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死亡之中甚至还有不少是他带来的。
但他想他永远不会习惯和接受。
一看到艾琳娜的躯体时,王子鲍德温就立刻明白,艾琳娜的丈夫这样爱惜她,为何还要让她如同牲畜一般在死后依然裸露着身体了。
那些没有受到损害的部分,就如同碎裂了的大理石雕塑,那些曾经放置在古罗马皇帝的宫殿中或是神殿中的雕像,它们雪白细腻,栩栩如生,每个细节都叫人喜欢得想要亲吻,即便染上了尘土,血渍,也犹如价值上万枚金币的艺术品。
而那些受到损害的部分,那些被刀割、火烧、啮咬、绳子勒的部分,则会让人想起一头已经剃了毛,刷洗过的羊羔,有人粗鲁且浪费地料理了它,并且将别人视作珍宝的一切鄙夷地弃之如同敝履。
鲍德温上前一步,接过了丈夫的斗篷,重新把它盖在那位不幸的夫人身上。
“我会和我的父亲说的。”他给了这个丈夫最想要的答案。“达玛拉,”他转向还抱着艾琳娜头颅的小姑娘,“让她安息吧。”
达玛拉只是摇头,“擦油……给她擦油……”她的意思是要给艾琳娜做临终圣事,免得她下地狱。
但在场的几名修士都不由得露出了为难之色,毕竟艾琳娜和其他几位贵女的遗骸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巡逻的士兵发现的,他们很难证明之前有人为他们做过圣事。
“那些不幸殉道的圣人们也有人为他们做圣事么?”塞萨尔突然说,听了这句话,艾琳娜的丈夫和达玛拉的眼中都露出了恍然大悟而后欢喜万分的神情。
没错,迄今为止,大多殉难的圣人都没能做过临终圣事,毕竟他们既然殉难了,就表示死亡时身边不是看守,就是刽子手,要么就是审判他的官员。
他们可不会做这种也会让他们遭难的事情。
而在此之前,也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多人殉难的事情,譬如圣厄休拉,她是大不列颠的公主。
一个从大不列颠迁移到高卢-布列塔尼的领主向她求婚,希望她能携带一些基督徒女孩作为陪嫁,好让他的骑士们得以组建家庭,繁衍生息。
厄休拉欣然允诺,她不但带了十个侍女,每个侍女还带了一千个女仆,不幸的是,她们上船后遇到海难,船只搁浅在沙滩上,而这里正是一群异教徒的领地。
面对着异教徒的刀剑,女孩们毫不畏惧,唱着歌走下了船,一个个从容赴死。
当然,这种出自于教士之口的传说总有些夸张,也可能不那么真实,但没关系,若是能够将艾琳娜与这几位贵女的死亡性质判定为“殉道”,她们不但不会下地狱,还会上天堂呢。
这下子就连在一旁流泪的热拉尔.德.雷德福尔也投来了感激的眼神,他已经是圣殿骑士团中的一员了,虽然艾琳娜已经废除了他对她发过的誓言,但热拉尔对她着实有着几分真心实意。
他是绝对要为她复仇的,但说到殉道什么的,他的脑子完全不够用。
艾琳娜的丈夫知道塞萨尔,王子最亲密的朋友,无血缘的兄弟,还是宗主教希拉克略的学生,他这么说,就表明宗主教那里肯定没问题。
当然,钱肯定还是要的,但有个殉道的圣女,对双方家族都是好事,他们不会吝啬那点金子的。
他上前来,紧紧地握了握塞萨尔的手。
塞萨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去扶起了达玛拉,小姑娘将身体的所有重量全压在他身上,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她哭得浑身滚热。
他伸手接过艾琳娜的头颅时,她依依不舍但没有拒绝,塞萨尔将头颅还给艾琳娜的丈夫,下一刻就被达玛拉捉住了手臂,那细小的手指竟然能够隔着链甲刺痛他的皮肉。
“你是我的骑士,”达玛拉低声说:“现在,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情。”
“你不说我也会去做的。”
“不,我要的是别的,”达玛拉身体颤抖着,声音却犹如钢铁般的坚硬:“他们一个也不能活。”她仰起头来看他,嘴唇煞白,眼中储满了泪水:“我知道你是个仁慈的人,但你想要宽恕他们的时候,就想想艾琳娜和我。”
“我答应你。”
达玛拉想要说,“我信你”,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在塞萨尔的臂弯里昏厥了过去。
————————
塞萨尔将达玛拉送回了她父亲那里,达玛拉的父亲原本是不想让达玛拉跟随的,这下子就更是担心了,但达玛拉坚持说,不见到那些撒拉逊人的头颅就绝对不回亚拉萨路,他只得让她留了下来,只是他也和塞萨尔一起去聆听了国王的旨意。
这件悲惨的事情引动了很多人的关注,等他们来到帐篷,圣墓、善堂、圣殿三大骑士团的大团长(阿马里克一世就是圣墓骑士团的大团长)和司铎长都到了,宗主教希拉克略与教士们也到了,还有外来的和圣地的领主与爵爷们齐聚一堂,个个甲胄闪亮,神色凝重,愿意出战的不在少数。
但据他们搜集到情报所说,那些撒拉逊人并没有一个固定的落脚点,也没有村镇,没有城市,更没有城堡。
他们像是一群游荡在外的鬣狗,从不和那些一看就知道不容易对付的军队发生冲突,只袭击那些落单的朝圣者,还有的就是因为不够谨慎而贸然远离营地的贵女与侍从。
“我们曾经派人去寻找他们,但他们非常的狡猾,并且极其地熟悉这里的情况,一见到甲胄和刀剑的亮光,就立刻钻进密林,沼泽或是芦苇丛跑掉了。”
诸位,不要以为,此时的埃及就是一个遍地沙尘,贫瘠荒凉的地方,若是如此,怎么值得阿马里克一世念念不忘,难以舍弃呢?
自尼罗河河谷末端的福斯塔特为顶点,以亚历山大与杜姆亚特为两角,尼罗河三角洲从一千年起就被称之为“地中海”的粮仓。
尼罗河携带着无数泥沙,在入海口沉积成了一个扇形的肥沃之地,这里河网密布,渠道纵横,加之埃及日照充沛,此地产出的小麦,水稻,可以轻而易举地保证上千万人的生存,还能出口。
而从加沙拉法到这里,一路上塞萨尔看到的要么就是晴空碧水,要么就是林木蓊郁,十月正是椰枣、无花果与石榴结果的时候,虽然新鲜的水果没有用蜂蜜腌制过,但尝起来一样甜蜜无比。
而在这个被埃及人比喻为“莲花”的地方,还有数之不尽的湖泊,它们犹如花瓣上的露珠,大大小小,澄澈明亮。
最大的曼宰莱湖,犹如一片小海,最小的也不过储水池那么大。
有咸水,也有淡水,湖边芦苇丛生,草木茂密,白色与褐色的水鸟时不时地飞起,降落,偶尔水面升起一块“枯木”,那是尼罗河鳄鱼的头和脊背。
十字军们之前攻打福斯塔特的时候,更愿意从杜姆亚特开始,但这样要抵达福斯塔特,需要经过四条尼罗河的支流。
撒拉逊人会在桥梁两头建造堡垒,用如同暴雨般的箭矢阻碍军队前进,不是不可以,但对进攻方太不利了。
因为有这样的顾虑,以及之前曾经占领过比勒拜斯,阿马里克一世还是采取了曾经的亚历山大大帝的远征路线,只是没有从杜姆亚特旁边的佩鲁西乌姆出发而已。
这样又能避开河流和桥梁,又能保证大军的补给,水源也不虞匮乏,问题就是,这些丰富的水泽与草木也同样成了他们敌人的盾牌与藏身处。
“那让我们烧掉所有的村庄,杀掉每一个见到的人,我不信这些躲藏着的老鼠还能找到足够的食物!”瓦尔特瓮声瓮气地说道。
这个建议听起来或许有些残忍,但不失为个好办法。
虽然阿马里克一世在搜刮到了足够多的粮食后,没有彻底地摧毁那些撒拉逊人的家园,但要说这些滋扰不休的人背后没有村民们的支持,他们绝不可能坚持那么长的时间,也不可能躲开十字军的搜索。
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阿马里克一世的犹豫并不在于他那颗不剩多少的慈悲心,而是他之后还要攻打比勒拜斯。
比勒拜斯的防御当然无法与福斯塔特相比,但也是一座大城,他担心,若是在这里就开始大肆屠戮,在攻打比勒拜斯的时候,里面的居民会奋起反抗。
另外,这次远征出乎他意料的顺利,但若是要如圣殿骑士瓦尔特说的那样做,他们会在这里耗费很长时间。
万一到了冬季,十字军们又会面临无法取暖的问题,之后若是要继续攻打福斯塔特,严寒也会是个阻碍。
在这种作战会议上,鲍德温和塞萨尔都没有发言权,鲍德温看向他一向很有主意的小伙伴,猜他能不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他支起手肘,碰了碰塞萨尔。
瓦尔特看见了,他咧嘴一笑,但也没说话。
等到人们散去,国王还来不及和自己的儿子说话,瓦尔特就又走了进来。
阿马里克一世对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可没什么好脸色——瓦尔特之前给了他一个难堪,差点毁了他和“鹰巢”的和约,但因为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与司铎长竭力从中斡旋,他不得不放弃将瓦尔特连同他的骑士们一起绞死的想法。
瓦尔特虽然被国王俘获和囚禁了,但一点也不妨碍他在监牢里得到与一个骑士相称的待遇,一年后,圣殿骑士大团长亲自带着他的赎金来到国王面前,要求赎人——远征在即,阿马里克一世只能同意。
他这么神气活现地在国王面前蹦跶……却丝毫不曾感恩,如果阿马里克一世可以从眼中飞出箭矢,他早就成了一只豪猪。
“你来做什么?”阿马里克一世冷淡地问道。
“嗯……”瓦尔特搔搔鼻子,“正确点来说,我不是来做什么,而是来问什么的。”
“你有什么要问我?”
“不,不是您,”瓦尔特说:“是您身后的那个小家伙,你还记得我吗?塞萨尔?”
“印象深刻。”塞萨尔微微低头,不管怎么说,当初是瓦尔特答应了他的请求,才能让上千人免于涂炭。
“你还是那么好心肠吗?”瓦尔特没头没尾地问道:“不过那些家伙可不是基督徒,他们是撒拉逊人,我们天生的敌人。别否认,我看到你皱眉了——在我提出建议的时候。”
“我只是……”
“只是什么?”
这下连国王都看了过来,而鲍德温紧张地靠近了一些,像是要借此给自己的朋友一点助力。
“即便按照您的方法,我们也未必能找得到他们,大军还要继续前进,而骑士们的精力也没法保证他们能持续地,将好几个星期抛费在寻找,纵火与杀戮上。
虽然那些撒拉逊人罪有应得,但我们并不熟悉这里,而这里的村庄更是星罗棋布,远近不一。
我们也找不到可信任的领路人或是传信人,万一他们将我们的骑士引入沼泽或是密林,我们的损失会更大。
或许您要说,他们可以齐聚在一起,但那样速度可能更慢……或许等到大军凯旋,骑士们还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搜索……
而他们来到这里,更多的还是要为天主服务的。”
瓦尔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我还不是一个骑士呢。”塞萨尔谦虚地说。
阿马里克一世摆摆手:“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而且希拉克略也说过,孩子偶尔也会迸发出成人刻板的思想里无法存在的火花。”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
——————
几天后,一支队伍离开了大军驻扎的营地,据商人们说,这是杰拉德的达玛拉小姐——因为之前发生的那桩惨事,她的父亲坚持要把她送回亚拉萨路。
第75章 往埃及!(6)
一双眼睛透过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芦苇杆与纸草叶往外看。
距离这座小湖不远的一处平地上,那些野蛮的法兰克人建起一个临时营地,燃起篝火,照亮了暗沉沉的沙地与湖水。
从窥视者的角度可以看见,这支队伍大约有二三十个人,只有三个身着链甲的骑士,还有两倍于他们的扈从,和三倍于他们的武装侍从。
这些侍从还担负着马夫与杂役的工作,一确定了露营的地方,他们就去汲水,搜集燃料和寻找食物了。
而被他们簇拥在中央,面对着篝火的是一位贵女,带着两个侍女。
他们都是骑着马来的,不说那些骑士老爷,就连那位贵女骑着的马都是一匹罕见的阿拉比马。
它前额广阔,鼻端修长,小小的耳朵竖得直直的,眼睛又大又圆,倒映着火光,就像是在燃烧,四肢修长,肌腱发达,还是在阿拉比马身上很难看到的纯白色马,只在额头上有着一只黑色的星星。
窥视者恋恋不舍地盯着那匹马儿看了很久,才勉强移开目光,这些法兰克人的队伍里还有一辆罗马式的四轮马车,两辆双轮马车,不过都是用来装载辎重的,毕竟从这里到加沙拉法,可没平坦的大道可走。
那位贵女似乎一直处在悲伤之中,以至于十分虚弱,就连下马都是由骑士抱下来的,她的侍女在箱子上铺了又厚又软的海狸皮毛,又加了一层光亮的丝绸,才让她坐下,即便如此她都坐不稳,需要倚靠在侍女的肩膀上。
窥探者又看了一会,才缓慢地沉入水中,潜入湖底,除了带起一些涟漪之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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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那是一位真正的贵女吗?”
面对首领的严厉诘问,窥视者毫不动摇地点了点头,“那些骑士们服侍她,就如同最卑贱的奴隶服侍他们的女主人,他们将金杯递在她手里,还为她切下最好的那块肉,她看起来毫无胃口,满面愁容,便叫队伍里所有的人都开始悲伤起来。”
“那也是能伪装的。”首领说。他看出自己派出去的哨探露出了犹豫之色,他相信这个年轻人的忠诚与仇恨,但也知道那些野蛮的法兰克人并非毫无智慧,他们才失去了他们的妻子、姐妹与女儿,怎么还敢将鸽子暴露在鹰隼的视线下呢,除非这原本就是一味甜美的诱饵。
“但她……”窥视者以一种难以言喻,又是苦涩又是不甘的语气说道:“她是我见过最美的一个女人。”
首领怔楞了一下,“你的妹妹曾被人们称为磨碎的麝香,凝结的晨露,哪怕她已经死于法兰克人之手,仍旧有无数人怀念她的声音与容颜……”
“我也想用一些最恶毒的词语来形容她,就如同那些被我们劫走的法兰克伎女,”窥视者说道:“但我无法欺骗我的眼睛,也无法违背我的心。”
首领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那么它有没有超过你的愤怒呢?”
“没有,”窥视者将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仿佛要将它挖出来:“我越是看到这样的美好,心中就越是悲恸与憎恨,那些法兰克人夺走了我的珍宝,我也要夺走他们的珍宝,并将她撕得粉碎,丢在他们的面前,让他们如我这般痛苦懊悔。”
“是的,”首领说:“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他从窥视者的面前走开,去寻找长老。
这支如同法兰克人眼中尖钉,肉中利刺的队伍并非来自于一个村庄,或是一座城市,他们是法兰克人积累下来的罪恶酿造出来的苦果。
即便阿马里克一世一直在竭力控制军队中的骑士们,但只看瓦尔特,就知道他只是贵族军事会议中说话较为有力的一人罢了,他既无法制定法律,也无法惩戒罪犯,只能用狩猎、比武大会、贵女与就在眼前的比勒拜斯,和之后的福斯塔特来诱惑他们,就像是在驴子面前吊一根胡萝卜。
但这就意味着,如果这些驴子厌倦了胡萝卜,或是他们认为新鲜的果子比胡萝卜更好吃,他对他们是没有任何权力的。
说句实话,阿马里克一世并不是那么残暴的君王,但大军一路至此,不可能全靠亚拉萨路,加沙拉法或是海上的舰队补充给养,那些牲畜、小麦大麦、棕榈油甚至布匹,皮毛,都是从撒拉逊人的村庄里劫掠而来的。
确实有些骑士仍旧保留着仁善的本性,他们会留下必须的种子与口粮,或许还有一些不足,却也可以支撑着那些农民度过之后的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