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击停止了,但是我的耳膜仍在轰轰作响,这种声音恐怕将伴随我一生。我吐出一口血沫,一节节的把身体支了起来,掀开身上的泥土,马上被硝烟和干燥得没有一丝水份的尘埃呛得连连咳嗽。我摸出水壶拧开盖子想往火烧火燎的喉咙里灌上一口水,却只倒出几滴来。水壶被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弹片打穿,水早就漏光了。我苦笑着把水壶一扔,叫:“所有人,报数!”
没有回应。阵地上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阵地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烧的了,现在是泥土在燃烧。
一个脑袋从浮土里拱了出来:“这里有一个!”是小广西,这家伙居然还活蹦乱跳的,整个阵地上也就他这个患了严重的小儿多动症的家伙还折腾得起来。
一大片浮土被掀翻,山东冒了出来,吐出一嘴泥土,说:“这里还有一个。”
我放眼四望,期待看到更多的士兵从浮土中拱出来,可是没有,阵地上静悄悄的,只有火焰在熊熊燃烧,坦克履带在轰鸣。也是,打了这么久,拼退了苏军六次进攻,苏军的尸体都围着我们的阵地摆成圈了,近二十辆坦克和数量更多的装甲车正烧得不可开交,我们早就伤亡殆尽了,在这轮炮击之前还有多少人能喘得上气来的?十二个还是十三个?
没兵了。我这个上任才一个多月的团长又变成突击分队的队长,只剩下两个和我一起从安南走到现在的战友。在过去的一个多月中,我的士兵换了一波又一波,到底有多少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士兵倒在了一场场血战中,我已经记不清了,正如那位东北士兵的所说,他们的血肉已经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永远不会再分开。
我苦笑:“就剩下我们几个了。”
小广西望着正渐渐逼近的苏军坦克,咧嘴一笑:“老大,你说我们三个能挡住他们多久?”
我说:“五分钟吧,极限了。”抡了抡手臂,“我快连手雷都扔不动了。”
山东把重机枪扔到一边:“我的手指在抽筋,快扣不动板机了。”
我架起一支火箭筒,小广西帮我装了一发火箭弹,我笑了笑:“多谢了,好兄弟。下辈子见。”
他咧了咧嘴:“下辈子见。”拔出那把在军队中小有名气的弯刀,“打了这么久,我都还没有用它砍下过一名苏军士兵的脑袋呢,它都饥渴难耐了。”
山东一声不吭,拔出三棱军刺装上。现在我们只剩下三枚火箭弹和两个步枪弹匣,打光了这些弹药就该冲上去拼刺刀了,就是不知道苏军有没有种跟我们打白刃战?
安德烈中校瞪着前方那个正在燃烧的高地,眼里也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这个小小的高地,由一群被击溃的散兵自发组成的防线,居然挡住了他好几个小时,以轻武器击退了他六次进攻,将他至少四百名部下送进了裹尸袋里!该死的,那些华军士兵都是打不死打不烂的亡灵军团么!屡次进攻失败,再加上巨大的伤亡,让他的团成了集团军的笑话,同僚的嘲弄,上司的责备,还有部下的怒火,让他焦头烂额,里外不是人!
他第七次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出击的命令。
七辆坦克和十几辆装甲车掩护着大群步兵冲了上去,但是就在此时,政委两脚带风的冲了进来,叫:“让士兵们撤回来,停止攻击!”
中校的眼睛瞪得比牛蛋还大:“停止攻击?什么意思?五分钟,只要五分钟我就可以将那道防线拿下,将幸存的华军士兵从浮土里挖出来,吊在炮管上送进俘虏营了!”
政委说:“马上停止攻击,这是集团军司令部的命令!”把一份还带着油墨清香的电报递给中校,中校扫了一眼,上面写着:
根据方面军司令部的最新指示,各部马上与华军脱离接触,后撤五公里并做好防空工作,不得有误。
最后一枚空空导弹射出,一架米格-29m左边机翼被炸飞,燃起大火一头栽了下去。丁香吁出一口气,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前方再无那密密麻麻的苏联战机,借着一缕从天际射落的微光,她可以看到一片被坦克辗得乱七八糟的绿毯在地面铺开,一直延伸到远方。海泡子,草甸子,森林,湖泊,辽阔秀丽的内蒙古大草原就出现在歼十的翼刀之下。只是这片本该生机盎然的土地如今处处遍布着滚滚向前的装甲洪流,到处都是狂喊乌拉的身影,涌动的坦克海仿佛已经将这万里河山淹没,没有亲眼所见,是无法体会她看到这一幕时内心的震撼和惊怖。
这种情景,不知道在沙盘上出现了多少次,相关的预案每隔几年就重新制订一次,在总参可谓汗牛充栋,只是这一次,狼真的来了。一切的准备谋划,在这看不到头的坦克海面前竟是如此的脆弱,如果挡在黄河激流前的沙坝,被一举冲垮,逼得共和国不得不启动最终预案!
所谓最终预案,就是玉石俱焚!
她疲惫的眨了一下发涩的眼睛,声音有些嘶哑:“战斗轰炸机清现地面防空火力,战略轰炸机准备投弹······”
八架飞狼从歼十后面杀出,迎着漫天漫地的防空火力冲了上去,让丁香有种想哭的冲动。她记得在出发的时候,光是归她指挥的飞狼双座远程战斗轰炸机就有整整三十一架!这些战斗轰炸机是各个军区好不容易才调集起来的,现在打光了,全打光了!她再看一眼雷达屏幕上正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的苏军机群,松开了武器发射手柄。没导弹了,连机炮炮弹都没剩下几发了,油料情况她没注意,不过可以肯定,油箱里的油绝对不够战机返航了。再说打了这么久,她已经厌倦,任务完成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
属于她的那发空空导弹。
令人惊讶的是,苏军飞行员没再发射空空导弹,白热化的战事戛然而止。师长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透着焦急:“各团请注意,任务结束了,马上返航,马上返航!”
返航?
丁香脱口叫:“我们的核弹还没有发射呢!”
师长说:“计划暂时终止,马上返航,加油机已经升空前去接应你们了,马上返航!”
无线电里一片寂静,只剩下喘息声。半晌,一位团长似乎明白了什么,试探着问:“战争结束了?”
师长没有说话。
团长嘎声问:“我们······输了?”
师长还是没有说话。
无线电里传来砰一声大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人一拳砸碎了,一声悲愤若狂的、仿佛心都要撕裂开来一样的狂嗥震撼所有人的耳鼓,令他们心口为之绞痛:“混蛋!!!”
在佐世保遭到外科手术式核打击之后,华方与苏方迅速达成了停火协议,停战一个月,立即生效,毕竟大家都不希望世界毁灭,同时也要让军队喘一口气。停火协议签订后,前线激烈厮杀的军队纷纷脱离接触,东北、华北和西北战场的炮声渐渐消失,让人有一种和平已经降临的错觉。不过,这只是美丽的假象而已,双方都需要时间,华军需要时间积蓄力量作战略反攻,而苏军需要时间恢复他们的弹道导弹防御系统,保持与华国的威摄力量平衡,当其中一方作好准备之后,更加惨烈的厮杀将在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演,不死不休。
血,还没有流够。
第二零七章归来
一缕笔直的晨光洒落在天安门,天已经亮了。
歼十战机带着一身硝烟气息降落在空军基地,丁香从飞机里跳下来,快步奔向师长,语气中透着愤怒:“为什么要终止轰炸?我们已经突破了苏联空军的空中防线,苏联外蒙方面军主力已经暴露在我们的翼刀之下了!我们完全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将他们炸垮,为牺牲在东北和内蒙战场的战友报仇!”
师长冷静的问:“然后呢?”
丁香愣了一下,露出一丝苦涩的神色:“我们······还有然后吗?”
师长说:“然后苏联的洲际导弹拔地而起,对共和国腹地展开残酷的核报复,我们的战略激光系统已经恢复了,但是由于摩天岭激光剑被摧毁,无法修复,导弹防御系统存在着一个无法弥补的缺口,大批苏联洲际导弹将从这个缺口杀入,将我们每一座城市都变成废墟,将我们整个国家变成停尸场!几百枚洲际导弹我们接得下来,但是苏联核武器库里有整整一万枚洲际导弹!”说到这里,他也觉得胸口憋得慌,用力吐出一口气,说:“也许你们对停战很不满,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为了得到这一个月的停战时间,国家是冒了亡国灭种的危险的!都······都去休息吧,你们辛苦了,抓住时间休息,恢复体力,不过不要松懈,谁也说不准战争会在什么时候再次爆发。”
围上来的几个军官默然,走开了。
丁香摘下飞行头盔,默默的蹲在跑道上,晨光中,美丽的身影竟是如此的落寞,忧伤,她在悼念牺牲在天空之中的战友们。他们都还好吧,特别是凌风,他与倭军的航母同归于尽了,他说过就算是死他也无法跟倭猪和平共处的,他现在是不是正在跟东瀛水兵大打出手?以他的块头,应该不会吃亏吧?还有吉祥三宝,都快一个月没有联系了,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希望他们能平安无事,不要又只剩下她一个,她害怕这种孤零零的,仿佛已经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真的很怕很怕。
不知道蹲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争吵的声音,挺熟悉的。她站起来遁声望去,原来是伊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在抓住一名飞行员焦急的问着什么,那名飞行员一问三不知,只知道摇头。丁香微微一惊,戴上头盔迅速离开,但是迟了,伊宁看到她了,将那名飞行员撸到一边,快步朝她跑来,叫:“丁香,丁香,你等我一下!”她越叫丁香走得越快,她知道她想问什么,而她没法回答。伊宁追不上,这个神经一向大条的女孩子看到熟悉的面孔那么少,而每一个有过一点交
集的人都远远的躲着她,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停了下来,愤怒地说:“不要躲,告诉我,凌风在哪里?”
丁香放慢了脚步,说:“我······我不知道,他另有任务,跟我分开了。”
伊宁大声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昨晚空军殊死一战,惊天地泣鬼神,他怎么可能不参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丁香转过身去,看着伊宁。她瘦了,军装被弹片和树枝划出好多裂口,那双英气十足的眼睛正闪烁着慌乱和恐惧,一种即将失去最宝贵的东西的恐惧。丁香吸了吸鼻子,勉强一笑,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说不出口。她的犹豫让伊宁越发的不安,都按捺不住想要骂人了。丁香走向她,痛苦地说:“他······他不在了。”
伊宁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你······你说什么?”
丁香眸中一丝水光在荡漾:“他不在了。在东海之战,导弹攻击失利,海军主力全军覆没,他战斗到了最后,连人带机一起撞向倭军的航母······”
伊宁的身体摇晃着,仿佛失去了灵魂,倒了下去。丁香眼疾手快的将她扶住,叫:“医务兵!医务兵!”
医务兵赶了过来,把伊宁送进医院里急救,折腾了好久,她才醒过来,脸色苍白得吓人。她拉住丁香的手,目光涣散,声音嘶哑:“你老实告诉我,他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
丁香带着哭腔说:“我们团那么多飞行员,只有六个幸存下来,只有六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