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15节

呆汉抓抓脑袋,“他们说庞大人一人砍了三十个脑袋,那结拜大哥砍了多少个?”

“一边去,你懂个什么。”队长摸着下巴疑惑的道,“以前在桐城的时候焦大人在快班,没听说砍了多少脑袋啊。”

“大人物自然不会到处说了。”吴达财起身提起捆好的棉被,“我要过去中军报到了,焦大人等着我办差呢,晚了要发火的。”

队长一把抓过棉被,“我帮你把行李扛过去。”

吴达财连忙道,“哪能让队长你来搬。”

“我跟百总要一张出门签。”队长不由分说提了被子出门,其他人纷纷拿了东西,连木盆都有人拿了。

吴达财到了房门,转眼间看到董明远也跟在后面,想起自己多少受他拖累,现在要去中军了,不能再跟这人有干系,连忙拦住他道,“董哥你就别去了,东西都拿上了。”

董明远拿着一个葫芦,他犹豫一下道,“想说再跟你喝两口当给你践行,我特意把晚上我那份肉留着。”

吴达财连连摆手,“就在隔壁不是,以后见得着,你守着营房。”

董明远递过葫芦,“那你把这酒拿着。”

吴达财把葫芦推回,“我那边有喝的,你留着自己喝,我走了。”

说完他不等对方说话,转身就快速往营门去了,那些队友提起东西跟在后面。董明远举着葫芦,呆呆的站立在门前。

===第一百七十章 书办===

“属下焦国柞,自入营之日起,必谨遵庞大人将令,甘受军法约束,凡有干犯,甘愿受军法处置。

并督查属伍遵法勤练,不致其有懒惰、怯弱、嫖赌、为非、逃脱、顶替等情,犯者甘与同罪连坐”嘭一声响打断了书办的诵读声,那书办吓得退了一步,惊慌的看着面前的焦国柞。

吴达财也是一惊,他不知书办何处招惹到了焦大人。

“老子是中军坐营把总,下面哪有所属营伍,再说那些丘八有干犯军法,老子还跟他同坐,老子坐你娘。”

焦国柞大步走过去对着书办啪啪两耳光,那书办不敢逃窜,只能捂着脑袋受了。

书办等焦国柞打完了,才哭丧着脸道,“焦大人明鉴,这是庞大人定的结状范文,言明只能修改名字,所有来小人处代书的百总、队长,都是如此写的,非是小人要让大人你如此。”

“老子又不是那些百总、队长,谁要跟他们一般写,谁叫你给老子写的。”

焦国柞一脚踢过去。

吴达财看那书办都要哭了,他跟那书办一起在中军的呆了几天,这书办处处陪着小心,有时一个人哭几声,看着有四十多了,时常被焦国柞一个二十多岁的上司打骂,不由觉得有点可怜。

但吴达财也不敢去劝解,因为从他跟随焦国柞这两天来看,这上司的脾气不算太好,弄不好自己也搭进去。

外边一阵号子声,轰轰的脚步声传入府中,吴达财知道是战兵回营了,每日在枞阳门外的大校场操练了还不算完,要往北跑三里然后从北门入城,再从十字街口回营,一天的训练才算结束,回到营房要个人清洗,晚饭之后还要整理内务,睡觉前才可以喝点酒,那是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刻。

这守备府里面就轻松多了,这里有些挑选的亲兵,部分是壮的,部分是识字机灵的,每日上午练练队列,下午就是由这书办指导识字读书。

吴达财因为跟着焦国柞,甚至比那些亲兵还要轻松。

跟兵营里面的日子比起来,忍受一点焦国柞的坏脾气也不算什么。

书办颤抖着道,“大人明鉴,今日是军令定下结状的最后一日,凡伍长以上皆要结状,其他人都交了,大人一个人不交,总是不太妥当,小人也是为大人着想。”

焦国柞狠狠瞪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骂道,“我这个二弟也是,弄啥结状、军律,尽是些无用的东西。”

吴达财偷偷瞟了焦国柞一眼,见他满脸的恼怒。

“这些劳什子的有何用,不知吃空饷的正事,还当个屁的丘八。”

焦国柞一拍桌子,“把那劳什子去交了便是。”

书办战战兢兢把状子展开在书案上,用镇纸压好又奉过印泥台道,“大人还要按个手印。”

焦国柞怒气冲冲的按了手印,顺手一把抓起印台猛地往下掼去,印台啪一声四分五裂,地面上一团飞溅的红色。

焦国柞发完脾气大步往门外走去,吴达财连忙跟在后边,焦国柞头也不回扔下一句,“谁也别跟着。”

吴达财只得停下脚步,看着焦国柞大步往守备府外去了。

后面传来一阵啜泣,吴达财回过头来,见那书办正蹲在地上哭,连忙过来劝解道,“候先生别往心里去。”

他见书办盯着地上的红印,想起中军也就这么一个先生,整日都在庞大人那里走动,没准以后也能给自己说点好话。

候书办抹抹眼泪,“这上好的油调朱砂印泥,那都是银子买的,这多可惜了。”

吴达财知道书办不是为印泥在哭,也不揭破道,“便说是洒了,又去买便是。”

他一边说一边帮着收拾地上的印台碎片,候书办看他两眼道,“自然是买,可是银子啊,庞大人的银子也得来不易啊。”

候书办说着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又流下来,他看着吴达财摇摇头哭道,“都不易啊。”

“是,是不易。”

吴达财见候书办两眼无神,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附和了一句。

“侯某今年都四十有一了,在宿松县衙工坊做个书办,要是流寇不来,这个月便该抱孙子了。”

候书办嘴唇颤抖,“流寇来的时候,侯某在府衙公干,逃了那死劫,却逃不了这活劫!”

候书办面色灰败,他愣愣的看着吴达财,吴达财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活劫啊,房子烧了,一家子都没了,满城找不到力夫,侯某亲手埋的,六个坑七口人。”

候书办吭吭吭的哭泣起来,一时说不下去。

吴达财听得也有些想哭,他们村也是房子烧光了,小儿子不见了,走投无路入的壮班,而这候书办是七口人,他很能理解候书办的那种绝望。

好半晌后,候书办泪眼朦胧的道,“宿松没有活路,才来这应募了守备府的书办,你看看这过的啥日子,还不如当日跟他们一起去了干净。”

吴达财拍拍候书办的肩膀,“侯先生万勿如此想,你一起去了,你家人连个安埋的人都没有,逢年过节谁给他们香火,再说先生以后还要续侯家的香火不是。”

候书办看着吴达财呆了片刻道,“倒也是。”

吴达财扶着他站起来,候书办抹了泪水,看着桌面上的结状道,“这状子是要将官自己交的,还要在晚例会当众读一遍,焦大人绝对晚上不会回来,今日又是最后一日,这如何是好,届时庞大人要是怪罪到我头上,这书办的差事又要没了”吴达财看着那绝望的候书办,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一把拿过状子,“我去庞大人那里交。”

守备府的二堂,庞大人正坐在上首,右边坐了庞丁,左边坐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庞雨见到有人过来,停了说话问道,“何事。”

吴达财闷着头上去报了一声,庞雨伸手接过状子,看一遍之后抬头向吴达财问道,“焦把总为何不自己来交。”

“焦把总去找水营的陈把总了。”

吴达财心头跳得厉害,赶紧埋着头道,“说是大人安排的。”

庞雨不置可否,又看向状子,“手印是否他自己的?”

“确实把总自己按的。”

吴达财说完偷眼看了一眼庞雨,这庞大人脸色平静,心里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庞雨收起状子,温和的对吴达财道,“你叫吴达财,年后入的桐城壮班,先前在第一局。”

“是,难为大人记得小人贱名。”

“来了中军可还习惯?”

吴达财赶紧道,“习惯,每日还能跟着候书办识字。”

庞雨点点头,“战兵有战兵的辛苦,中军也会有中军的难处,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这军中嘛,日后前途多的是。”

“小人一定卖力。”

只听庞雨道,“状子我收了,你先去吧。”

吴达财松了一口气,赶紧退出了二堂。

庞雨随手把状子递给庞丁,庞丁接过后去了旁边的侧房,那是守备府里面存文档的地方。

等庞丁回到堂内,庞雨朝着左手的江帆问道,“方才你说新的宿松知县已去了上任,那陈仕辅应当很快要回府城。”

江帆点点头,“应当明日便要到,属下在府衙打听到的,开漕时皮应举和陈仕辅都要在场敬神。”

“开漕之后水营的船便要有多半要出门,安庆卫的漕丁、漕头还要雇船,好些挑夫也要充作船工。”

庞雨沉吟道,“按往年惯例,他们至少要到十月才陆续返回,中间这几个月,码头上的力量薄弱,我们要利用这几个月完全控制码头。”

江帆立刻接道,“只是还有一障碍,便是安庆水营,这水营自成一体,以前的潘可大也插不了手,全都听陈把总的,若是开漕后水营空了,可把那陈把总等水营十月回来,便是一盘散沙。”

庞雨眯眯眼睛,“陈把总是王公弼的心腹,只能暗里动手。

除了水营,其他的又如何。”

“只要漕船都出了门,码头上便剩下漕帮、牙行,属下已经确定漕帮和牙行的各个头目,漕帮无甚背景,牙行的后台多,但如今少了士绅大家,只要陈仕辅肯出力,咱们能对付得了,只是还要找个动手的理由。”

庞雨敲敲扶手,“以你在码头掌握的情报,咱们以什么理由最好?”

“漕帮之中罗教信徒众多,还有少许白莲教”“那就用这个理由。”

庞雨站起身来,“你招募了多少人手?”

江帆跟着站起,“只有五人,都是码头上受漕帮排挤的挑夫,属下看到这几人好斗,便留在粮铺中。”

庞雨看着江帆突然笑笑,“你可是想好了不回桐城快班,若是跟着本官,暂时不会给你安排官职,月饷自然是有的,但只能从刘掌柜那里领取。”

江帆一躬身,“小人早就想明白了,无论有没有官职,以后只跟着大人。”

庞雨点点头,“开漕确定是哪日?”

江帆抬头看着庞雨,“是后日。”

===第一百七十一章 开漕===

安庆康济门外锣鼓喧天,江面之上朝霞满天,自康济门至盛唐门外都停满各色漕船,岸上人山人海,无数百姓聚集在码头周边。

沿江铺面都挂起红色灯笼,码头通往康济门的主路上搭建了一个临时牌坊,上面捆着红色丝绸的彩带,在江风中随风招展。牌坊内摆放着神案,两侧各放置几面大鼓。

康济门方向一通锣响,一群衙役举牌开路而来,沿路百姓纷纷避开,让出一条通道。

一串轿子跟在衙役之后来到牌坊下,依次停稳之后,后面的轿夫将抬杆缓缓举高,外边的低候拉开轿帘,安庆府的大小官员低头走出轿厢。庞雨从最后一个轿子下来,前面文官的品级最高才六品,都没有庞雨的品级高,但没一个人让他这个武官走在前面。因为开漕涉及安庆卫,也属于安庆守备的业务之一,

否则这些地方官未必会邀请庞雨参加。陈仕辅也走在皮应举身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到庞雨后,眼光只是稍作停留。自从上次在宿松一会,两人没再见过面,但江帆很快就上了门,庞雨拿到告身之后,陈仕

辅也知道了庞雨的身份。

跟着皮应举等人来到牌坊下,周围的士绅百姓纷纷向众官下跪,皮应举等众人站起之后往前上了两步。

“一米一粟,民脂民膏。千万百姓膏血方得漕粮,尔等漕丁、经纪、督官,当敬天守法克己奉公,牢记‘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庞雨一边听,一边看前面的文官,府城又是怀宁县,今日来的是府县两级,府衙来的官多,县衙也来了四个,安庆的文官基本都到齐了,可见开漕在地方衙门算得是要紧

的大事。

皮应举倒不长篇大论,很快完成了讲话。旁边一通锣鼓响,几个画得满脸大花的人进入场中,周围一片喝彩。庞雨探头看了一眼,似乎是扮演的什么神灵。

待那些人表演片刻,皮应举便取了香辣,来到神案之前,下人摆上三牲果盘,皮应举大声道,“河神在上,安庆官民敬拜河神,望佑我护漕运漕官民此去,风波无碍…”

皮应举从容不迫,颇有点领导风范。一篇祭文念罢,官员和周遭百姓全体跪拜河神,比面对官员的时候还要恭敬,庞雨只得也跟着大伙跪下。

等到众人起身,下人在场中点起鞭炮,噼噼啪啪的烟屑横飞,庞雨大张着耳朵,也不知是多少响的,很久都不见停歇。

终于放完的时候,两侧大鼓敲响,康济门外齐声欢呼,成群结队的挑夫、漕丁扛着打上安庆漕米印迹的粮袋,络绎不绝的穿梭于码头和万亿仓之间。

庞雨揉揉耳朵,还是阵阵耳鸣,打量一下周围的百姓,按说运漕这种事情都是差役,但许多人神情兴奋,似乎早盼着这一日。

怀宁的衙役纷纷出来,将街道又清出一条通道,好让官员们退场。

乘着这一点时间,庞雨往前走了两步,来到皮应举面前道,“下官见过皮大人。”

皮应举一见庞雨,堆起温和的笑容,“原来是庞守备,此次开漕比往年都晚了,还是安庆卫和水营通力协作,否则今日还难以开漕。”

“这也只能怪那些流寇,皮大人能在流寇肆虐之后安抚民间,又能足额送出漕粮,已是天下少见的才能。”

皮应举哈哈笑了两声,往周围看了看,附近的官员立刻知趣的离开了几步,好让两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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