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页落下,一个看起来很是熟悉的东西闪过,几乎让李斯顿怀疑是在昏暗光线下产生的幻觉。
他惊异地掀开末页。
那是一截露出笑容的颈椎骨,被画在纸张正中,不加掩饰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爱德华?”
这个标志实在太有特点,以至于看过《人体结构》的初学者绝不会忘记。两者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本书上的标志里没有爱德华签名。
那么说来,李斯顿没听说过它也是很合理的。这本书大概是爱德华在写就巨著《人体结构》前的作品,因为被后者完全覆盖和超越,自然没有传播开来的机会,罕见程度可能远超自己想象。
不愧是敦灵大学,这种书都敢往外送,它的图书馆中馆藏该是何等丰富?
遐想好一会后,李斯顿才发现自己又走神了。今天在教授房间里受到的震撼让他再度忘记自己的来意,完全把正事抛到了脑后。
抚摸着书本的封皮,李斯顿几乎产生了那么一点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把书带走的冲动。
不,这当然不行。
他甩掉脑海里的杂念,回到最初的计划上,他是来寻找教授参与澄明事件的证据和理由的。
可是就目前来看,教授最近不是在家捣鼓药剂方面的内容,反而是莫名其妙地想出了肌肉骨骼的另一套生长法,完全悖逆于现有的解剖学结果。
疑问不仅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增加了。从未见过的组合方式,显然并非人类所有,也不像可以用于某种全新的手术。突出一种极端的实用性,以机械的角度来对运动系统进行了高效利用。
看起来确有几分道理,但不来源于人也不用于人的东西,却又偏偏全是人的部件,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跳脱如此的思路不是一时灵感所能成就,要么是积年累月的构思,要么是有原型可以参考,加以现成研究基础填充细节。
李斯顿翻开书,折回教授读到的部分,试图在里面找到参考内容的蛛丝马迹。
作为一位在此专业投入多年的专业人士,细读下不难找出其中端倪。
在老书的描述中,造成内容和真实情况的差距的,是作者对“有效”的想象。相较于某些“长得不太聪明”的实际结构,作者把肌肉和骨骼的位置安排到了更容易发力的地方。
也就是说,在同样的大体轮廓下,按照作者爱德华的最初想法,运动系统的功能性完全可以更强。
在这种指导思想下,绘图中的一些部分,与实际产生了一些明眼人能直接看出的形态偏差,直接按“理想状态”安排。
不讲道理、背离实际,只求效用的态度,与教授创作的这个“全新结构”如出一辙。都是把生物组织当零件,去构思一个完美好用的“机械”。
这是他能找到的最佳形容词,只有那些被有意创作出来的东西,才会趋于极强的实用性。自然的生物,无论是多么强健、智慧,肯定都有天生无法改变的缺陷之处。
一个利用“人类零件”构建的非人之物,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然而那张草图中蕴含的,不祥的真实感始终在心头萦绕,使人相信它确实有存在的可能,或是对照切实存在之物落笔绘成。
李斯顿继续向下翻去,在章节的末尾,本应该是结语与总结的位置,被一条无法形容的肢体所占据。
与卡尔曼的草图不同,这张手绘图稿精致细腻,结合了之前所有想象性的“完美”结构,拼装成一条脱离陆生动物形态的、可以不受限制活动的长条状细肢。
仿佛是作者的偏爱,要让它独立存活一般。在肌肉与骨的间隙,填充了恰到好处的脏器与脉管。
在背后的淡色虚影里,它以超常的角度扭动,发挥了拼装关节的最大活动度,柔韧异常。
这种姿态让李斯顿联想起水生软体生物的腕足,被切下后自行在砧板上卷曲、舒张。可这又明明是自己最熟悉的结构重组而成,脱胎于常理常识,捏造“完美”而畸形的肢体。
又或者它才是骨骼肌肉本该长成的模样,而人类躯体才是浪费功能的畸形呢?
没有注解的手稿旁留有与作者字迹截然不同的批注,用语比刻入纸张的笔锋更尖锐。
“毫无逻辑的狂人,脱离实际的臆想,亵神之行……”
书写者似乎是在盛怒中用文字发泄自己的情绪,其中敌意隔着久远的时光依稀可见,愤恨到口不择言,用最激烈的词语来攻击一页纸上的配图。
一笔新墨画出的斜线将大段激烈的言辞划去。不知为何,李斯顿从中看出了随意和不屑的意味,跟平时教授浏览不成器学生提交的文章一样,把成片不知所谓的内容删减一空。
用批阅的口吻,卡尔曼在下面简短地写道:
“庸人永远不可理解天才所见。”
这什么意思?
言语间,卡尔曼教授似乎把自己跟爱德华放到了一个立场上,居高临下地蔑视那个痛斥这张诡异绘图的人。
什么叫“天才所见”?李斯顿的
很快的,他又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作为参与过教授的秘密解剖课的人,李斯顿知道卡尔曼认可的只有亲眼所见、亲手实践过的知识,也就是现版《人体结构》,怎么会去追求那种不存在的“完美”构造?
李斯顿隐约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混沌的信息线索和推理在脑海中搅成一团,其中有一根线头引着他去发现从未设想过的方向。
像在黑暗中摸索,沿着长而曲折的走廊,忽然一现灵光在眼前闪过。
卡尔曼不会喜欢不可证的虚无缥缈理论,除非……
除非“所见”就是字面意思。
【渎神……】
教会不可动摇的思想统治中,神职者宣称人是神最完美的造物,哪怕再怎么蔑视他们的人,也不得不接受这个观点。
毕竟如今世间,尚未有一人能解释为何世界上唯有人类拥有智慧的思想、灵巧的肢体,两者缺一不可,仿佛天生就是安排来用这人身发挥智慧,以智慧统御身躯。
人们只能承认一个更高的终极存在,把持着创造生命的权柄。
而这等造物,篡夺了这种权柄,玩笑式地拿神灵最骄傲的造物当积木拆散重装,做出更好的作品。
要是它真的存在,那置神灵于何地?置一切常识认知于何地?
教授和爱德华亲眼目睹了它,并且画下了未见之人不可想象的结构。它光是存在,就要颠覆一切建立在宗教和普遍认知上的社会共识,意味着对造物权柄的理解和运用,人类一生所学都不及此物万一。
教授到底是在哪里见到了它?在敦灵写下巨著的爱德华又是在哪里直面它?
说不出是恐惧还是狂喜的感觉直冲脑海。这一刻,李斯顿觉得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抛下一切去踏上追寻此物的道路,只为了这个超越现世已知之物的目标。
而后,思绪贯通,线索被连结起来,问题得到了解答。
它就是答案,就是那个能让卡尔曼教授无视道德、情感、伦理去做出可怖之事的理由。
何等的幸运,那个为了事业放弃敦灵生活的人,那个一辈子投身于此的人,在找到追求的终极答案。
再也顾不得什么保持隐蔽,李斯顿推开窗户,让阳光照进室内。他需要尽快阅览所有线索,补充事件的全貌。
然而在刺眼明媚的光线中,之前隐蔽在黑暗中的东西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又一个用黯淡涂料绘制在墙面、地板上的圆形符号,遍布纵横交错的皲裂纹饰。
将其一分两半的标志性横贯裂纹,赫然穿过每个符号正中。
很忙,忙麻了,对自己写的东西也不满意,但又没时间去提升文学素养。(`~)
第61章 转达
“使点劲,把它放这边来,别撞到墙角那边的瓶子。”来人指挥着送货的雇工避开脚边的零碎物什,把沉重的大箱子往楼上搬,这已经是下午第三趟了。
挑了个靠墙箱子坐下来的卢修斯捧了一杯水吹着热气。这是克拉夫特递给他的,出了名的爱干净人士对榆木街的水井也不放心,坚持要在煮沸后再递给他。
就算在井边解释了小半天让他嗓子生疼,也只能小口啜饮,难说是喝到的水更多,还是吹干的口水更多。
今天的行程不算艰难,一个带着剑的贵族,拿自己的家族声誉作保,要给附近新修两口井还是很有说服力的,而他们所要做的不过是暂时多走段路,换去其他地方打水。
再加上诡异的“昏睡病”早闹得人心惶惶,各种流言四起,比咸腥微风还无孔不入,比生长在礁石上的藤壶还多,其中自然包括了不少声称与井水有关的。
这时能来一位贵族出身的学院人士,给他们讲是井水有问题,多少减轻了心中对不可捉摸的未知之物恐惧。
实际上这里生活的人当然不知道有井水出了什么问题能让人长睡难醒,也不知道学院研究什么,更不了解不同贵族的区别。
但至少文登港人多少都听说过这么个学院,也知道这个身份很厉害就够了。实在不知道的可以看看那把剑,或许可以有效帮助理解这个问题。
卢修斯只要在克拉夫特口干舌燥后接上班,给后来的人解释清楚,其中夹杂着对他身份的明示或暗示,不算什么太难的工作,至少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
感叹了一下某些身份真好用,他又吸了口水,温热的水顺着食道滑下,暖意在胃部流转。寒意未散的季节里,捧一杯热水确实不错。
他们正在克拉夫特刚在榆木街租的一幢三层式小建筑里,这三层还不包括阁楼。
建造这栋房子的人在选址上显然考虑不当,卡在了两栋老屋间的狭小地盘上,两侧墙体都贴在了旁边的房子上,迫不得已只能向上发展,造成了罕见的扁长结构。除掉楼梯就是每层仅有一个的房间和狭长过道。
局促的空间导致了下面第一二层根本没有向两侧开的窗户,只在房屋正面给房间开窗,采光极差,大白天的也需要摸黑上楼梯。
同时,依旧是因为空间限制,楼梯被造得相当陡,上楼时要手脚并用都不必弯腰。
综合这些因素,再加上刚好在盐潮区旁边,房屋的租金被压到一个见者伤心闻者落泪的地步。
拄着拐的原主人信誓旦旦地向他们保证,在文登港里,除了盐潮区找不出第二个这么便宜的地方。要能找的出来,他马上把价格降到比那里还低。
联系自己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的经历和房主的形象,卢修斯本想转身就走,可是克拉夫特意外的对这间房子很满意,当场拍板租下了一个月,他甚至觉得克拉夫特有过直接把它买下来的想法。
以一贯以来对克拉夫特的了解,价格因素不是原因,但他又想不出其他理由选择这幢可能在下楼时对住客的上肢骨、下肢骨、颅骨、肋骨、一切骨骼及其保护的软组织产生严重不良影响的住处。
“让一让,借过。”
卢修斯收起脚,让雇工从旁边挤过去。他没看到克拉夫特交给李斯顿的清单,可这是不是太多了,而且不像什么是为长居此地囤积的生活用品。
第四批雇工扛着箱子往上走去,肩膀被重量压得微微下沉,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从木箱内部传来。
出于一个闲人的好奇心,卢修斯跟上去拍了拍那个箱子,更明显的金属声从里面传来,“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那个雇工显然把他当成了这里管事的,卸下箱子往墙上一靠,摆出唠嗑的架势,借回答他的问题休息会。
“一些库存的夹子,买的人不多,这次难得有人想要那么多,干脆一起便宜卖了。”他擦了擦头上的汗,要翻出一堆老东西再扛到买家指定的地方可不容易。
“夹子?”
雇工的回答超出了卢修斯的任何猜测,在印象里,最大的夹子也不过手掌大,那么一箱里面该有多少夹子?
“对,夹子。”他摇晃箱子,让卢修斯听到里面大件铁器铮铮作响,“实话跟你说吧,不是什么好料子,难看是难看了点,但胜在用量足。”
“听起来不小?”
“当然,捕兽夹不能小。听说山里有比人还高的熊,这还不是最大号的。”
雇工说完扛着箱子继续上楼了,卢修斯震惊地看着那个箱子,无法想象克拉夫特要拿这些凶器去干什么。
沉重脚步在楼上响个不停,那是更多的人在上层按雇主的意思安置各种物件,这样的大号箱子少说已经抬上去了十个左右。
隐约的交谈声从阁楼传来:“对,我是要了这个,应该还有……一会就到吗?没问题,在太阳落下前送到就成。”
这下卢修斯坐不住了。他打开一直垫在屁股底下的箱子,一股油脂味飘散出来,伴有咸香和鱼类腥味。整齐的小罐罗列其中,用木塞封口。
拿起其中一罐,拔掉木塞,溢出的浓烈味道让卢修斯想起了这是什么。
整整一箱的鱼油。
拿一种叫作“太阳鱼”的肥大鱼类炼出的油,它的口感因为过于丰富的脂肪和重腥味极为糟糕。在不太缺食物的文登港达到了人憎鬼厌的程度,所以被开发出了这种用途。
事实证明不好吃的鱼炼出来的油也不受欢迎,连拿来当灯油都嫌燃烧味道刺鼻。
曾有一次,他不幸尝了一口用这种油烹调的菜品,就像有什么滑腻又腥臭的膜覆盖了舌头,漱了几次口都没冲掉它带来的糟糕感觉。
这种东西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容易被点着,可以少量地浸透引火物,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烧起来。港口流传着因为把太阳鱼放得离火盆太近而烧了整条船的笑话,尽管真实性存疑。
盖上箱子,卢修斯准备上楼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工程需要用到这些东西。就在他动身走上楼梯的时候,一个有些弱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克拉夫特在这里吗?”
“是的,自己进来吧!”
转身看向看门口,一个穿着耐磨亚麻面料衣裤的小孩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似乎是哪个雇工家里出来帮忙的。可能是被有点不耐烦的语气吓到,在卢修斯看过来的时候缩了缩。
尽管有些许的烦躁不安,他还是平复了心情,在走下楼梯时调整表情,好让自己不会在孩子眼里显得太吓人。
“没错,恭喜你找对地方了,做得很好。有什么事吗?”卢修斯分出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笑容,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