放松时间。
今天为了给调查预留出时间,很早就从学院出发,先是榆木街,又是盐潮区,中午连饭都没吃,也没胃口吃饭。
突然空闲下来,疲惫就趁虚而入,让人感觉站着都能睡着。
微眯的眼睛透过红色镜片,不真切的画面变得愈发模糊,人群在眼前晃动,轮廓虚化。
弥散的重影、红色的滤镜,人形的色块缓慢挪动,如同斜面上的红颜料互相融合、洇开,非但不鲜艳,色调还逐渐转暗。
红色一般会让人感到警醒刺激,但这种红色让他感觉更加的阴郁,想到粘稠的静脉血在透明容器壁上一边流淌一边凝固,不复在生物体内的活力。
他感觉自己在下落,是平时睡梦中的失重感,更轻、更柔和,半梦半醒间离开了繁琐混沌的现实,往深处跌落,躲到没有手术、没有并发症没有调查的地方。
听觉也变得迟钝,嘈杂人声在耳边减弱,一刻不歇的意识不再注意他们说些什么,大脑的语言区进入低功耗状态,不愿意把空气中的振动翻译为有效信息。
水桶落入井里沉闷水花声、木制品磕碰在石壁上、大声的咳嗽,简单声音还勉强能分辨。
本能慵懒地把自己调整到半梦半醒状态,不搭理感官传来的神经冲动,任由自己跟世界分离开来。
克拉夫特感觉自己在原地,又好像已经不在原地,飘忽中,他听到了一声尤为清晰的落水声在耳边响起,失重感戛然而止。
迷蒙的状态并没有被打破,而是固定了下来,声音变得更加细腻而温和,像从沙砾转化为碾磨过的面粉,也更难分清其中内容。
意识柔软地平铺散开,享受片刻的安宁。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依旧有奇怪的气味在鼻尖缭绕,不是汗味,不是腐臭味,也不是鸟嘴里的草药味,不像被嗅觉所收集到。
它似乎在加重,声音中细软舒适的那一部分随之靠近。从无形化为有形,贴着背后的衣物,抚摸他的意识。
感官无一不被它所取悦,发出“柔软”“舒适”的信号,嗅觉也参合其中,认可它的气味奇怪但绵软宜人。
像少女的手,像丝绸薄纱,它靠得更近,失重感再次出现。
眼睑低垂,眼前黑红的光线更加单薄,几乎完全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月夜般的黑暗,柔和的白光在增长。
意识沐浴其中,和正常享受每一次小憩一样,丝缕的怀疑在沉醉里一闪而过。
它轻轻伸出凉而软的手,想要把这缕宁和中的不和谐摘掉。
这个弄巧成拙的动作唤醒了克拉夫特敏锐的意识,怀疑迅速地发展成警觉,发生的一切被从记忆里翻出来重新分析。
直觉在柔软温和的感觉中品尝出了不应存在的恶意。
它贴合的速度猛然变快,似乎是察觉到克拉夫特的变化,从身后更快地包裹上来。
鲁莽的动作暴露了它更多的不协调之处,像海星翻过多彩美丽的背面,吐出胃袋进食。极端的不协调、粘稠恶心,冲击上一刻还沉浸在舒适里的感官,剧变的神经冲动刺激大脑,直达灵魂深处。
在异界的部分还没有应答时,灵魂里本土的克拉夫特多年来的训练形成的条件反射被激活,祖父无数次的教导和挨打经历给了他非凡的反应速度。
全身的肌肉被调动起来,低头躲过可能的攻击,用肘关节向后砸去,顺势转身后退拉开距离。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动起来的时候撕开了什么,恐惧迫使他摸向藏在长袍下的剑柄,刚睁开的双眼因为不适应光线只能看到镜片的红色。
剑刃出鞘,朝着感觉中的位置斜向上挥去,他极力克制自己不顾一切用全力劈砍的冲动,留下变招的余力。第一剑只是为了逼退对方,给自己视野恢复正常争取时间。
他仔细感受手上传来的力量,不论对方选择暂避锋芒,或者迎面招架,都正合他意。
出乎意料的,剑刃似乎切入了什么东西,在疏松脆弱的物体内势如破竹,劈散好几处手感不均匀的结构。
身后传来惊呼和尖叫声,远去的杂乱脚步说明有不少人在逃离此处,所幸没有接近的脚步声来干扰判断。
视野在逐渐恢复,目光穿过红色玻璃检视劈斩的成果。不管是什么,是人还是鬼,被拉出一道大口子绝对不会好受。
克拉夫特强撑着睁大双眼,刺眼的光线让瞳孔环状肌急剧收缩,泪腺分泌出泪液。他要对抗闭眼的本能反射,尽全力看清前方。
他看到了那道巨大狰狞的裂口,并不存在于什么软泥怪物或者神秘的敌人身上。
那是一面木墙。
第46章 消失的一部份
克拉夫特持剑环顾四周,现场加上自己只剩下了三个人。
去打水的中年男人坐在地上,水桶滚出好几米远,里面的水流得到处都是。他刚打完水回来,没想到克拉夫特就猛地出剑给身后木墙来了下狠的,吓得把桶都扔了出去。
卢修斯在旁边瑟瑟发抖,刚才就属他站得最近,那一剑就从他腰侧擦过去,再近一点就跟木板墙一个下场。
他按着胸口,拎箱子的手抖个不停,“原来那个是开刃的?”
克拉夫特有把不错的剑这事他是早就知道的,但因为一直以学者、医生形象出现,让人觉得只是家族武勋历史的代表。
从来没有人想过克拉夫特真有哪天会把它抽出来。
“我可能是……做了个噩梦?”克拉夫特拔剑四顾心茫然,啥威胁都没找到,悻悻然把剑插回剑鞘,“刚才有谁接近我吗?”
那种诡谲的恶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在阳光下迅速消散,像肥皂泡一样破灭,试图从记忆里逃逸。
但意识忠实地记录下了那种感觉:舒适的下沉、再下沉,有什么东西悄然接近,用温润的外壳把自己包装成柔软梦境一部分。
深藏其中的恶意,被一丝破绽暴露出来后巨大的反差,让克拉夫特回想起来心有余悸。像最喜欢的奶油浓汤突然泛起波纹,汤汁中有不规则黑影游动,是潜藏在表皮下的令人作呕之物。
克拉夫特觉得自己确实遭遇了什么,不管是不是梦。这种遭遇似曾相识,给他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从劈出的裂隙向木墙内部看去,屋子的主人早已离开,狭小昏暗的空间里空空荡荡,不可能藏进一个人,更不可能穿过木墙造成那样的感觉。
克拉夫特走到那位中年男人面前,弯腰把他扶起来,“非常抱歉,我向你保证这只是个意外。你的工作完成了,带着钱回去吧。”
他伸手想帮他拍拍身上的灰,但发现这件衣服和地上相比不好说是哪个更脏,这让他放弃了这个动作,去捡滚落的水桶。
水桶里还有残余的一点水,克拉夫特干脆把它都倒出来,看着水线慢慢流尽。没有浑浊,也没有漂浮物,清澈的水在地上溅几个泥点,渗入土里。
不得不说比预想中好得多,他还以为会是那种打满看不清桶底的水质。
光看还不够,他需要拎一桶回去,拿到学院找几只动物试试。正好现在人都跑光了,他可以顺便观察一下这口井。
扶着井沿向下看去,深处漆黑一片,看不到底部。面对这种深井的时候会有种失足下落的恐惧,不受控制地想象自己在狭小空间里向黑暗冰冷的水域迅速接近。
就像下面通往另一个世界,和阳光所能照射的世界截然相反,无光狭长的隧道后是进入的门户。
系了绳子的水桶一路向下,沿着井壁磕磕碰碰,接触到水面。
克拉夫特把绳子在手上绕了两圈,往上提水桶。装满水的木桶有些沉重,有了自身意志一样将人往它的位置拉扯,想让他接近彼端。
他感觉那种奇怪的味道再次出现,在接近井口的时候变得明显。
意识确定了它不是嗅觉传来的信号,而是某种通感,一些更为特殊的信息试图通过嗅觉的路径表达自己。
不需要提醒,克拉夫特想到了他曾在什么东西上有过这样的感觉。
但……这怎么可能?
他奋力拉动绳子,把水桶扯出井口,清澈的水里看不到任何异常。但直觉,或者某种在接触异态之物后生长出的更高级感官,坚持这里面有不该有的东西。
克拉夫特下意识地排斥这种提醒,可意识不由自主地运转,把新的信息和所知的记忆对应。
“卢修斯,能过来一下吗?”他向卢修斯招手。
那个中年男人已经离开,周围没有外人,有些事需要重新确认一遍。
卢修斯走近水桶,跟克拉夫特保持了一个微妙的距离,看了眼里面的井水,“怎么了?真是水的问题吗?”
对刚才的突发状况他心有余悸。
“不确定,只是我突然想到了其他的问题。”克拉夫特没在意他的小动作,把绳子从绕手两圈的地方抖开,“我需要你回忆一点事情,可能有些冒犯,但是我不得不问。”
“只要我能回忆起来,没啥不能说的。作为报酬,回去后能借我看看伱的剑么?”感觉熟悉的克拉夫特又回来了,卢修斯安心了不少,转而对克拉夫特的剑产生了兴趣,哪个男人能拒绝一把好看又好用的武器诱惑呢?
“可以,只要你别割到自己的手。”这个请求完全可以理解,一把好剑可太炫酷了。
“我想问的是,卡尔曼教授离开前几天,你觉得他精神状态怎么样?”
“啊?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再一次的,卢修斯觉得自己跟这种思维跳跃人士合不来。
“你就说怎么样吧,跟平时有没有很大的区别?什么都可以说。”既然没意识到为啥问这个问题,那反而更好,克拉夫特需要尽量客观、不受情绪干扰的答案。
他用尽可能随意的语气,给卢修斯制造一个比较宽松的谈话氛围,有利于他多回忆一些,说得更多。
卢修斯托着鸟嘴想了想,说道:“从来没那么好过,甚至有些亢奋。”
“你会感觉他性格上有么什么变化么?特别是不符合他以往形象的那种。”一旦产生怀疑,就会觉得哪都不正常,克拉夫特现在的心态就是这样。
“非要说的话,我感觉他太急了,总想要尽快地做更多实验。”
“那他是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实验室里?”
“这我倒是没注意过,让我好好想想……至少导师每天离开学院的时间没太大变化,都是傍晚。”
“在学院里急着完成更多实验,却不愿意多留一会?”克拉夫特找到了矛盾之处。
要单是这样也算正常,但结合目前所知的事情来看,一个从没被想到过的猜想浮现出来。
言外之意太过明显,卢修斯都听出来了,“你是说导师在外面有其他的事要做?样本不是在……”
反驳的话突然止住,他也发现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问题,确实有一部分黑液的取用去向是他不知道的。
那克拉夫特为什么要在现在问这个问题的就说得通了。
散落的信息被一根有始有终的线串连起来。
“你这怀疑完全没有道理,导师凭什么要这么做?”卢修斯立刻否认,哪怕这个猜测很符合他最初认为跟黑液相关的推理。
卡尔曼教授是教导他多年的导师,在医学上的引路人,说是半个父亲都不为过。无论是从个人感情,还是对其道德水平认可,卢修斯都不能承认把这两者联系起来。
“所以你也觉得能有这个说法对吧?”克拉夫特盯着卢修斯,隔着两层镜片对视,“再仔细想想,不管是支持的证据,还是不支持的证据,都再想想。”
克拉夫特自己也被这个离谱的猜测吓到了。
虽然相处时间很短,但卡尔曼教授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还是十分正面的。一个一心学术、想要发展医学治病救人的好人。
哪怕是知道卡尔曼独自带走了一部份样品,克拉夫特也完全没有往这个方向联想,顶多觉得还有啥技术细节想保密的。
加上对黑液的严格管控,每次使用都有记录,让他产生了尽在掌控的错觉,宁可相信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特殊流行病。死活没想到反复完善的规程在漏过教授带走的那一部分时就失去了意义。
“教授拿黑液去投毒”这个思路实在太匪夷所思。
直到现在,他正站在这个基本肯定是罪魁祸首的水源面前,几分钟前刚遭遇了一次亦真亦幻的袭击。
那种超出理解的怪异气息正在周身弥漫,在意识到其存在后愈发浓郁,越来越清晰。
他能感觉到它,但这一次,它不再被束缚在玻璃瓶里。
它在广阔的空间里自由飘荡,寄宿在深井中,溶解在打出的每一桶水里,充斥了不着边际的空间。
这范围如此宽阔,像是一片无形湖泊倒悬于空中,每一个喝下井水的人都受到它的影响,坠入其中。
克拉夫特想起了自己的笔记,黑液确实是一种媒介,喝下稀释液之后沉睡应该只是一种外在的表现。
真正的意义在于让人在这个过程中接触到了另一个层面。
而正常人无法接受和保留异于这个世界的信息,所以在醒来后只会表现为对睡梦中的一切毫无印象。
但如此少量的液体,要对那么多人同时产生持续、明显的效果一定有其他的机制,存在一个类似于正反馈的效果让它的影响不断放大。
范围、人数。
有个和黑色石柱一样的,能影响周围所有符合条件者的“域”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