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希比勒遭受羞辱(上)
依照阿马里克一世的计划,在一月六日的主显节之前,除了必须的庆典之外,圣十字堡将不再举行任何宴会,所有人都应当将精力投注在即将到来的“择选仪式”上。
城堡明显地萧条了许多,广场上尘土飞扬,与之相对的是,愈发密集的冥想,训练,大幅提高了质量与数量的食物,还有修士们……他们络绎不绝地来到鲍德温与塞萨尔的面前,为他们祈祷,抚摸他们的头顶,一些修士会低声鼓励,一些修士们则面带怜悯。
从他们披着的罩袍可以看出,他们并不都来自于教堂或是修道院,很大一部分人都是骑士团中的“教士”,有圣墓骑士团的,也有圣殿骑士团和善堂骑士团的,或是正在圣地的一些小骑士团,像是圣拉萨路骑士团和多玛骑士团。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被“选中的人”,他们的祈祷与抚摸都具有神力,能够让鲍德温和塞萨尔更加强壮,敏捷和专注,尤其是最后一项,每次接受过修士们的安抚,希拉克略就会拿出一位圣人的画像,要求他们聚精会神地盯着看,同时还要竖起双耳,竭尽全力地倾听。
他说:“仪式中的祈祷当然是最重要的,但素日的积累也不容小觑,就像是被惊吓的羊羔会在惶恐下奔向熟悉的牧人,牧人也会在成百上千只无比相似的白绒毛中向属于自己的羊羔伸出手。”
说到这里,他就看向塞萨尔,这就是这个孩子面临最大的困难了,他忘记了过往的一切,他们也无法窥见他的旧日光景……他们无法分辨出他更容易得到哪位圣人的注视,而让希拉克略啼笑皆非的是,这个孩子也不是那么“虔诚”,只希望他之前的苦修即便无法打动圣人,至少也能说服凡人罢——若是他没有被选中,人们也只会说,或许这是天主给他的考验与磨练,而不是宝石有着无法弥补的裂痕。
塞萨尔也在迟疑,他仍旧不确定,毕竟在他之前的那个世界里并不存在科学之外的力量,鲍德温露出了忧虑的神色——作为阿马里克一世的儿子,他倒是没什么可犹豫的,他的房间里一直挂着圣乔治的圣像,通常来说,父亲会感望到什么圣人,儿子也有很大倾向成为这位圣人的追随者。
希拉克略叹了口气,将三幅圣像——圣巴拉斯,圣马尔谷,圣安博摆在了塞萨尔的面前,这三个人也是修士精心挑选出来的,有了之前的事情,塞萨尔感望到的圣人越谦卑越好,如圣乔治这样经常被国王们选择的圣人肯定是不行的,如教宗或是十二门徒这样的最好也别选。
圣巴拉斯是亚美尼亚的瑟巴斯德城主教,因为罹获教难,不得不避入山林,在那里他如同驯养羊群一般驯养野兽,为它们唱经,给它们梳毛,犹如家人般地生活在一起——一个妇人的猪叫狼衔去了,圣人就命令狼将猪送回,一个孩子被鱼骨卡住了喉咙,他就命令鱼骨自己走出来,以上的神迹都是已经被证明的。
圣马尔谷则是耶稣派往犹太传教的七十门徒之一,据说他曾经背弃过耶稣,后来幡然悔悟,成为圣伯多禄的助手,写下了著名的《马尔谷福音》。
圣安博则是公元四世纪时的米兰总督,据说在他上任之前,天使伪装成人,对他说:“你管理人民,要像主教一样,不要像普通的总督一样。”结果一语成谶,当时米兰人为了选举主教一事吵得沸沸扬扬,圣安博不得不出面调停,结果就有人高呼,我们为什么不选安博做主教呢?
人们一想,这位正直温和的年轻人确实是不二的人选,就选了他当主教。
这还不是希拉克略选了他的原因——这位年轻的总督举行了祝圣礼,成为了米兰主教后,立即将自己所有的家具和钱财赠送给了穷苦的人,土地和财产捐给教会,只留了一小部分钱给自己的姐姐,爵位则让给了胞弟。
这种无私的行为微妙地与塞萨尔之前的善行契合,如果他感望到的是圣安博,难说将来会不会有人将塞萨尔视作这位圣人的门徒,这可比国王或是主教的担保牢靠得多了。
希拉克略正打算给塞萨尔一点暗示,门就被敲响了,门外站着一个侍从,说是国王需要立刻见他,修士只得放下两个孩子,匆忙而去,不过很快另外一个仆人就跑了过来,告诉鲍德温,国王那儿没什么大事,就是法王路易七世的圣地特使桑塞尔伯爵艾蒂安已经到了雅法,正在准备进城,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已经受阿马里克一世之命前去迎接。
“快!”鲍德温一把拉住了塞萨尔的手,“我们快去城墙!”
他们迅速地跑了出去,离开塔楼,越过堡场,穿过内城墙,来到城门两侧的双子塔前……在等待士兵们为他们打开塔楼大门的时候,大卫正带着另外一群孩子奔了过来——都是鲍德温熟悉的人,他曾经的同伴与随从——很显然他们也是来看热闹的。
在娱乐普遍受到限制与蔑视的十二世纪,人们寻找乐趣的渠道匮乏得可怜,所以苦修、处刑、做弥撒都可以被视作一场难得的表演,而国王,领主或是特使出巡,也同样被视作一种罕见的际遇,若是有幸得见,一个普通的农民可以将这件事情连续说上三十年或是四十年,每个细节都能被他津津乐道。
大卫和鲍德温只短暂地对视了一下,就像是碰触了火炭般地退开了,他低垂着眼睛,呼吸急促,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鲍德温举起手来,向另一侧的桥头堡指了指,“你们去那儿。”
当然没有王子避让大臣之子的道理。
“以前我也经常和他们一起来这儿——有时候是来迎接我的父亲,有时候是为了享受晚风。”
鲍德温拉着塞萨尔的手,他一直戴着手套,因此就算紧紧地握着某人的手,也缺乏那种皮肤直接接触,传递体温的亲密感,塞萨尔却能感觉到那只手正在轻微地颤抖——从确证得了麻风病到今天也只有两三个月……鲍德温不可能不想念他的朋友……
他抽出手,在鲍德温有点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挽住了他的肩膀。
“看,他们来了。”
圣地特使的队伍确实可观。
一路上,浩浩荡荡的约有几百人。走在最前面的,还有跟随在队伍两侧的,都是衣衫褴褛的朝圣者们,他们一见到这样的贵人,就会立即上前乞讨,走在前面的朝圣者为他们开路,清扫地面,走在两侧的朝圣者则负责呼喊,夸耀,赞美——这种行为早在古罗马时期就有了,只不过那时跟随在轿辇旁的不是朝圣者而是门客和奴隶。
行走在这些朝圣者周围的则是一些佣兵,佣兵手持棍棒,随时驱散或是有心,或是无意过于接近队列的无赖与心怀叵测之人,再往里,才是这位特使与安条克大公的扈从和仆人,还有修士们,他们骄傲地抬着头,举着十字架,圣物和旗帜——你在这里可以看到查理大帝的金色火焰军旗,也能看到卡佩王朝的蓝底金色鸢尾花的王冠旗,还有布卢瓦的城墙旗帜,以及与之相称的大纹章——这些大如盾牌的纹章被扈从们挎在手臂上,艳丽的颜料在夕阳的光芒下叫人一眼就能看得明白。
纹章和旗帜间则夹杂着一个大约七八人的乐队,乐手们敲着鼓,吹着笛子和喇叭,身着彩衣的小丑在里面跑来跑去。
骑士们身着甲胄,披着华丽的罩袍,他们的马儿也不遑多让,犹如一只只生了四蹄的孔雀,被他们簇拥在中央的当然就是我们熟悉的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还有今天最重要的贵宾,法王路易七世的特使,桑塞尔伯爵艾蒂安。
远远看去,桑塞尔伯爵艾蒂安的身形与博希蒙德相似,属于高大瘦削的那种,他与博希蒙德说话的时候,身体微倾,不时做出谦让的手势,看起来更像是个学者而不是一个骑士,但若你以为他真是那种温文尔雅的好人,那可就是大错特错了。
这位伯爵先生不但大胆,还相当勇武呢。
“你说他抢了别人的老婆?!”
“也不能这么说,这桩婚事没能进行到最后。”说起来鲍德温也有些尴尬,不过他实在是想要和自己的小伙伴分享一下八卦——他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是瞠目结舌,难以理解。
怎么说呢,这位先生是布卢瓦伯爵的第三个儿子,我们都知道,在萨利克法下,长子得到一切,次子只能说是一个备胎,三子么……就算布卢瓦是个古老的大家族,在他的父亲蒂博四世去世后,作为幼子的艾蒂安也只分到了最差和最小的一块领地桑塞尔。
但他此时正喜欢着邻近领主的女儿阿德莱,阿德莱却与另外一位领主安索二世早有婚约——放在其他人身上,也只能哀叹一声,默默放弃,但我们的艾蒂安先生就不!
他闯入了举行婚礼的教堂,强行带走了新娘,带回自己的领地,立即成婚并公示。
安索二世气得发疯,但因为他们都是法王的臣子,不能随意私下开战,他就向路易七世申诉,路易七世找来了布卢瓦家族的族长,也就是艾蒂安的长兄香槟伯爵……香槟伯爵也拿着这个弟弟没办法,只能和路易七世,安索二世一起攻打桑塞尔。
如果他们得胜,人们准要嘲笑桑塞尔伯爵艾蒂安的愚蠢,但问题是……他们居然没能打下来!
最后还是教廷调和,“既然婚约已经达成”,又何必在这里白白地耗费骑士们的鲜血和国王的金币呢,路易七世当然求之不得,香槟伯爵也不怎么愿意去攻打自己的弟弟,安索二世当然不甘心,但如果只有他,他也没法承担得起这份沉重的支出,这件事情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这件事情是他在二十岁时候干的,如今这位先生已经三十七岁了,不过看起来依然很年轻,虽然瘦削但可以看得出从来没有松懈过对武技的追求。
此时鲍德温与塞萨尔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的面孔,桑塞尔伯爵面色倾向于一种不那么健康的灰白,但嘴唇殷红,眼睛明亮,头发茂密而又蓬松,身着深红色丝绒的束腰外衣,披着宝石蓝色的斗篷,束着一根银腰带,虽然与此时贵族的打扮没多少区别,但他看起来就是格外的轻松写意,风流倜傥。
与此同时,桑塞尔伯爵也感觉到了上方的视线,他抬起头,看到了身着白衣的鲍德温,马上就猜到了他就是亚拉萨路国王那个据说不幸染上了麻风病的独生子,伯爵微微一怔——毕竟在他的印象中,就算不会被驱逐出城,麻风病人也会把自己藏在房间里,毕竟人们惊恐与厌恶的目光就如同刀子一般的刺人。
但他也只是愣了这么一小会儿,随后就低下头来,在马上抚胸一礼。
塞萨尔听到鲍德温轻轻地叹了口气,其中并没有多少悲哀,倒是带着几分释然——在被发现染上麻风病之前,鲍德温和所有的男孩一样淘气而又精力十足,在晚风中攀上突堞口眺望远方应当是他们隔三差五就会做的事,但自从……那之后,鲍德温似乎更愿意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塞萨尔可以理解,但看到鲍德温不再自我封闭,又能在第一次尝试的时候不曾遭到挫折……
可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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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鲍德温行了礼?”
“是的,”侍女一边轻缓地用金梳子梳着希比勒公主的长发,一边说道:“看上去像是个谦恭的好人。”
“而且十分慷慨,他向那些朝圣者撒了好几磅法兰克铜币。”另外一个侍女捧来希南帽,这顶希南帽比塞萨尔初见公主时的那顶还要精致,顶上垂下来的白纱不是一层而是数层,它们层层叠叠地垂下来,犹如山峦上跌落的雪堆,但希比勒只是看了一眼,“不,今天不用这个,拿头巾来。”
她说的头巾是温帕尔头巾,简单点说,就是用白色的亚麻布笼罩住头发和颈部,只露出脸,未婚的少女们可以戴上花冠,如希比勒这样的国王之女可以戴上王冠,希比勒的这顶王冠样式简单,只在十字架的顶端镶嵌有蓝宝石。
侍女们在希比勒的身后交换眼色,她们在这位圣地特使抵达雅法前就听说了他的“美名”,也听说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如今他是一个鳏夫——如今他年纪正好,身份也适合,路易七世无缘无故地将他送到圣城来,或许就打算着让他成为希比勒的丈夫。
第21章 希比勒遭受羞辱(中)
圣地特使如何谒见了阿马里克一世,又如何向他转达了路易七世对这位圣地之主,基督的骑士的想念与问候,我们在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当晚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这场宴会当然是在计划之中的,早在一个多月前,城堡总管与膳房总管就开始为这场宴会忙碌起来了——有太多工作要做。
在城堡原先的人手之外,他们额外雇佣了三十名厨师,一百名厨房帮工和杂役,还有十来个木匠和铁匠,他们要为这场宴会提供足够多的桌子和凳子。
各种肤色与信仰的商人们往来于他们的居所或是办公处——城堡需要啤酒,葡萄酒,小麦,黑麦,鸡鸭鹅等大量家禽,还有猪和小牛,橄榄油,醋,酱料,以及最重要也是最昂贵的香料,在这种时候,钱几乎不再是钱而是沙子,每日里都有如同流水般倾泻式的支出。
即便如此,城堡的骑士们依然会在总管的催促下每日出去狩猎,毕竟在这个时期,如果没有鹿和野猪,天鹅之类的野味,就算是每个人都能用上金盘子也会让整场宴会黯然失色,这些猎物被带回城堡后,会在大厨房里进行烟熏与腌制——当然不如新鲜的好吃,但宴会上这种菜多数也不是用来吃的。
除了这些入口的东西之外,还有挂毯,饰品,亚麻布,以及看似寻常但不可或缺的木砧板。
这里的木砧板可不是用来切肉的——至少不是诸位以为的那种切肉,它的真正用途更接近于餐盘。因为餐盘,无论是银的,金的,还是陶瓷或是玻璃的,都算得上是一份可观的资产,即便如阿马里克一世也不可能拿出这样多的餐盘,所以人们用来放置食物的要么是一块干硬的面饼,要么是一块木头。
也有骑士为了显示自己的勤勉与勇武,用盾牌做餐盘,在上面切割成条的猪腿。
主人甚至不会向客人们提供餐具,虽然此时的贵人们会使用三根手指用餐(以此与使用五根手指的农奴做区别),但他们自己会准备一个勺子,一柄餐刀。
另外,在每次上菜的间隙,还需要提供舞蹈,奏乐,杂耍表演供宾客们打发时间,这些也要从城堡外雇佣,城堡里有小丑和乐队,但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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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德温拉着塞萨尔的手,把他带上了“画廊”。
“画廊”只是一个称呼,它更像是城堡大厅高处向内突出的一个长条形平台或是房间,有时候它会做得比较隐蔽,主人会用挂毯和旗帜做掩饰,让人躲在其中往下窥视,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眯眼”。
阿马里克一世的“画廊”并没有有意遮掩,但也覆盖着厚重的挂毯,竖立着旗帜,偶尔也会有乐队在上面演奏,不过现在这里空荡荡的,虽然狭窄,容纳两个孩子完全不成问题。
“我父亲允许我在这里旁观,”鲍德温低声说,“你记得吗——以前,你的父亲有让你看过这些吗?”
“我不太记得了。”
“没关系,”鲍德温握了握他的手:“我们可以一起……杂耍很有趣,舞蹈和音乐也不坏。”
像是这种正式的宴会,就算鲍德温没有染上麻风病,作为一个孩子他也没有参加的资格,在场地里跑来跑去的要么是斟酒的侍童要么就是矮小的侏儒,但阿马里克一世允许他在这里窥视,当然也不会只是为了单纯的取乐——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大厅,每个人的位置,神色和动作都尽收眼底——它本就是每个国王与领主之子必须接受的教育之一。
阿马里克一世已经在主位上就坐,宾客,修士与骑士们也纷纷入座,塞萨尔靠着鲍德温的肩膀,从挂毯的缝隙间往下看——大厅是城堡中最为重要的场所,甚至高于礼拜堂和卧室,它是举行正式仪式(觐见,受封,婚礼或是葬礼)的场所,进行审理与判决的法庭,以及如今天一般——一场无比辉煌与隆重的盛会所在之地。
它的墙面原应该是青灰色的石头与白色的灰泥,现在已经被数不尽的旗帜掩盖,红色的,白色的,金色的,蓝色的,黑色的……马耳他十字架,五重十字架,圣约翰十字架,圣彼得十字架……展开翅膀的鹰,咆哮的狮子,扬起前蹄的马,三位一体的鸢尾花,背靠着背的鱼……
它们要么悬挂着,要么倚靠着,有些代表家族,有些代表国家,有些代表着一个骑士所有的荣耀和功勋……
从茶褐色的巨大木梁上垂下了青铜或是黑铁的灯架,灯座里盛满动物的油脂,它们被点燃后,伴随着升腾的黑烟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只是从空旷的高处到地面足有三十尺的距离,让这些光芒显得微不足道,于是人们又用固定在墙面和柱子上的火把予以补充。
当然,无论是什么,最先保证的是这里的主人和重要的宾客,所以鲍德温与塞萨尔看得最清楚的还是主桌。
宴会的主桌由三张普通的长桌拼接而成,上方覆盖着好几层织物,白色的亚麻布,蓝色的棉布,金色和红色的丝绒——如此安排当然有它的道理,容后再述——坐在正中的通常都是城堡的主人,除非贲临于此的是比他身份更高的贵人,譬如一个伯爵在自己的城堡中接待了国王,那么他就得让出自己的座位。
但阿马里克一世又是国王,又是主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上帝之外,大概没人能叫他让出座位,他坐在正中,他的右手边坐着希拉克略,这倒也不奇怪,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国王让代行神权的教士坐在仅次于自己的重要位置,但耐人寻味的是,坐在左手边的是公主希比勒。
如今的阿马里克一世是个鳏夫,他的女儿业已成人,作为城堡的女主人坐在这个位置也可以理解,可她的左手边是今天的贵宾,圣地特使桑塞尔伯爵艾蒂安。
这个安排让一些人坐立难安,那是一些年轻的骑士们,公主希比勒的仰慕者与追求者——她的拥趸当然不止如大卫或是亚比该这样的少年,愿意向她发誓的骑士大有人在,但在这种场合下,他们即便有心也没法做什么。
此时的宴会会将参与者们分作一“mess”,意思就是一堆,通常就是二到六人,他们坐在一张长桌两侧,越靠近主桌就越表示受到主人的喜欢或是看重。
能够坐在主桌下方的几乎都是圣城内各个势力的重要人物,这些骑士们只能坐在靠近墙壁的地方。
侍从们端上了洗手用的玫瑰水,坐在公主身侧的艾蒂安完美地履行了一位骑士的职责,他如同仆人般地侍候公主洗手,为她奉上丝巾,而后在同一个盘里洗了手。
这样近的距离,希比勒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对方已经灰白的双鬓,眼角和唇角的细纹,侍女们都知道的事情,她更不可能一无所知,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嫁给一个足以做自己父亲的骑士着实叫人痛苦,但站在希比勒的立场上,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在选择一个丈夫,而是在选择一个得力臂助,孩子的父亲,以及亚拉萨路的国王。
虽然阿马里克一世在鲍德温的事情上异常顽固,但竭力想要说服国王的可不止一个雷蒙,建议国王将希比勒公主的丈夫视作继承人的也不在少数,又或是公主和丈夫生下的孩子他们也可以接受……客观实际并不以人类的主观意识转移,无论国王怎么爱重鲍德温,一个麻风病人是永远无法痊愈的,他的状况只会越来越坏而不会越来越好。
而阿马里克一世是否真如他自己以为的那样坚定呢?希比勒并不这么认为,如果阿马里克一世真心如此,他就不会继续谋求与拜占庭公主的婚事了,阿马里克一世今年也只有三十四岁,他若是娶了新妇,完全有可能生下一个或是更多个健康的男孩……
这时第一道菜被端了上来,或许不该这么说,因为这道更近似于观赏性质的甜食被称之为“雕塑食物”,厨子们将各种各样的蜜饯与糕点糅合在一起,做成动物或是建筑的样式——艾蒂安曾经在路易七世庆祝继承人诞生的宴会上看到过被做成天鹅样式的甜食,天鹅的嘴里衔着用糖雕琢染色出来的鸢尾花。
这里端上来的是一座“圣十字堡”,用料主要是果仁酥和椰枣,外面浇淋着蜂蜜和糖,吃起来固然美味可口,但有着明显的拜占庭甚至撒拉逊风格,艾蒂安一边心不在焉地尝了几口,一边下意识地扫视周围,不知道这些为基督作战的骑士有没有注意到这点。
很可惜,没有。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大餐,烤鸽子,烤鸡,烤兔子,一只猪被整个儿端上来,肚子里塞满了用它的胃,肠子和膀胱做成的香肠;鹿肉被切开后送上来,装饰着尖锐的鹿角,周围堆满了各种香草;还有炖浓汤,里面漂浮着肉,当季的蔬菜和绽开的麦粒。
还有馅饼,里面层层叠叠地塞满了肉,猪肉,鸽子肉或是鹿肉。
酒也斟上了,膳房总管为这次宴会准备了一百桶葡萄酒和三百桶啤酒。
在每一道菜的间隙,正如之前说的那样,会有表演,乐师弹琴或是吹笛子,小丑耍把戏或是跳舞。
在一道用耧斗花与藏红花,还有檀香染成了蓝色,金色与红色的杂肉盘被送上来时,有个侏儒爬上了悬挂在木梁上的绳子,这根绳子可以让他从大厅的这一端飞荡到另一端,他用一只手抓着绳子,另一只手抓着一个很大的银酒壶——他直接飞到了主桌上方,被阿马里克一世身后的一个侍从抓住,人们哈哈大笑,阿马里克一世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伸出杯子让侏儒给自己斟酒。
侏儒斟了酒,挤眉弄眼地说了个新鲜的笑话,主桌上的人无不前俯后仰,就连公主希比勒也不例外,艾蒂安随手摘下一颗金别针扔了过去,侏儒顿时喜出望外,伸出酒壶去接,但窄小的壶口怎么能接得住胸针,它在酒壶上蹦跳了一下,就掉了下去。
“快放我下去!”侏儒喊道,他没注意到那个侍从的面容迅速地扭曲了一下,他被推了出去——恶狠狠地,身体立即失去了平衡,酒壶先掉了下去,然后是他,他摔在一张长桌上,骑士们大声地嘲笑他,在他一动不动的时候一个骑士搡了他一把,然后他就连同那盘子吃得差不多的鹿肉一起跌在了地上。
他太倒霉了,他距离地面不是很高,但摔在桌子上的时候,用来装饰的鹿角恰好刺穿了他的胸膛。
在塞萨尔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只是静了一瞬的长桌上爆发出一阵更为响亮的笑声,骑士们拍着桌子,乐不可支,显然这个笑话比侏儒表演和说出的更好笑,一群侍从从后面跑了出来,他们抓住桌布的四角——它们有好几层,他们径直提起了最上面的那层,两个侍从将侏儒的尸体连同那根鹿角一起搬起来放在上面,就这么把他和那些残羹剩饭一起提着走了。
之后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除了这个“笑话”正在飞一般地传向各处——有人正在大吃大喝,没能亲眼看到,着实叫他遗憾……从塞萨尔的位置,正能看到那个侏儒流出的血,但很快就有其他的侏儒和乐手踩了上去,转眼间就和大厅深黑色的地面融为了一体。
鲍德温碰了碰自己的朋友,他也不觉得如何,但他知道塞萨尔是个心肠软到会令人发笑的好人,“我们回去吧。”他小声说。
塞萨尔摇摇头,他一来到这里就亲手杀了两个人,虽然他们并不无辜,但他同样要习惯无辜者的死亡,在这座圣城里,在这座圣城外,人类的性命简直就如同砂砾一般毫无价值。
又一道菜上来了,一种鸡肉酱跟用杏仁牛奶煮过的大米混合在一起,然后再加入炸过的杏仁和茴香,人们将之称为“白奶酪汤”,介于汤和甜品之间,不过更多的还是会让人想起撒拉逊人的大米布丁——在这道菜后则是一道肉冻,肉冻上需要撒上香料,艾蒂安殷勤地为公主希比勒端着香料盘——一个分格的盘子里分别放着洋葱、生姜、胡椒、藏红花、丁香和桂皮,公主用手指捻了一些桂皮洒在上面,也为艾蒂安的肉冻撒了一些。
“他们确实非常般配。”博希蒙德对身边的雷蒙说道。
“不知道桑塞尔伯爵的武力如何。”雷蒙蹙着眉说道,阿马里克一世还能有二十年寿命当然没问题,但如果国王年寿不永,只能活到三十岁,而且在三十岁前很有可能缠绵病榻的鲍德温根本无法承担得起天主交付的重任,到那时候唯一一个能够率领他们与撒拉逊人作战,守卫圣城的人就只有公主希比勒的丈夫,他更愿意谨慎些,但圣城中的其他人并不这么想。
“他可是曾经击退过一个国王,两个伯爵的联军。”
博希蒙德半真半假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