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50节

“喝,店家再给老子来三坛酒。”

谭癞子叫完从条凳上跳下,周围的挑夫有酒喝,都纷纷叫好。

其中一个年级大的挑夫大声道,“谭癞子你带足银子没有,别像上次吃了走不掉。”“老康你敢看不起我谭牙,去满安庆打听打听谭牙的名声,告诉你……”谭癞子从怀中掏出银子,啪一声拍在桌子上,“今日就是高兴,老子这十两银子摆这里了,店家只管

上好酒好菜,吃多少喝多少都算老子的。”

屋中一片发自内心的惊叹,那分明是一锭十两的银锭,这里的挑夫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大的资产,此时人人看向谭癞子的眼光都带着崇敬。

老挑夫凑过来用手小心的碰了一下银锭,“谭棍头你这哪里捡的?”“什么哪里捡的,老康你这个人会不会说话,这可是江帮主亲自给的,作为请在下入漕帮的礼金。”谭癞子哎的叹口气,“江帮主拳拳盛意,那我也不能再端着架子,当时江

帮主可说了,以后有啥要紧的事,总要先想着交给我办。”

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大喊道,“谭癞子可找着你了,江帮主让你去码头说话,跟银庄去办要紧事。”

屋中又一阵惊叹,果然这谭癞子是做大事的人,帮主亲自来找不说,还是跟银庄办事。银庄那是啥,里面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与漕帮天差地别。

“银庄肯定是有啥不懂的要跟我请教。”谭癞子把银子收进怀中,“各位先吃着,等咱回来继续喝酒。”

那老年挑夫拉住谭癞子,“要不这酒菜钱先给结了。”

“咋地,你害怕我谭老爷跑了怎地,要紧事放我手上,最多也就是一刻钟的功夫,回来我还要喝酒呢。”

其他人也纷纷责怪,谭癞子一挥衣袖,老康有点心虚的放了,末了还是不放心的道,“那谭棍头早去早回。”

谭癞子大步走出门去,赶紧跟在那传话的人身边,递过去两钱银子,“这位兄弟,可知江帮主找我做啥要紧事?”

那人低声道,“好差事,好像说是去下游办啥差,这趟差银子不少,你走快些,银庄的人都在码头等了。”

谭癞子心满意足的抓抓脑袋,看起来自己进入了人生的快车道,好差事一个接一个,大笔银子跟着就要来了,食铺那酒菜钱也省下了。当下匆匆跟着那人出城,有漕帮的人带路,戒严的城门也出得去,开门的是一群吴淞兵,衣服穿得稀烂,躲在门洞里面烤火,跟叫花子一样,看起来还不如漕帮的战力强

。带着强烈的优越感,谭癞子走出了盛唐门,到了码头一看,果然有一条船已经在准备升帆,刘若谷和江帆正在跟几个银庄的人说话。刘若谷管着牙行,是前任领导,当时

谭癞子混得不好,当下也不跟他招呼直接到了江帆面前。

“见过江东家。”

江帆回头看了一眼,直接指着船道,“到了就上船去,船上有人和你交代。”

他说罢又跟刘若谷谈话,没再搭理谭癞子。

这个待遇和谭癞子预想中有点差距,不过他不敢对江帆有意见。等他上船之后,漕船马上就离岸了。

船上几个银庄的人各自回了舱,剩下七八个漕帮的人在甲板上。谭癞子观察了一下,好像脸色都有点阴沉,谭癞子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要办的不是个好差事。领头的是江帆一个心腹,他对几人道,“这趟差银庄在大江的南岸沿线购粮,漕帮在江北各地当坐探,探到流寇往哪里去了,就过江来报信,先发三两银子的用度,曹鹏去

全椒、刘万和去江浦,陈光祖去六合,谭癞子去和州,大伙兄弟也不要怕,流寇那啥的,多半不会往江北来……”

…十二月十八日,霍邱县刘家市,官道周围雪白的大地上布满成千上万的黑色坑炤,就像土地上的癞头。村中再没有任何可烧的东西,连一棵树一根枯草也没有剩下,只有

那些仍然伫立的残墙,还能表明这里曾有人烟。

坑炤的周围遗留着零落的尸体,成群的鸦雀停在尸体上,呀呀叫着啄食残肉,不时有新的乌鸦赶来,扑落在鸟群中引起一阵混乱。

远处一阵蹄声,几个骑马的身影从北方而来,群鸦腾地飞起,跟着又飞回了尸体上,几天时间之中,它们已经习惯了马蹄的动静。

三名红衣的骑手并不打算停留,马速没有减慢,准备直接通过这个即将消失的集镇。

忽然一处泥土残墙后跑出一个女子,她上身一件臃肿的花棉衣,下身露出裙摆,披散着头发,高一脚矮一脚的往着集镇的西面跑去。三个马兵大叫一声,策马朝着女子追去,口中不停发出怪叫,那女子更加慌乱,在地上摔了一跤起来后,大概知道往外跑不过马,又往南转入了一片废墟中,身影被一截

砖墙当住了。马兵娴熟的控制着马匹,飞快的到了那女子消失的地方,领头的马兵速度减缓下来,怪叫着转弯过去,面前是一条巷道,坐骑的惯性带着三人进入了小巷,他们还未适应

新的场景时,突然左侧异变突生。

一把飞斧旋转的黑影在眼前飞快扩大,领头马兵本能的歪头闪避,一股大力刮过脸庞,头脑眩晕的同时脸上感觉一凉,跟着剧痛就从脸上传来。

尖利的惨叫响彻残镇,废墟和旷野间密密麻麻的群鸦腾空而起,翅膀带动着雪粉四处飞扬。脸上撕裂般的疼痛,还有温热的液体流过下巴,领头马兵顾不得查看伤势,他从声音知道身后两人同时遭到攻击,攻击来自侧面,废墟间有几个黑影晃动,袭击者人数不少。身后被同伴阻挡,他肯定退不回去,而前面没有攻击者,只有半截垮塌的矮墙,马兵当机立断,猛地一打马往前窜出,背后一阵破风声,马兵飞快将身体趴在马背上

,一根标枪从侧后越过他头顶,咄一声插在前面的土墙上。此时已到矮墙前,马兵奋力抽马提缰,坐骑没有辜负他平日的照料,从矮墙上一跃而过,前蹄落地时,马兵已经飞快的观察了新的环境,左边就是有道路通往官道,他对

逃生有了颇大的把握。

将马缰往左侧一带,坐骑带着速度往左偏转,绕过一个弧度向那小路跑去,只要进了小路,两侧有墙壁掩护,对方就难以再攻击他。

对着马股使劲一鞭,坐骑奋蹄向前,距离安全的小路只有几步的距离,又一个落蹄,坐骑的前蹄终于踏入小道,马兵眼睛盯着那位置,再一个落蹄就能安全了。就在身影切入小道之前的瞬间,一支轻箭从侧面一闪而至,锋利的箭头破开马兵的两层棉衣,撕裂他的胸侧肌肉,深入胸腔之后才停止下来。马兵嘭一声摔下,坐骑径自

顺着小道飞驰而去。马兵躺在地上不停的咳着血,隔着墙壁他能听到那边的搏斗声,自己的两个伴当恐怕也凶多吉少,他忍着剧痛挣扎着往外爬去,只盼那匹马没跑远。靠着求生的本能,马

兵缓慢的爬行着,脸上口中都流淌着鲜血,再被身体摩擦,在雪地里留下一道宽阔的血迹。

没有一会,那边的打斗声消失了,马兵的力气也快要消失,那匹马没有出现,眼前却出现了一双黑鞑靴。

杨学诗埋头往下看着,那流寇被飞斧刮去了左脸颊,此时不停的涌出血水,白色的骨头在红色的血肉中若隐若现,马兵抬头向他看来,眼中满是哀求的神色。

很快其他几人也来到旁边,仍然穿着女人衣服的陈如烈左臂挨了一刀,外面的花棉衣破了,翻出了白色的棉花,里面的棉甲却挡住了攻击。杨学诗对他点点头,陈如烈的靴子一脚踩在那流寇脸颊的伤口上,那流寇暴露的神经被大面积的摩擦,剧痛让他全身剧烈的颤抖,嘴巴长得老大却叫不出声音,杨如烈死

死踩着,血水在靴子边缘不停喷射,其他几个哨骑见状都把目光移开一些。

陈如烈大声骂道,“知道痛了没有,你们杀死那许多百姓的时候知不知道痛!”

等他抖动好一会,陈如烈才松了脚,伤口上多了很多渣滓赃物,血水跟着又涌出来,那流寇双眼鼓得老大,仍在不停的抖动。

等他稍稍缓过气来,陈如烈将他抓起靠在旁边的墙上。

“想不想活命?”

那流寇短促的呼吸着,微微点点头,在场的其他人都知道,即便众人不再伤害他,这人也活不成,只有他在伤重之余已无法理解他自己的状态。

陈如烈怕他马上死了,毫不耽搁的问道,“问话答了就能活命,你家老爷叫啥。”

“摇,摇天,动。”马兵咳出一口血,断断续续的说道。

“要去哪里?”

“庐州,打,庐州。”

“打了庐州去哪里,去不去安庆?”

“不知道,跟着高,疤子走。”

“高疤子是不是没去开封?”

“开封,假,假的,骗卢都爷去救,别追着咱。”

马兵脸上的血水淋漓而下,顺着胡子染红了前胸的棉衣,他的眼神越来越涣散。

陈如烈一把抓住他左脸,拇指在伤口上用力一摩擦。

剧烈的疼痛让马兵全身一抖,眼神又聚集了一下,但身体的抖动越来越有节奏,不像要停下的样子。

“快想想,你的长家有没有说过还要去哪里。”“去,扬州,好地方,抢到船……就过江,抢江南,江南也是好地方,没船咱回关里去……过秋了再出来,咱老家关里的,好地方,过了潼关走一百三十里。”那流寇抖动的

幅度越来越小,说话却越来越快,由于他脸颊破开,语音有些模糊,随着说话还不时的有血沫从脸颊伤口中飞出。

“再想想有没有说安庆?”陈如烈放开他伤口,不停的摇他肩膀。马兵脑袋歪着,眼睛慢慢涣散,却突然像有了异样的神采,他不再答话,而是自言自语道,“额没过过好日子,家里没人了,杀人也杀了,回不得家去,过得一日……就是

一日快活,过得一年,就是一年……”

他的声音慢慢消沉下去,终于没有了声音,脑袋耷拉下来,血水仍顺着他的脸颊和口鼻往下低落。

陈如烈扯了身上的花棉衣,又抓了一把雪在手中搓着,好洗掉上面的血迹,几个哨骑都没有出声,废墟上空的乌鸦又成群飞回,似乎知道有了新的食物。

杨学诗等陈如烈站起后道,“把他们的东西和马收了。”

几人点头应了,各自散去收拾。

杨学诗呼出一口白气,这寿州比安庆明显冷了许多,让他有些不适应。从正阳镇出来之后,他们便在霍邱躲避,流寇的大队如潮水一般涌来,将沿途一切吞噬一空,这次流寇的规模远超年初入侵桐城,打粮的范围也更大,以支撑如此庞大的

人口。几人不得不远离官道,袭击了两次打粮的小队流寇,都是些厮养,根本不知道大队要去哪里,等到流寇大队通过之后,他们才重返官道附近,残破的乡村再次被破坏,到

处遗留着尸体,旷野中也有不少死去的厮养,冰天雪地之中,无论是伤病还是饥饿,都可以淘汰那些体质稍弱的人。

按杨学诗的猜测,流寇需要有哨马打探后方追击的官军,所以在队尾也可能会拦住马兵,这些人是流寇精锐,肯定会知道更详细的情报,直到今日才寻得了机会。

鸦群在附近飞舞着,发出一片呀呀的嘈杂声。此时几个手下都走过来,前日一次攻击中,死掉了一名哨马,现在只剩下四个人,五个人有了九匹马,杨学诗回头看了一眼道,“咱们今日往南走,流寇还真有过江的打算

,必须尽早告诉庞大人,陈如烈打前站,李三福收尾。”

各人拉着马依次出发,顺着巷子往官道走,杨学诗低头再看了那马兵一眼,他脸上的血已经凝固,沿着胡子结成了一团红色,很快那将变成一坨冰寒的血块。杨学诗低声叹口气,拉马往官道走去,在他的身后,飞翔的群鸦扑落而下,一片呱呱声中,密密麻麻的扑满死去马兵的全身。

===第二百二十一章 年前===

十二月二十日,桐城寒风凌冽,路上百姓往来匆匆,将各种各样的物资运送到城墙下,城头上社兵围聚烤火,冒起股股白烟。

紫来桥外的官道周围,被挖出了大大小小的深坑,征召的民夫在奋力劳作,一个深沟高垒的环形阵地正在成形。流寇进入南直隶的消息随着报役向四方流传,整个江北地区都进入了戒备,路上已经少见百姓,除了入城的人,其他大多已逃向远离官道的地方,应天巡抚衙门的文书每

天都从江南送来。

守备营严守北峡关,骑兵持续前出舒城,与打食的流寇发生多次交战,接连不断的消息传回桐城。

庞雨面前的地图上,庐州府的位置已经被蓝色包围,桌边还准备有几个蓝色箭头,却一直没能贴上去。“大人,目前确认流寇营头十三支,包括最大的高疤子、西营八贼、李闯将、扫地王、过天星等部,舒城过去漫山遍野都是打食的流寇,围得水泄不通,不知庐州府是否守

住。”庞雨点点头,再看了一眼地图,流寇自西和北分路而来,庐州城的消息已经断绝,面对如此规模的流寇,小股的官军根本没办法应付,必须巡抚级别汇集的兵力才能救援

流寇肯定超过了十万,但是否有二十万三十万,恐怕连流寇头目都不知道。这是庞雨面对过的最大危机,寿州、庐州都在年初幸存,流寇要在冬天获得足够的补给,农村已不能满足,只有城市才有足够的物资,这决定了他们会忍受更高的伤亡攻

击城池。如果庐州坚守成功,附近仍然完好的城市有舒城、桐城、无为州、含山、和州等地,往西是回头路,不可能再获得资源,往北可能碰上凤阳驻军,既然流寇到了庐州,就

只剩下东和南两个方向。北峡关是一个关键点,但不是唯一的关键,以流寇的兵力,他们可以一边攻击北峡关,一边从庐江绕道,从相对平坦的东面进攻桐城,如果要在庐江至桐城沿途防御,必

然会造成守备营兵力分散。

庞雨暂时没有放弃北峡关的打算,那里是一个极为有利的关隘,如果流寇将此地破坏,以后就难以维持驻军,桐城就失去一个重要屏障,对以后的安庆防务影响深远。

但更重要的还是桐城,只要卡住桐城县治的官道,就能保住安庆境内的大部分产粮区,流寇如果规模太大,庞雨也不得不放弃北峡关,将桐城的东北两面让出。紫来桥外的阵地控制了官道,阵地通过紫来桥与城池相连,两地互为掩护。守备营的步兵正在阵地中演练,炮兵则调试炮位。流寇的队伍很长,组织力并不高,并且队伍

中有大量的车架,对道路十分依赖。如果流寇规模不大,庞雨打算在这个环形阵地卡住官道,阻止流寇进入安庆。杨学诗带回的消息,流寇准备前往扬州方向,那六合是必经之地,也是张国维的辖区,守备营需要前往救援,但流寇不止一股,那只说明摇天动的可能动向,其他各营则

有可能分路前往安庆。

以安庆目前的军事力量,如果守备营调走,就只能守卫城池,境内其他地区必然糜烂,也不符合庞雨的利益。

候先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大人,杨把总带回的消息,要不要报给道台大人。”

庞雨思考了片刻,史可法和杨尔铭那里都必须说通,甚至还包括皮应举,因为救援江浦很可能就意味着放弃安庆。

“五百里加急报给张都爷,让送信的人先去句容,史道台那里由我去说。”庞雨伸手拿过那份塘报,又往北方看了一眼,“不知道庐州守不守得住。”

……十二月二十一日,庐州府城墙外蠕动着成千上万的人影,墙下摆满歪倒的竹梯和破烂的桌案,各种尸体混杂其间,城头炮声如雷,白色的硝烟往着城外不停的喷射,雨点

般的石头草束往城下落去。

随着几盆火油倒下来,墙根燃起几堆大火,潮水般的人群惊叫着往外跑开,又一轮攻势失败。此时天色已暗,今天也没法再打了。

“没运气就打不下来。”小娃子收回目光,转身往外走去,城郊外漫山遍野的窝棚,各处烟雾腾腾,升腾的白烟弥漫天际,仿佛与天空低垂的阴云连为一体。

在窝棚间绕来绕去,过得片刻后,小娃子来到一个靠着半截土墙搭建的窝棚。

棚外烧着一堆火,火头有点小了,小娃子转头看了一眼,大步往前面一堆人那里走去,在他们火边径直抓了一捆谷草。

“哎,你……”

人堆中一个厮养站起来要拦,小娃子一脚踢去,那人躲避不及,哎呀一声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小娃子唰一声抽出了腰刀。

人群哄的逃散开去,小娃子用刀指着地上那人,厮养顾不得捂肚子,两手在面前摇动着道,“老爷饶命,那些柴火你随便拿。”

在众人惊惧的注视下,小娃子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缓缓收了刀,两手各提一把谷草走了,回到自己窝棚外,扯了一把谷草扔进去,火头立刻旺了起来。

里面传来两声咳嗽,小娃子低头看了一眼,赶车的老头躺在里面,他翻了个身,正作势要起身。

“爷你养着,不要出来,有厮养煮吃的。”

老头仍坐了起来,从敞开的门帘往外看去,小娃子把地上一个破烂床单递过去,老头接过搭在了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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