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之国 第10节

  他捂着喉咙倒了下去。

  “我说过要当心他!”首领狂暴地喊道。

  没能被国王或是兄弟会收纳的流浪骑士经常会在烈酒与女人的怀抱里逐渐丧失勇气与力量,朗基努斯却始终不在其列,他的刀剑总是在企图劫掠教士的盗匪身上磨得足够锋利,意志也是,人数上的劣势不但不会令他畏缩,反而会令他升腾起更为激烈与旺盛的斗志。

  “抓住那孩子!”首领又叫道,他的武技或许并不逊色于朗基努斯,但他一看到那张黑瘦面孔上露出的笑容,他就想要下意识地躲避,他知道这种思想在战斗时是极其致命的,但一个愿意对孩子下手的人你也不能指望他多有勇气,但他的眼睛只往朗基努斯身后一望,心就猛地往下一沉。

  那个黑发碧眼的男孩并没有如那些他们见惯的贵族小崽子那样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等他们来抓,在朗基努斯转过身去的时候,他就将小桶与木杆往地上一扔,而后敏捷地攀上了一侧的柱子,在一个雇佣兵想要跳起来抓住他的时候,他又纵向一跃,投进了一面亚拉萨路基督王国的旗帜里——教堂穹顶的肋拱条上悬挂着很多这样的旗帜,是用来请求上帝给予这些国家与团体庇护的。

  染色羊毛的旗帜粗糙又结实,上端系在铁环上,用来承载一个九岁的男孩不成什么问题,旗帜正悬在半空中,正是从高度到距离都十分安全的程度,但猎人们没有一点迟疑地就摘下了挂在腰带上的小十字弩,这种弩箭异常纤细,对身着盔甲的骑士几乎毫无作用,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只要这个孩子跌下来,他们就能抓住这份奖赏了。

  他们的首领缠住了朗基努斯,但这时,塞萨尔已经抽出一个哨子,用尽力气地吹了起来。

  在那些侍从,仆人送给塞萨尔的礼物中,就有好几个哨子,骨头的,角的,金属的,他一直带着一枚手掌长的铜鹰哨,这种用来召唤鹰隼的哨子可以发出穿透力很强的声音,否则无法召回可能飞到几千尺之外的猎鹰。

  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连接第二,第三大殿的走廊,为了避免朝圣者偷偷进来瞻仰圣物,这座走廊可以被看做一个长长的房间,窗户都在很高的地方,一侧有壁龛,另一侧则是不暴露的拱券,鹰哨尖利而又悠长的声音就像是一枚利箭穿透了基督的喉管,在它的胸膛中迅速地震荡回响。

  为了避免受到过多的干扰,塞萨尔选择的时间正是大殿中人最少的时候,养尊处优的贵人们当然不必忧心时间早晚,殷勤的教士们随时恭候,能够在晨祷结束后起身的已经算是勤恳,大多数都在午后经,也就是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方才姗姗而来——这里应当有值守的教士,应当不是被收买,就是被调开了,但无论距离这里多么远,又或是如何专注经文,只要耳朵没坏,肯定能听到这个声音。

  雇佣兵的首领气恼地骂了一声,“活该下地狱的畜生!”丝毫不在乎自己才是那个潜入主在地上的住所,为非作歹的人,朗基努斯猜想他肯定有不少赎罪券。

  等教士们赶到,还活着的雇佣兵们已经逃走了,只留下一个死人与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一个教士连忙赶到那个被刺穿了小腹的男人身边,握着他的手,在他的额头上擦油(直接从一旁的灯台上取得),一边喊着,“忏悔吧!”,旁边的死人也是如此对待,免得这个神圣之地被有罪的灵魂玷污。

  朗基努斯默不作声地伸出手,将塞萨尔掩护在身后,两人一同退到阴影里去,赶来的教士们或是有意,或是无意地忽略了他们,直到多玛斯怒气冲冲地带着几个修士踏进了这里,不过他只略略瞥了塞萨尔一眼,就将注意力放在了问责与追根究底上——教士与修士们分做了泾渭分明的三股,或是更多,但可以看得出,多玛斯正与另一名高级教士处在势均力敌的状态。

  有人有意放了想要破坏这桩修行的雇佣兵进来,当然,无论是教会法还是习惯法,他们都应当受到惩处,但要说谁会受到损失,谁会得到收益,这是塞萨尔与朗基努斯这些局外人也能一眼看明白的事情——阿马里克一世与鲍德温王子是塞萨尔在世俗的主人,杰拉德家族就是塞萨尔在基督前的保证人,塞萨尔若能完成这桩艰难的工作,不仅对他自己,对他的支持者们来说也是一件大好事。

  大约一刻钟后,多玛斯……至少获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他的对手带着一群教士和死人悻悻然地离开,他才有空暇来关心杰拉德家族的最新投资,在得知塞萨尔并不畏惧今天的事情,也不因为流言蜚语而退缩,他就高兴地一击掌,尽情地赞美了一番天主和圣人,又向塞萨尔保证说,今后他不会再受到任何打搅,他会委托两名强壮的兄弟(教士之间相互的称谓)来侍奉塞萨尔,保证他发的愿可以顺遂地达成。

  “你也去让教士看看你身上的伤吧。”在重新回到一片寂静的长廊里,塞萨尔说,一边解下钱袋挂在朗基努斯的腰带上:“我做完这些就回去了。”

  “我可以送你回去吗?”朗基努斯试探着问。

  塞萨尔笑了笑:“我都还不是一个扈从呢,”他说:“城堡之外的情况有多糟糕,城堡里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也不想对您说谎,先生,我和鲍德温还没有长大,我们没有多余的力量去庇护他人。”

  朗基努斯掂掂钱袋,“这个说法并不完全正确,”他嘲讽地卷起嘴唇:“外面的人命没你们以为的那样贵重,金子的力量要比你们想象的大得多。”

  “那么您岂不是损失惨重?”

  “我不是那种见识浅薄的蠢货,”朗基努斯说:“虽然我也不是很聪明,但我知道,任何牵涉到宫廷、教会、贵人的事情都不会如给你看到的那样简单。”他低头看了塞萨尔一眼,将钱袋里的金子捏得嘎巴作响:“以前我会选择远离是非,但这次大概不行,至于我为什么会站在你这边——因为我不相信他们,如果那些人可以无视神明,也不畏惧法律与道德,我怎么能相信他们会对一个没有姓氏的骑士恪守诺言?”

  “可惜如您这样的明白人实在是太少了。”塞萨尔平静地说,“那么,如果您愿意等上一些时间,您可以帮我做件事情吗?”

  “请说。”

  ————————

  这件事情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

  无论朗基努斯,还是塞萨尔都心平气和,没有一点愤慨,他们身上最为珍贵的地方可能就是有自知之明,一个流浪骑士,一个麻风病人的侍从……虽然阿马里克一世时时都在重申自己对鲍德温的态度不会改变,但几乎所有人都在观望,都在等待——也就是之后的拣选仪式。

  鲍德温若是被选中,一切障碍(至少大部分)都能迎刃而解,若是不能,他最好的前途也不过是成为一个无名的苦修士。

  阿马里克一世将这件事情交给了希拉克略去调查,可惜的是最终的结果也只能落在那桩可笑的赌局上,除了那两个雇佣兵,也没有可追究的人,一来是因为没有证据,二来他们也能矢口否认对王子的侍从犯下了严重的罪行——甚至可以说,只是想要和塞萨尔开个玩笑,最后,这个人为的意外确实没有造成什么无可挽回的后果。

  作为安慰,塞萨尔得了很多赏赐,丰厚到他若是能够离开亚拉萨路,足以在某个贫瘠的地方为自己谋取一块小小的封地,当然,他不能。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塞萨尔虔诚的修行借着这桩恶行被更多人知晓,人们再说起他,不再说是“那个幸运的奴隶”,而是说“那个虔诚的侍从”。如希拉克略所期望的,人们看见了一个衣着糜丽,容貌端庄的人就会说“好一个贵人!”,因为塞萨尔发了这样的愿并完成了沉重的工作,就有人认为,有着这么一个侍从的王子鲍德温不应当是个受到天主责罚的罪人。

  在塞萨尔做工的最后一天,圣墓教堂周围的阶梯、道路与街巷到处可见前来拜望他的人,其中固然有身份尊贵的人,但更多的还是身着褴褛,面容枯槁的穷苦之人,为了朝圣,他们可能耗尽了一生的积蓄与最后的一点精力,末了却因为低估了教士们的贪婪而被拒绝在圣门之外。

  他们仅有的希望就是遇见一个慈悲的老爷,或是夫人,又或是和现在一样,遇到一个可敬并且有德行的人,把他当做圣人来朝拜,借着他来打开通往天堂的大门。

  陪同塞萨尔的骑士看见这个状况,不由得一咂舌:“要我去叫些仆从把他们赶走吗?”

  “他们会把我撕碎吃掉吗?”

  塞萨尔不是在开玩笑,但骑士认为是,他大笑了一阵:“不,”他说:“但他们脏透了,还会偷走您的花边和饰带。‘’

  “如果只是这点损失,我还承担得起。”塞萨尔说。

  在金星升起的时候,塞萨尔已经见过了那些不得入门的可怜人,但那些徘徊在圣门之外的人居然不能算作最穷苦的,拥挤在阴影中的褴褛衣裳中只有充满渴望的眼睛还在闪烁,伸出来的手犹如犹大山地中的枯枝,他们几乎不发出声音,或许是没有力气,或许是担心被斥责,他们也不敢大胆地近前,直到一个勇敢的母亲双手举着还在襁褓中的儿子,膝行到塞萨尔身侧。

  “大人,老爷,”她用几乎无法分辨的土语祈求道:“摸摸他吧,摸摸他吧,让他好起来吧……”

  比声音更快袭向他们的是一股臭气。

  在这个只有罹患重疾的权贵才有可能每日沐浴的年代,穷人不管是出于囊中羞涩,还是出于教会的要求,他们毕生都只可能洗过一次澡——就是在受洗仪式上的那次,更不用说,他们的木盆、衣服也都是一份值得传承子孙的珍贵遗产,绝对不能白白折损,所以,浑身发臭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塞萨尔低头看过去,因为缺乏营养,又或是生了病,就算是只有几个月的婴孩,看上去也和猴子一般的丑陋,他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母亲继续说了几句话,塞萨尔不太能听懂,“等等,”他说,示意那个母亲从自己这里拿走一块海枣,“给你的孩子。”

  他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病了,但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很多穷苦之人的不适都是因为缺乏营养,鲍德温给他的蜜渍海枣是一种昂贵的食物,含有大量的糖,而糖就意味着能量,这些犹如野外的麦草一般顽强求存的平民,或许只要这么一点慰藉就能活下去。

  塞萨尔可以感到身边的骑士有点紧张,这些人对他们来说是连仆役都比不上的牛马和野兽,温顺的时候是牛马,狂暴的时候是野兽,他们可能还会在心中暗暗责备,何必多生变故呢,但塞萨尔很清楚自己的碰触对疾病和饥饿都无济于事——国王在抚触仪式上还要额外赐给病人一枚金币,好让他能去吃喝或是治病呢,更别说一个小小的侍从了。

  一粒海枣不过让他甜上一会儿,却有可能救了这孩子。

  母亲紧紧地将那粒海枣捏在手里,“您会得福的,圣人,”她坚定地说:“天主会给您报偿的,如果我能,我的孩子能,我们也会回报您的。”

  塞萨尔听到身后的骑士发出一声嗤笑:“这就足够了。夫人。”他说,他继续向前走去,骑士担心的骚乱没有发生,不断地有人向塞萨尔伸出手来,但只要塞萨尔碰碰他们的指尖他们就能满足,没有人拉扯,也没有人叫喊,更没人试图偷走他的钱囊,十字架或是其他小饰品。

  朗基努斯跟随在塞萨尔身后,他知道有人嘲讽他说是奴隶的奴隶,但他根本不会在意,他一直紧紧地盯着黑发男孩,以及那双向那些穷苦到盗贼也懒得看上一眼的朝圣者们伸出的手,那些手摇摆着就像是被风触动的草,只要有一两个人因为冲动或是心怀歹意,他就会跌入人群,陷进那些污臭腐烂的皮肉与破布之中,他可能会受伤,也有可能会残疾,或是染上瘟疫。

  可直到他们踏入了曾经矗立着圣十字架的小丘,在教士们推动圣门,将朝圣者隔绝在殿外之前,那双手也没收回去。

第17章 金星的升起(下)

  晨光披拂在髑髅山的沙地上,犹如照耀着一片金粒的时候,塞萨尔走出了圣墓教堂。

  不知何时,圣墓教堂前的小广场,冗长曲折的阶梯,街巷之中聚集起了无数的人,哪怕后面的人见不到塞萨尔,也能被欢笑与叫喊提醒,跟着一同欢呼起来,每个人都在传说那个男孩的名字,传颂他的虔诚与德行,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就在方才,有天使裹挟着辉煌的圣光落在圣墓教堂里,全然不顾现在正是太阳应当升起的时候。

  塞萨尔才来到圣墓教堂的那天,朗基努斯记忆犹新,毕竟这不过是四十五天前的事情,那时候只有杰拉德的多玛斯看在家族的份上把他带到教堂,把他交给一个没有姓氏的流浪骑士,之后就没再管过他——即便他因为雇佣兵袭击塞萨尔的事情得了利,也不过是多派了两个修士,这也是因为他看到男孩身上或许还是有些价值的……

  现在他来了,站在小广场上,笑容满面,拈着念珠,身后的修士捧着圣物,金匣子,侍童提着香船,没药和沉香的气味弥漫在整个广场上,与他不同派别的教士们虽然站在别处,但也不得不露出笑容,好从这份修行中掠取一点荣光,而在这些黑衣白袍之外,则是衣着绚丽的贵人们,数之不尽的绸缎与丝绒在日光下流动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他们的侍从一看到塞萨尔走出来,就捧着主人拿下的戒指、项链与腰带,卸下的斗篷、外衣,一拥而上,层层叠叠地将他打扮起来,塞萨尔原本就是一个容貌出众的少年,这样一装扮,更是熠熠生辉,令人无法直视——人们不由得齐声赞颂,这正是天主的恩赐,人世间方有这样的美景!

  “握紧你的小桶和……拖把。”朗基努斯竭力不让那两个修士和城堡里的骑士占去自己的位置,靠在塞萨尔耳边低声说道。

  塞萨尔一顿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无论今天的局势有没有希拉克略与杰拉德家族的推波助澜,一个九岁的孩子用四十五个夜晚完成了一百个成人需要四十五个白昼才能完成的工作,这桩事情必然会被视作一件圣迹,哪怕事实上它并非如教士们宣扬的那样非人力可为,又不说罗马教会是否承认,或是亚拉萨路的宗主教能否接受,圣墓教堂的教士们是肯定会将这件圣迹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并言之凿凿的。

  那么他的小桶与拖把必然会成为两件圣物,不夸张地说,在圣人的遗骨可以一分二,二分三,三分无穷尽的年代里,单凭它们就可以募集供奉,建起一座或是两座教堂,更有可能,会有虔诚的信徒,愿意奉献一大笔财产来得到其中的一小块——只要他们相信有天使帮助塞萨尔一起清洁了圣殿。

  说完这句话,朗基努斯就被拉到了后面,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希望这孩子不要过于得意忘形,但他也得说,如果是这个年纪的他,恐怕是做不到的,那样多的赞美,那样多的荣耀,那样多的金子!

  塞萨尔只感觉到头颈酸痛,虽然朗基努斯提醒他不要放下拖把和小桶,但他都感觉不到木杆与皮带的触感了——手指上戴了太多戒指。

  这时候人群散开,多玛斯教士高高地昂着头,捧着一个银盘子走了过来。

  银盘子上堆叠着一捧雪白到闪亮的织物,塞萨尔一眼就看出来应当是一卷珍贵的羊毛呢斗篷。

  或许有人不太明白从俗人的奉献到教会的圣物之中的流程。简单点举个例子,一个好教徒将他毕生的积蓄,大多时候是钱,但也有时候是实物,丝绸、呢绒、器皿或是木材,有时候也可能是一块漂亮的大理石,一匹马,一头骡子等等,若是在前三者中有珍贵的东西,教士们就会拿到祭坛上摆一摆,在圣母像上披一披,它们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圣物了,无论谁来追索,教会都不会偿还的,除非你愿意拿出几倍几十倍的价钱来买下这件圣物。

  “这是曾经铺盖在圣墓上的羊毛布。”多玛斯骄傲地说,然后他把它抖开,披在塞萨尔身上,用一种亲昵到令人浑身颤粟的声音说道:“塞萨尔,我的小兄弟,我来为你庆贺,你完成了一桩多么伟大的事业啊——多么虔诚,多么漂亮,孩子,你简直就是天使赐给我们的,”他热忱地伸出双手:“你累了吧,你倦了吧,赶快把你的小桶和拖把交给我,我来做你这一天的仆人,我来服侍你,这是你应得的。”

  虽然朗基努斯做过提醒……塞萨尔笑了笑,松开了手指,多玛斯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朗基努斯的提醒固然是善意的,但他不曾知晓的内情太多了,塞萨尔与阿马里克一世的交易注定了在鲍德温不再需要他之前他是不能离开鲍德温的,所以,金子,声誉,人们的爱与尊敬对他有什么用呢?何况这些就如堆驻在沙滩上的城,只要他的庇护人撤走基础,一切就会立刻变作泡影。

  不如他将这两件东西交给多玛斯,也算是给了曾经爱护过他的若望院长些许回报。

  多玛斯教士接过小桶和拖把,顿时容光焕发,仿佛真有天使的金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他履行诺言,跟随在塞萨尔身后,要一直陪他到圣十字堡,一旁的修士与侍从也连忙举起了棍棒,好为他们开辟出一条道路来,毕竟现在簇拥上来的人更多了,不将这些散发着臭气的穷人赶开,他们寸步难行。

  “等等。”塞萨尔说,然后他转向那一片涌动不定的头颅,那一块块纠结在一起毡化的头发,污浊到看不清面容的脸,伸出的枯枝般的手,喃喃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干裂的嘴唇,还有唯一闪着光的眼睛。

  人们看到这个年幼的圣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转过身,和身边那位尊贵的高级教士说了什么。那位教士面露为难之色,但最终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塞萨尔转向那些人:“诸位,”他慢慢地说,尽量清晰高声,免得有人没法听清:“你们需要什么?”

  他低下头,与他们对视:“是需要赦免吗?还是希望得到祝福?是感到饥饿,需要食物?又或是干渴,需要干净的水?你们是否已经达成夙愿,只想回到家乡?又或是期望能够永远地留在这个神圣之地?”

  人群鼓噪起来,是的,是的,是的,这正是他们期待的,有父母带着他们生病的孩子来,有老人拖着衰弱的身躯来,有人或是因为轻信小人或是因为太过虔诚而钱囊空空,又无处谋生,数以万计的朝圣者如同乞丐一般地滞留在圣城,每天都有人死去。

  “圣墓教堂将会举行一场盛大的弥撒,”塞萨尔说:“为了这座城中所有的信徒,在弥撒期间,虔诚的人们,你们可以进入三座大殿,瞻仰和触摸圣物。”

  有人惊叫起来,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掷了一块石头,这个消息迅速地如同涟漪一般向着周围扩散开,塞萨尔等待了一会,确认这个消息传播得足够远,才继续说道:“我对你们仅有的要求,就是请遵从教士们的一切安排,也请谨记别人也和你一样有着急迫与痛苦的心情,在天主与祂的爱子面前,不要做出邪恶与卑鄙的事情。”

  “我们记下了,会有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跪伏在最前方的几个人说道,他们都是强壮的男人,衣着也不像旁人那样褴褛,塞萨尔走出城堡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知道这些人应当都是村镇里有名望的人物,还可能与领主或是官员有着可追溯的血缘关系,他们的祖辈就是如同朗基努斯这样的人物,也因为这个原因,他们要比只能困窘于泥窝中的平民农奴更机敏,也更通世故。

  所以,当村庄里的人会需要一场庆典,一次祭祀,或是类似于此的大活动时,他们就会被推选出来,短时间里,他们就是这些农民或是工匠的首领。

  朝圣毫无疑问是这些活动中最重要和最艰难的,这些人承担着超乎寻常的压力与责任,好处就是,一旦他们能够回到家乡,这次经历足以让他们成为领主和主教的座上宾,并在之后的岁月里保持着崇高的地位,他们的孩子也能享受余泽带来的恩惠。

  “还有饥饿的,干渴的,想要回到家乡,或是永远留在这里的人,”塞萨尔说:“我把他们交给你们了。

  “我们会竭尽全力。”对方承诺道。

  塞萨尔摇摇头:“我相信你们,但除了耶稣基督有什么人能从篮子里无穷无尽地拿出饼和鱼呢?”他脱下了一枚戒指,它是金的,镶嵌着一枚小指头大的欧泊,在阳光下抛洒着无法计数的色彩与光影:“这是虔诚的好施主们赐给我的,只因为我为我们的主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现在我把它转给你们,好让你们做更多的工,请把这个换成面包,水和船费,我不要报偿,只请每个得到帮助的人为这些慷慨的善人祈祷。”

  在场的人无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塞萨尔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也不需要多费唇舌,自然有人不断地将他的话与作为传下去,圣城亚拉萨路有多少人需要水、面包和希望?

  人群蠕动着,慢慢地在他的前方让出了一条通路,黑发碧眼的男孩走几步,就从身上摘下一件饰品,交在愿意为他做事的人手里,等到饰品都摘完了,他就卸下那些华贵的织物,一件件地,等走到吊桥前,那笔昂贵到可以令一个伯爵动容的馈赠已经一文不留地被分给了穷人。

  跟随着他的人们已经从不断地窃窃私语,偶尔的辩论,到现在的寂静无声,有权势的人,富有的人,贵族与教士,还有他们的侍从,罕见地与穷人混在一起,女人们早已热泪盈眶,男人们也在真诚地颔首,每双手不是在胸前画着十字,就是紧握着念珠。

  吊桥早已放下,但除了塞萨尔,其他人只能止步,一个瘦削的白色身影伫立在黑色的闸门外,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见过王子鲍德温,但只要一看来人严严实实地戴着手套和面纱,就知道这位正是被染上了麻风病的亚拉萨路继承人。

  塞萨尔转身,从一旁的侍童手上接过了盛放着羊毛白斗篷的银盘,在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快步走向那位据说被天主惩罚了的殿下。

  鲍德温看着黑发的新侍从脚步轻捷地走向自己,放下托盘,提起那件洁白如雪的圣物,毫不犹豫地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鲍德温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柔软光滑的织物从头顶如同阳光一般倾泻而下,笼罩了他的全身——因为这件圣物曾经披在高大的圣像身上,少年的身躯还不足以将它全都支撑起来,于是它就像是一个魁伟的巨人般将他整个儿地抱住了。

  他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

  “好暖和啊,塞萨尔……”

  ————————

  “这是羊毛的,又被太阳晒了那么久,”塞萨尔说:“当然会很暖和。”

  鲍德温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塞萨尔,我的朋友,”他真心实意地说:“成为骑士后,你可别再那么不解风情了。”他揭下斗篷,放在装饰着象牙小像的衣箱里,这个衣箱中全是他最重要的东西——姐姐希比勒送给他的念珠,圣经,父亲阿马里克一世赠给他的刀剑。

  塞萨尔当然知道鲍德温在说什么,但发自内心地说,他接受的教育注定了他不会有信仰,对一个无信者来说,所谓的圣物也就只是一件羊毛斗篷,但它的意义对处境艰难的鲍德温来说又有大不同,他何必为一个对自己毫无用处的东西斤斤计较呢?尤其在它能够大大缓解人们对一个孩子的恶意的时候?

  他甚至不想鲍德温因为这件斗篷对他抱有太多的感激与内疚。

第18章 杀心

  “你觉得塞萨尔是个怎样的孩子?是愚蠢?还是勇敢?”

  面对阿马里克一世看似漫不经心的询问,希拉克略却不由得一阵恶寒,他知道之前的……盛景,引起了国王的怀疑。

  “我知道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是你安排的,但后来……你提醒过他吗,还是他甘心情愿去做的?”阿马里克一世不等希拉克略的回答,继续问道。

  希拉克略紧蹙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国王。是的,为了渲染气氛,佐证塞萨尔的苦行确实获得了天主的回报,他安排了一个女人,这种事情很常见,但凡活着的人,又或是死了的人要在自己的名号上加上一个“圣”字,自然会有教士不断地创造出各式各样的奇迹来,像是圣像流血,落泪,又或是瘸子重新站立起来,瞎子重见光明——当然,确实有得到眷顾的教士可以治愈残疾,但大多数都是假的,伪造的。

  但这之后的声势浩大,完全出乎了希拉克略的意料。

  就如同朗基努斯所惊讶的是,与我们所以为的不同,在这个时代,身份尊贵的人甚至不认为自己与平民或是更下贱的奴隶是同样的生物,教士,甚至如卑微者会这样的教派的苦修士,都不会轻易抛掷自己的善意,或是为了钱财,或是为了信仰,他们吝啬得比他们厌恶的以撒人更甚。

  也许会有人以为,塞萨尔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他不知道自己掌握着多少无形的财富,但那些穷苦的,残疾的,病痛缠身的人,同样也会令人恐惧,他们的头发如同厚毡,皮肤犹如薄纸,鱼肉般泛红的疮口里流着乳黄色与白色的脓液,瘢皮好似刨花飞翘,每一次摩擦都会让它们雪花般地落下,覆盖在这些上面的与其说是织物倒不如说是灰尘与泥垢的混合体,他们发臭,一如死鱼,他们如野兽般的咆哮,呜咽,浑浊的眼睛里几乎没有一点光——这样的人超过一百个,最勇武的骑士也会退避。

  只要你看到他们,就知道这些人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的,他们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也不珍惜别人的,谁敢对他们伸出援手?不,他们只会将帮助他们的人也一道拉扯到地狱里去!

  至少在那天之前希拉克略是这么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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