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42节

如果流寇破坏了湖广、江北的农业生产,则江南既会失去粮食供应,也会失去重要销售市场,对这种经济生态是毁灭性的打击。

安庆距离江南近,粮食产量又丰富,年初的入寇之后,今年的粮食价格已经出现上涨,流寇当时路线是沿着北边靠山的官道,对安庆靠南的粮食主产区打击还不严重,同时目前受到九江出江的江西粮、湖广南部的湖广粮食平抑,价格并未出现大涨的局面,但随着流寇出关,湖广北部可能再次遭到破坏,粮价整体仍在上涨趋势之中。

粮豆是安庆出口的主要商品,也是盛唐码头交易的重头,一旦产区没有了,庞雨手中的盛唐码头就失去了价值,所以从经济角度,保护安庆的产粮区,对庞雨也极度重要。

石牌口周围就是安庆粮食主产区,同时控扼主要道路,从石牌本身来看,东面北面有皖水、潜水、长水三条主要河流,西面有麻塘湖,流寇进攻线路受到很大制约,周围粮食汇聚于此地,驻军防守的难度相对于宿松等地更低。

虽然从太湖、潜山、望江还有其他道路可以通往安庆,但安庆两面临江,只要石牌有驻军,流寇的退路就随时可能被截断,遭到前后夹击,流寇的作战方式并无战略可言,但他们也会考虑风险,安庆附近山川纵横,军队机动空间狭小,行军速度受渡口、桥梁制约。

此时两人走过了到客船位置,许多百姓拥挤在那里,吵吵嚷嚷的跟船老板讲价,庞雨听到去安庆的价格已经炒到了三钱一个人。

晃眼间看到那桅杆上的招旗有点眼熟,回头一看,跟方才那买粮公子的船是一个船头,不知是不是那年轻人一家的。

前面河岸有些拥堵,郭奉友牵来了马,庞雨过去接过马缰,对跟着的江帆道,“石牌市道路通达,又控扼皖河河道,至潜山六十里,至太湖七十里,至望江七十里,至宿松百里。

骑兵一日可至四县,步兵乘船顺流一日可救援府城。

此地是粮船码头,三县粮豆贸易的集散地,粮价比安庆还便宜。

只要石牌有驻军,流寇攻击安庆的风险会极大增高,我不但能威胁他们退路,还能在一日之内通过皖水运送兵力救援安庆,进可攻退可守。

再没有比石牌更好的驻军地,无论从哪个角度,本官都必须驻军石牌,只等张都爷首肯,就会立即进行,漕帮要有所预备,不但要成我驻军地,漕帮也要在此地立脚。”

“属下明白,立即着手办理此事。

先在石牌立足,再以此为据点,往四县散布人手。”

庞雨点点头,又往那边客船指了一下,“在安庆的时候,留意一下这个船招,看是哪家的。”

江帆并未留意,不知庞雨为何突然对一艘客船的老板感兴趣,但庞雨已经上马,只得吧疑问放下。

他就站在马下对庞雨道,“这几日流寇入侵,卖门市的人会多些,小人想留在此地看有没有合适的。”

庞雨迟疑了一下,江帆任事的心是有的,但此时流寇行踪不明,万一大军扑错了方向,流寇出现在石牌的可能不小。

“流寇行踪不明,不要为省一点买铺子的钱伤我大将。”

庞雨说罢一拉马头,“今日石牌几个秀才和里老设了接风宴,久闻麻塘湖的鲫鱼甚为鲜美,你与本官同去尝尝。”

江帆在原地呆了片刻,见庞雨已经策马前行,连忙上马跟了过去。

===第二百一十章 城楼===

两日之后,守备营到达太湖县,同行的还有史可法。

史可法担心庞雨一营兵力单薄,安庆的哨马确认潜山方向安全,史可法晚了一天也赶到石牌,当然也少不了他的标将潘可大,府城由皮应举组织防御。

庞雨在石牌等待本部哨骑消息,正好耽搁了一天,与史可法又汇成一路。

史可法视察石牌时,庞雨特意下了不少功夫,继续争取史可法对他以后长期驻军石牌的支持,又特意陪同去看了刘若宰的祖宅。

就在这等候的一天中,庞雨的哨骑罕见的抓到一个活口,是扫地王所属一部的厮养,确定这股流寇是从太湖出山,人数并不多,扫地王老营未在其中。

此股流寇未经过太湖县城,直接往宿松方向而去,主要是为了抢粮食,这个厮养就是在宿松打粮的时候迷路,遇到哨骑没有抵抗就被抓到。

他们去往的方向是黄梅,同时从那厮养口中问到,曾听掌盘子说过,后面还有人要从太湖出山,但不知人数。

结合逃难百姓的零散消息,庞雨暂时判断该部只是过境,前面过的或是小股人马,可能是前锋,也可能只是一部出山抢粮。

后面的规模则不清楚,如果是扫地王的主力从太湖出山,守备营便不能直扑宿松,否则就露出了石牌方向的巨大漏洞,而流寇如果要去安庆,不会绕宿松那么大一个圈子再来打石牌,庞雨的想法是确保府城,至于宿松方向,反正已经残破,扫地王再破坏也就那样了,所以确定情报之后,守备营选择向太湖进军,在第二日午后抵达太湖县城。

越接近太湖县城,附近的乡村越见残破,许多村子荒无人烟,断壁残垣间偶有野狗出没,抛荒接近一年的地里长满了杂草。

年初去宿松胁迫陈仕辅的时候,庞雨曾经从这里经过,太湖的土城依旧,到处可见垮塌的痕迹,面对流寇的时候,如果没有军队守卫,这道土城跟没有城墙相差不大。

新任的太湖县令在城外迎接,仪式颇为寒掺,他身边的随从不多,附近衙役甚至都没配齐青战袍,只有手中的水火棍能表明身份,后面是几名士绅,官道附近还有一些百姓远远观望。

这位县令名叫杨卓然,史可法下马的时候,他已恭敬的候在一旁,等史可法转身过来,便领着官吏跪下见礼。

史可法让杨卓然起身,庞雨在旁观察,杨卓然看着有些憔悴,估计是这两天被流寇闹的。

史可法略微打量了一番后温和的道,“听闻又先(杨卓然字)是崇祯四年的进士。”

庞雨在后面暗自扁嘴,旁边的潘可大也有细微的动作,庞雨知道他也不是太舒坦。

史可法过来之前,专门向皮应举过问西部四县的官吏情况,文官的世界里,科举身份是最重要的,自然要问到这些情况,但此时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暗示庞雨和潘可大这两个武夫,这个知县是进士出身,要以下官礼见面。

庞雨和潘可大的品级都比知县高,但面对以科举抱团的文官时,他们的品级就跟太湖的土城一样无用,特别是进士身份的人,前途十分广阔,任何时候都可能一飞冲天,也确实不是武人得罪得起。

虽然一向是如此,但史可法的暗示稍显露骨了一些,显示出他心中对于进士身份的尤其看重。

杨卓然恭敬的道:“回道台大人,下官是崇祯四年同进士,名列三榜二十八名。”

庞雨又看了杨卓然两眼,史可法是崇祯元年三榜二十六名,杨卓然说出自己名次,刚好低了那么两名,既暗示比史可法这个上官有差距,又拉近了距离,看来这个新知县也颇为老道。

果然史可法笑容更加亲切,杨卓然顺势把话题引到了科举圈子,此时科举确实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高中进士的读书人毕竟是极少数,这条路上需要多年努力,大多数人都有共同的心路历程,同时又是官场的人脉资源,能展开的话题很多。

上次庞雨在桐城陪同史可法和皮应举的时候,才知道史可法和皮应举也是同年,两人那个亲热劲,比亲兄弟差不了多少,一说起来就没完,回到安庆还一同去拜访刘若宰的府邸。

果然这两人也很快聊起了两届的同年,说到好几个熟识的人,互相交换了一下各自了解的这些人升迁消息,片刻功夫便亲近了许多。

科举圈子的人,庞雨自然一个也不认识,连听也没听过,旁边的潘可大估计也差不多,庞雨眼角发觉潘可大几次想打哈欠。

两人都不敢打扰两个文官,后面的一千多大军就这样在官道上等候。

时间其实也并不久,但庞雨听得想打瞌睡时,此时史可法才开始介绍救援的将官,潘可大和庞雨面对一个七品知县,规规矩矩的执下官礼,杨卓然也坦然受了,但姿态并不高,语气十分谦和,让庞雨对他印象稍稍改观。

那杨卓然扶起庞雨之后,又多打量了庞雨几眼,显然听过庞雨的名声。

接着杨卓然介绍了县衙的佐贰官,后面的六房司吏则跳过,介绍了几个迎接的士绅代表,史可法应付这种场面倒是很有经验,主客相谈甚欢。

仪式完毕后,两人一起向太湖城内走去,太湖县城虽然只有土墙,但六座城门倒是砖砌,每座城门上都有门楼,光看门楼还是颇有规格。

一行准备从南门入城,史可法一边走动一边看着附近的土城,收起了方才的轻松,语气低沉的对杨卓然说道,“太湖年初被寇,杀戮惨烈。

如今流寇再度出关,今日眼见如此城墙,本官甚为忧心。”

“大人忧国忧民之胸怀,令下官感佩五内,确如大人所说,无城便无防。

下官就任以来,只能殚精竭虑,想的都是如何保住太湖剩下这一点元气,这首要一点,便是要筑城,有城方能壮民勇聚民气。”

史可法大叫一声好,停下脚步有些激动的道,“又先与本官不谋而合,观年初之变,有城者得保,无城者受难,殷鉴不远啊。

不但是县治要建城,凡百姓聚合之地,皆应结寨自保,流寇掠无所得,自当知难而退……”庞雨知道史可法又要说他那一套结寨保平安的大论,他在桐城时已经多次说过,希望桐城的乡镇都自建堡寨。

从地方官的角度,也许有一定道理,但作为管辖一个大地区的军事首长,光靠修寨子是无法获得胜利的。

以庞雨的猜测,杨卓然很可能从府城打听到了些消息,才能一开口就切中史可法的心意。

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杨卓然确实想修城,毕竟他刚刚上任,在任的几年之间难保不遭遇流寇入侵。

看太湖的情况,有道土墙还好,能减少不少土石方的工作量,宿松和潜山这样的,连土城都没有,靠人力平地起城,不但要大量的钱粮支持,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但就算是太湖,夯土包砖也是巨大的工作量,绝非短期可以完工,在流寇随时可能出现的时候,指望修筑城墙是缘木求鱼,同时庞雨也不觉得现在太湖的经济能支撑这样的工程。

庞雨不想再重复心中之城那套东西,并不参与两个文官的对话。

只听那杨卓然继续对史可法道,“大人所言极是,太湖北面大山莽莽,群寇出入其间,下官到任之后,以备寇为第一要事,复耕种、哺饿殍、部探马、练民勇、振民心,可谓千头万绪筚路蓝缕,但首要便是筹备筑城。

年初流寇瞬忽而至,太湖因无城而立溃。

前几日流寇自英山而出,全县再次人心惶惶,下官以为当以攻为守,决然领民勇夜袭贼寇,令群贼丧胆逃遁,但下官与大人说实话,只是虚张声势出奇制胜,可一而可再否?

兵法云当有正有奇,若要稳固太湖根本,还是要筑城,幸而皇恩浩荡,免去太湖七年、八年逋赋,尚得些余力为筑城所需,只要筑城事毕,不但稳固太湖,更可阻英山之寇进犯安庆,能助道台大人微薄之力,下官方觉略尽下属之责首发

庞雨和潘可大对看了一眼,马上又把目光移开,杨卓然几句话把自己功劳说得十分全面,树立了一个尽责果决的形象,中间谢了皇恩,顺带着继续赞同史可法的战略,下属的姿态更是十足,如此会说话,史可法不喜欢才怪了。

果然史可法满脸赞叹的表情,“得又先镇守太湖,太湖百姓幸甚。”

杨卓然此时却十分谦虚,“不敢当大人谬赞,在下以前常在想,皓首穷经二十余载,便为一顶乌纱否?

下官往昔浑噩,但至太湖之日,闻听前任知县金大人,知流寇至而尤坐大堂,手无刀剑仍以石击贼,死事之惨烈震人心魄。

下官至此方知,科举非为做官,而是练就有用之身,上报皇恩下护黎民,下官自启蒙便背诵张载所言之‘横渠四为’,往日得了形,到今日才是真懂了,如此而已。”

史可法的眼中有些泪光闪动,“好,好,金应元一番身前事,化为今日又先一番肺腑言,这才是‘横渠四为’的精髓,才是科举的深意。

本官可断言,太湖一旦筑城毕,当成我安庆西北强固藩篱,任那千军万马,也奈何不得。”

庞雨没想到两人走路这么一会,已经聊得如此慷慨激昂,光听两人对话,确实有顶天立地的气概,来明代之后,庞雨对这种言辞听得多了,也没有太多兴趣,他此时最想知道的,是原本明末的历史上,太湖的城到底修好没,最后的结局是如何。

此时已经到了南门,庞雨抬头看到门洞上刻着“阜民”两个大字,上次经过的时候,庞雨只从城外过,进了阜民门之后游目四顾,城中一片断壁残垣,大火之后的漆黑印记依然处处可见,只有大约三成房屋幸存,街上行人稀少,有些人见到官员也不下跪,就在街中呆看。

杨卓然要让衙役去教训,史可法立刻制止了,他一路也在看太湖的惨状,此时对杨卓然道,“筑城一事绝不可耽搁,又先筹备得如何了。”

“下官筹备已久,太湖被难之后,远近士绅皆热切共议筑城之事,除县治之外尚有两寨五堡,目前已筹资四万有奇……”(注1)庞雨原本仍在四顾,听到这里眼神猛地转了过来,落在滔滔不绝的杨卓然身上,眼神锐利犹如猛虎看到一头肥猪。

……五日之后,阜民门外阵列严整,守备营排出两线阵列,但对面的旷野却空无一人。

中间的这四天中,守备营沿着官道防备,在城西四十里的小池驿轻松击溃了一伙七十余人的流寇,抓获管队一人,审问得知是属于扫地王的一支分兵,并无大股人马在后。

随后哨骑往英山方向侦查三十里,又抓获少量步行厮养,证实是扫地王一部出山打食,扫地王老营等部已经往西进发,目的地是湖广的麻城一带。

安庆暂时不用面对流寇的主力,这与庞雨的判断一致,流寇应当不会在短期重复经过同一地区,一是地方残破不易获得粮食,二是百姓草木皆兵,有点风声就要跑路,就像太湖、宿松这样的,流寇来了也抢不到多少东西,倒是黄梅那些地方更危险。

解除了警讯之后,史可法准备领兵返回府城,因为桐城方向又有警报传来,依然是来自舒城方向,消息比上次模糊,还不能确定真实性,但安庆要做些预备,军队也需要回驻地休整。

在回军之前,庞雨建议进行一次演练,展示安庆的军事力量,为太湖提振民心。

庞雨这样做自然有扩张自身信用的私心,但史可法哪里能理解这些道道,痛快的批准了此次行动,由守备营和标兵共同执行。

史可法等官吏占据城楼,土城上则挤满附近的百姓,人人兴高采烈。

守备营排出了两线战阵,第一线是六个局的战兵,第二线是预备兵和亲兵队,两翼是骑兵。

第一线六个局首次排出了进攻队形,每个小队成两列纵队,第一排刀盾后四排长矛,每局配属十名弓箭手,左右各五名,全阵五列纵深。

一些哨骑散步在前方,模拟对抗对方零骑,不时从阵前驰过,往旷野射出一些轻箭。

变令炮后,庞雨在城楼上挥动令旗,土墙上安静下来,等着看接下来的大戏。

随着一声巨响,队形中央白烟喷发,薄钰那门铜炮射出一发五斤的铁弹,在三百步落地时烟尘四溅,土墙上一片喝彩。

再一发之后,钡螺响起,全军齐声唱“杀”,肃杀之气顿起。

城楼上的官吏也兴奋起来,纷纷交头接耳。

随后中军步鼓响,各局认旗前倾,第一线六个局踩着鼓点向前移动,整齐的脚步声轰轰作响,密集的长矛有节奏的耸动。

史可法看得兴起,走前了两步,庞雨眼角见到杨卓然落在后面,正在准备跟过去。

这几日在太湖城外防备,杨卓然在陪史可法,庞雨还没能与杨卓然单独说话,乘着这个机会,庞雨侧移一步对杨卓然躬身道,“杨大人。”

杨卓然见是庞雨,马上移过来一步,“庞将军大将之才,数月练就如此虎狼之师。”

庞雨连忙谦虚,这几日守备营纪律严明,又是自带粮草,与潘可大所部高低立判,在太湖衙门和民间都风评极佳,现在又体现了高超的战力。

但其实他自己知道,演练时候就像一个人单独练拳打套路,看起来很好看,但真跟人打斗的时候,大多都成了泼妇拳,就没这么好看了。

周围人凑近了城墙看步营推进,并无人关注,庞雨抓紧时间直入主题道,“杨大人为太湖筑城操劳,此乃功在千秋之事,但筑城毕竟尚需时日,中间难免流寇袭扰,大人筹措的钱粮存放于县城,未必那么稳妥。”

杨卓然露出警惕的神色,一个武人提到自己衙门的钱粮,确实值得警惕。

“那庞将军的意思……”“杨大人不要误会,在下有一熟识在安庆开有大江银庄,桐城、怀宁、望江的预征钱粮都在此银庄放利。

因太湖无城,将筑城的大笔钱粮存于县治,犹若怀财夜行,流寇最善用谍探,若是探得此事,原本不来的恐怕也要来了,下官为太湖百姓计,筑城时日长久,钱粮不是旦夕用尽,可将此银钱存于银庄,既免了有人觊觎,又可为百姓食利。”

杨卓然听了略微放心,但毕竟庞雨是个武人,他不是那么放心,仍是有些迟疑。

庞雨继续低声道,“大人可以放心,放利之时有契约为凭,其他几县签约时都是由通判陈大人为中人担保。”

听了陈仕辅担保,杨卓然顿时释然,那是府衙的佐贰官,可信度自然远胜庞雨。

不过他是个老道的人,此时眼神灵动的微微的转动,已经在考虑其他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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