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擦黑,村口便燃起了一堆堆纸钱,燃完的灰烬在烟火中翻腾,带起一丝独特的气味,夜空中飘荡着此起彼伏的喃呢:
“二娃,你在下面还好吧?哥哥给你烧钱了……该花就花,莫要省……只要哥哥不死,每年都给你烧……”
“陈老实,你个龟儿子……在下面就莫要老实巴交的了!哪个要敢欺负你,你就整他狗日的……莫怕,俺们还有那么多兄弟在下面,整不赢,还有兄弟们帮忙呢!”
“钱三才,这辈子……老子欠你一条命,下辈子,老子一定还给你!”
……
李十六团的将士们在祭奠死去的兄弟,听不到哭声,悲伤的气氛却已浓得化不开了。
团部大院,小木屋中亮起了昏黄的灯,李四维独坐桌前。
桌子正中摆着一块黑色的绸布,绸布上放着三本册子,册子的封面虽然已经有些泛黄,却十分干净,那里面记录着那些死去的兄弟。
自太平村以来,每次的阵亡名单递上去之前,李四维都会抄誊一遍,然后在每个名字后面添上自己对他们的记忆。
到如今,他已写了厚厚的三本。
李四维怔怔地望着那三本册子,手一次次抬起,又一次次无力地垂了下去,最终化作了幽幽的叹息,“你们这些龟儿子……投胎之前都给老子看准了,再莫往这乱世闯……”
“啪嗒啪嗒……”
李四维话音未落,门口便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宁柔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缓缓地走到桌边,将手中的菜盆和碗筷轻轻地放到了桌上,声音轻柔,“四维……该吃饭了。”
伍若兰端着一盆稀饭跟了过来,望着李四维黑瘦的侧脸,满眼心疼,“早点吃完饭好休息,这几天,你都累坏了……”
李四维抬头望了两女一眼,露出了一丝笑容,“傻丫头,这几十亩地收了两万来斤稻子呢!我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累?”
说着,他轻轻地将三本册子用绸布包好,拿到床前,在枕下放好,又快步走了回来,使劲地吸了吸鼻子,“这罐头汤还真香!本来说好等稻子都归了仓再吃,哪晓得赶上了过节……”
宁柔正摆着碗筷,闻言,声音轻快地劝慰着,“反正都已经收回来了,归仓也要不了几天。”
“就是,”伍若兰在盛着粥,笑容满面地附和着,“人多干活就是快……那么多稻子呢,才几天就收完了!”
“越快越好嘛!”李四维笑呵呵地坐了下来,抓起了一个白面馒头,“早些收完了,好帮对岸的老乡们收。”
两女动作一顿,疑惑地望着李四维,“帮对岸的老乡收?”
“是啊!”李四维点了点头,将白面馒头掰下了一块,“老乡们辛辛苦苦地把稻子种出来,可不能便宜了小鬼子!”
“对!”两女连忙点头,“收回来就藏好,绝不能便宜了小鬼子!”
说着,两女神色一紧,“你也要过去吗?”
李四略一犹豫,轻轻地摇了摇头,“各团会抽调精干部队先过去……如果找不到战机,我就不会过去了。”
说着,李四维的目光落在了两女鼓鼓囊囊的小腹上,眼中眷恋之色一闪而过。
“哦,”宁柔松了一口气,“小鬼子刚吃了亏,怕是不会给我们可趁之机呢!”
伍若兰把盛好的稀粥轻轻地放到了李四维面前,满眼笑意,“这是今年的新米呢!熬的粥可香了……”
团里没有碾米机,米是村里的舂米工具舂出来的。
在这村中,那种舂米工具几乎家家都有,由一个石臼和一个踏椎组成,在四方寨,那种石臼被叫做对窝,舂米、打糍粑都能用得上。
部队拨下来的军粮大多也是带壳的,都需要炊事排的兄弟们自己碾磨、舂压,所以,炊事排的活计并不轻松。
用舂米工具舂出来的新米虽然混着康壳,粗糙不堪,却也比黍米熬的粥要香得多。
李四维把馒头放回了盘子里,抓起筷子,俯首凑到碗口使劲地嗅了嗅,忍不住一声赞叹,“真的很香呢!”
宁柔和伍若兰也盛好了粥,坐了下来,笑意盈盈地望着李四维,“香就多吃些!一刀说,兄弟们忙了这些天,一定要吃顿饱的,今晚熬得多呢!”
“好!”李四维点点头,端起碗,“嘻哩呼噜”就喝了起来,不多时,一碗粥便见了底。
伍若兰连忙站了起来,又给他添了一碗。
李四维接过碗,又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就这样,一连喝了三碗,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碗,又抓起了掰开的馒头,舒服地叹了口气,“这白米粥比馒头还好吃呢!要是明年还能在这里,就多垦些地,继续种稻子……”
“好啊!”两女连忙点头附和,只是心中却有些忐忑。
明年的事……哪个又说得准呢!
相传,中元节这天鬼门会大开,百鬼出入无禁。
吃过饭,村中便陆陆续续地响起了鼾声。
李四维一身戎装在村中查了一遍岗,回到住处也倒头睡了,不是因为忌讳,只是因为疲惫。
圆月当空,洒下无边银辉,夜却很静,李四维很累,也睡得很香。
“啪……啪……”
不知过了多久,陡然响起了枪声,打破了这个宁静的月夜。
枪声比较远,有些飘忽,却也逃不过将士们的耳朵。
听到枪声,李四维猛然惊醒,一睁眼,翻身坐了起来,匆忙套上了衣服,一模枕下的盒子炮,翻身就下了床。
宁柔和伍若兰也惊醒了,纷纷坐了起来,声音里透着疑惑,“西面咋会有枪声?”
小鬼子在河东岸,要摸过来就得穿过耿团长所部的防线……可是,除了小鬼子还会有谁?
“还不清楚!”李四维匆匆地穿好鞋,撂下一句“不会有事,你们继续睡”,便匆匆地往门口去了。
“砰砰砰……”
李四维还没走到门口,房门便被敲响了,紧接着,响起了赵天宝的声音,“团长,河湾庄有人放了火,和自卫队的人打起来了……”
这一周,直属连负责村外的岗哨。
“吱呀……”
李四维连忙拉开了房门,面色阴沉地望了赵天宝一眼,大步流星地往门外去了,“放火?哪个狗日的敢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