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29节

方以智肃容道,“哥今日有贵客,这是县丞周大人,你不可无礼。”

他说完又对周县丞道,“这是舍弟方其义,性情跳脱了些,请大人不要计较。”

周县丞也不敢计较,这种世家大族的少年子弟,说不定哪天就中了进士,倒过来还要成他的上官,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当下周县丞客气道,“听闻密之六岁知文史,九岁能属文,十二岁通六经,还精通剑术,可谓文武全才,令弟必然也是英雄出少年。”

方以智连忙谦虚几句,那方其义却不依不饶道,“我就问一句话,哥你告知一声我便走,你写那死海是否是真的?”

方以智不耐烦的道,“也是耶稣会士说与我知,大约应是真的。”

方其义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正要准备出去,却听外间一个声音大声回答。

“确有此一海,实际是一盐湖。在西方的地中海岸边,乃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湖泊。”

一屋子人都惊讶的看向外间,只见庞雨扇着团扇,神色自若的道,“而且方公子在家中便可自己做一个小的死海出来。”

方其义还没开口,方以智竟丢下县丞几步走到外间激动的道,“我听他们说过,确是离海不远一盐湖,你如何知道的,难道你去过?”

庞雨差点脱口而出去过,随即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恭敬的躬身道,“小人庞雨,曾师从一位世外高人,便是他告知小人的。”

“原来如此,你方才说的能做一个小型死海可是真的?如何做得出来?”“方公子记录之中已经甚为清楚,其不沉、不生水族,皆因味碱,死海之中含盐量为一般海水之八倍,比重超过人体比重,不会水之人亦可漂浮其上,亦因盐量过高,鱼虾

皆不能存活于其中,是以名为死海。方公子若是要做,只需放一池水,再放入大量盐溶解便可。”方以智没听懂比重的意思,但明白结论是要多加盐,当即一副恍然的模样,他急急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看看里面的周县丞,庞雨看他样子,要不是县丞在这里,似

乎是要马上去实验。

方其义马上过来拉着庞雨连问细节,县丞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对庞雨说到,“那庞雨便陪小方公子说会话,本官与密之商议平乱大事。”

庞雨连忙应了,那方其义少年心性,莫名兴奋的带着庞雨出了书房,就在外边池塘回廊边坐了,拿着一本书不停发问。

“庞公差,你可见过这句所述之物,‘鄜延之川,日夜脂流,即延安石油也,以为烟墨,松脂不及。”

“这个该当是石油,乃是至少百万年之前的动物草树在地底腐化分解而成,燃烧之后能产生能量,数百年之后将成强国争夺之物。”

“几百年后的事,那世外高人也知道?那再看这句,翁加黑亚,有水喷出地,即凝石者。”

“听着像是火山喷发,那水叫岩浆,乃因高温化石为水,地下极深之处实为液态,这就要说到板块学说…”

两人一问一答,方其义仿佛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宝库,聚精会神不觉时间流逝。

回廊在阳光暴晒下犹如蒸笼,庞雨那团扇几乎没有作用,直说了半个时辰后,庞雨只觉口干舌燥,被迫终止了明代的第一堂科普教学。方其义以佩服的眼光看着这个皂隶,口中赞叹道,“没想到我桐城还有庞公差这样的大才,还是个皂隶,真是屈才了。可惜兄长今日无缘旁听,过些时日一定要请庞公差给

他补上。”

庞雨眼珠转转,方家的人口风极紧,庞雨一直不知道方孔炤的人手从何而来,更不知道方孔炤准备的进度。他的实力跟任何一方都无法相比,尤其显然突然多出池州兵这一不确定因素,无论方孔炤还是黄文鼎,都可能随时有新的动作。若要火中取粟,时机必须非常精确,所以

庞雨一直希望掌握更多方家的情报。

看着眼前这个兴奋的少年郎,正是全无戒备的时候,庞雨试探着道,“怕是要待民变平息,我才有空再来拜访二位公子,可贼人现在依然肆虐,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果然那方其义哈哈一笑,“庞公差不用担心,要不了多久了。”

庞雨故意把脸一肃,“我可是都是说的实话,方小公子可不能拿些假话糊弄我。”

方其义凑过来认真的低声道,“真的,我二伯带回几个家丁,爹又请了几十个打行,那贼人蹦跶不了多久了。”

“你一个少年人如何知道的?”

“我自然知道。因为已有好些打行到了桐城,便住在龙眠山中,占了我和兄长平日读书的泽园,否则如此酷暑,我不在泽园避暑,为何来桐城老宅遭罪。”

庞雨惊讶的张着嘴,随即猜到,今日方孔炤去的地方便是龙眠山中的泽园,因此方以智才不愿让周县丞发现泽园的人马。

方其义见自己终于能让无所不知的庞公差惊讶,得意的盯着庞雨笑起来。

……注1:方以智所著《物理小识》卷二水,“有一海,味碱,性凝不生波浪,而皆不沈,不生水族,名曰:死海。水性不同如此 将怪而不信耶”。此书在明亡后传至日本,受此书影响,近代日本将西方的physics翻译为物理学。

===第四十五章 设局===

桐城南门外五印寺北墙,黄文鼎看着城楼夜色中的城楼,脸色阴沉。虽然城楼那里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但黄文鼎清楚的知道,那里有一幅写着王字的黄旗在飘扬,黄旗下是安池兵备道的宪牌,城门口则贴满兵备道衙门所发的安民告示

原本这面黄旗竖起的时候,他们并未觉得和以前的招安有何不同。随之又传来上千的池州兵已经过江的消息,还有人说已经到了练潭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傻眼,以前投靠他们的衙门胥吏变得无影无踪,池州兵抵达练潭的消息确认之后,不久前还成群结队跟随他们的那些百姓也消失不见,似乎转眼间

都不看好他们了,大好形势急转直下。

“黄大哥,干脆把银钱分了,咱们各自跑路,去外地落户作个富家翁。”

黄文鼎眼睛瞪过去,又是那个朱宗,慢悠悠走过去之后,抡圆了一个耳光打过去,直打得那朱宗转了两个圈跌倒在地。黄文鼎指着朱宗怒声道,“跑哪里去,这里兄弟都是土生土长的桐城人,有家有口,家族亲友在此。你让大伙带着银子背井离乡,莫不是便宜外地的青皮。大家要个好去处

,必得抱团才成,都如你一般想,片刻间便树倒猢狲散,等着被衙门一一逮拿问罪不成?”

朱宗捂着脸悻悻的道,“那不分便是,但我等如此与衙门相持,既不招安又不跑路,我这心里总是发慌。”汪国华凑过来对黄文鼎道,“朱宗此话倒说得有些在理,如此左右为难最是不妙,汪某自觉,衙门今日招安颇有敷衍之嫌,只让各归各乡,各理生计,却未说我等杀人放火

之罪是否可免,如此招安我等岂能安心。汪某更忧心他们敷衍所图为何,莫非正是拖延时日,待池州兵前来。”黄文鼎不耐烦的挥手道,“他们狗官敷衍,老子还不想招安呢,我等兄弟如今有粮有银,结寨一处日子快活,天王老子都管不得我等,一旦散了寨子,那些狗官定会分而破

之,哪有这好日子过。”汪国华低头轻轻叹口气,“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等起事首要为报仇,如今大仇已了,招安便是我等退路。再则无论招安不招安,皆要有个确实去处,若是要得个好的招安

条款,需得花银子在各位堂官那里走通门路…”

“那些狗官妄想。”黄文鼎大喝道,“这里几万两银子,是我们兄弟辛苦搏来的,岂能便宜了那些狗官。”

下面的同伙纷纷附和,有些又叫嚷着要分银子。

黄文鼎摆手道:“银子已分过一次,加上各自抢的,老兄弟都有一二百两,足够安置家眷。剩余咱们暂不分了,还要打制兵器盔甲,只要甲坚兵利,谁也奈何不得。”汪国华埋头等他们声音变小后道,“不然便把银子拿给那百姓分些,好些日子没有带百姓掠大户,池州兵一来,民心已是不附,衙门便占上风了,给百姓分一些钱财,在城

中再来弄些热闹,衙门方能着急谈判。”

黄文鼎哈哈一笑,“衙门占什么上风,要不是那池州兵来,无论知府知县皆俯首帖耳,也不需他们着急谈判。”

后边的谷小武附和道,“那些狗官最不是东西,有黄大哥在,我等都不怕他们,一文钱也不给那些狗官。”

众人又是一阵附和,纷纷吹捧黄文鼎,汪国华只得闭口不语。待得众人平息,黄文鼎转身走向寺门,“他们以为池州兵能吓到老子,老子偏不如他意,不过五印寺这儿山太小,无险可守,咱们不能留在此处。今晚咱们就搬去云际寺,

那里只有一条山道,老子看池州兵如何攻得上来,打怕了他们再慢慢谈。大伙辛苦半晚,到了云际寺喝酒吃肉!”(注1)

众乱民一阵欢呼,跟在黄文鼎身后涌入寺门。

汪国华皱眉看着他们背影,脸色阴沉的微微摇头。两百余名作乱的核心份子络绎下山,他们自从收了大笔银子之后,便在四乡招募铁匠,打制了五花八门的兵器,至少庞雨所见便有蛇矛、金瓜锤、钩镰枪、双手剑等等,

最实用便宜的长矛却很少看到。庞雨在黑暗中收回目光,他对面是谷小武,自从投靠这位先锋将以来,庞雨在贼人一伙也得了个左哨游击的官衔,几乎每晚都要来五印寺与谷小武见面,连带有些贼人也

认得庞雨。

谷小武在路边对刚到的庞雨叮嘱道,“以后要辛苦庞哥儿多跑些路,咱们要搬去云际寺,约有十余里路,到了还有几百步的台阶。”

庞雨听得腿一软,那如何能每晚去,可又必须每天接触才能获得足够的情报。

正不知如何安排时,谷小武又拍拍庞雨肩膀道,“还是老兄弟可靠,前些时日投靠的那些衙门的人都不来了,只有庞哥儿说话算话。”

这时黄文鼎正好打着火把路过,见到谷小武后过来把火把举在庞雨面前,庞雨顿觉光芒万丈,连忙遮挡着眼睛。

黄文鼎对谷小武道,“你这老兄弟不错,池州兵来了还是每日给你报信,比那些衙门的狗吏有义气。”

庞雨赶紧道,“那都是应当的,当日小武兄弟风光时便没忘了我,做人岂能见利忘义当墙头草,黄盟主太夸奖了。”

黄文鼎哈哈一笑,对庞雨的肩背一拍,力道十分了得,拍得庞雨往前跌了半步。

接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十两的银子,随手向庞雨扔过去,庞雨一时不觉,等到去接竟没接住,银锭掉在了身边草丛中。

庞雨去捡的时候,黄文鼎已经走了,庞雨连忙拱手跟他道别,等黄文鼎走上官道,庞雨又蹲下去到处摸那块银锭,谷小武也帮着摸,还没寻到时,路上车轮声响。

抬起头来只见七八辆马车正在经过,车架上摆放着整齐的银箱。

庞雨停下动作,眼睛直直的盯着那几辆马车,双眼在夜色中几乎要放射绿光。

等马车经过,后面便都是拉粮食酒肉的牛车,庞雨收回目光,低头默默在地上找了片刻,终于摸到那块银锭。谷小武眼眶有些湿润,“那便劳烦庞哥儿跑远些,有啥要紧的消息一定记得来告知一声,如今能通消息的人便只有几个了,庞哥儿能接近那些大人,消息自然也是最灵通的

。这样小弟在黄盟主那里也大有面子,这点银子不够报答,日后有那更风光的时候,定然还是要提携庞哥儿。”

庞雨满口答应,等到谷小武等人走远,摩挲着手中的银锭轻轻道,“这点银子确实不够。”

……

五日之后,练潭镇池州兵大营。虽然池州兵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那潘游击还是有些本事,扎营地还是强制要求这群丘八挖了壕沟,并用尖木桩作了一层拒马。只是他们的帐篷五花八门,看起来像是难民

营。

王公弼站在壕墙之上,望着桐城的方向眼神不停变幻,他身边站着一名老者,正是应天巡抚张国维派来的心腹幕友。

王公弼皱着眉头问道,“马先生你说最先将桐城之事上奏皇上的,既非应天巡抚,亦非应天巡按?”“正是,张都堂也是才得到消息,那操江提督马世名数日之前已将乱情奏报,巡抚衙门和巡按衙门都极度难堪,据老夫花了不少银子打听到的,操江提督连被杀者的姓名吴

丙、殷登都报了。”

王公弼动容道,“马世名怎会如此清楚。”

老者摇摇头,“不知马世名是何打算。原本张都堂与巡按李大人有了默契,都打算平乱之后再报,岂知被那马世名抢先一步,如今时不我待,王道台不可再驻师待变。”

桐城民变此时已经震动南直隶,安庆以下至南京各地都在加强防御,但因为与京师距离遥远,所以京师的朝廷还并未得知。王公弼理解老者所说,巡抚张国维和巡按李傥佑的想法应当是一致的,那便是先平乱再上报,因为南直隶是明帝国的重中之重,如果乱事未平之前被皇帝得知,那皇帝心中的焦虑是可想而知的,在这种焦虑的非正常情绪之下,皇帝很可能做出超额的处罚,对巡抚巡按都很不利。而第一封奏报便已经平乱的话,皇帝心中已经有底,不过是

看个过程,便谈不上什么处罚了。所以巡抚衙门和巡按衙门都没有将乱情上报,一直等待安庆招抚或平乱,安庆府每次的申详都说即将招安成功,甚至有时就说抚局已成,但最后核实发现乱民仍在结寨,

随时可能酿成更大的巨变。如此时间拖延下来,被那操江提督马世名抢了先,造成张国维十分被动。转头看看那一堆兵马,从池州渡江时有上千人,其中很多是拉来凑数的喇唬、乞丐、帮闲之类,路途上便逃亡了数百,在练潭留驻之时,潘可大刻意挖了壕沟,既防乱民

袭营,又防兵卒逃亡,就算是这样,也只剩下五六百人。老者知道池州兵的战力,王公弼其实是并无十足把握能打赢那些乱民,因为有那些充数的人马存在,这部分人往往只能祸害百姓,在战场之上只有负作用,明军在战场上

经常不是战败,而是未触即溃,规模越大败得越惨。老者并不打算体谅王公弼,严肃的说道,“张都堂严令,王道台不可拖延,要精心调派兵马,克期剿灭桐城乱民,时日便是自乱起足月之数,老夫在安庆只等到二十三日。

他说完也不等王公弼答应,转身便出了营门,几名随从侍候他上了马,往安庆方向而去。

潘游击见那老者走远,来到王公弼身。

王公弼冷冷道,“潘游击,你实话告诉本官,你有无把握胜那桐城乱民。”潘可大犹豫一下道,“大人,听谍探所言,黄文鼎一伙实在人数不足两百。我营中善战者只那五十多家丁,此外有二三十名身长力大者可堪一用,其余只是能听约束。有这

近百精锐,在平野之地胜那乱民当有十足把握,可要攻打云际寺,却恐怕…”王公弼在心中骂了一句,堂堂南直隶五府兵备道,居然最后能战的兵马只有不到百人。南直隶一直还沿袭卫所制,卫所因其天生的制度性缺陷,从明初开始便一直在崩塌

的路上,到明末崩无可崩,如安庆卫的五千七百余卫所军户早已不知所踪,根本不可能承担防卫职能,

而南直隶承平已久,各处兵备松弛,缺少北方边防的紧迫性,明帝国的中央税收都用于了北方九边,这也是九边能够由卫所制转换为募兵制的财政基础。

每次朝廷用兵大多只能在九边抽调,并非是只有北方能出强军,而是与这种财政分配的格局也有极大关系。排除明帝国本身低下的行政效率因素,这种财政分配也是造成内地防备极度虚弱的重要原因,一点有限的军费还要被层层克扣,将官再吃点空额兵血,所以王公弼堂堂五

府兵备道,才会只有百名可战之兵。好在贼人战力也不强,王公弼也不打算理会潘可大的难处,他承受着巡抚的巨大压力,他必须将压力传递给将官,当下冷冷道,“张都堂严令克期平乱,潘游击你有何良策

?”

潘可大沉默片刻后道,“下官独力难以剿灭乱民,但可与桐城乡绅合力。昨日来的那蒋臣,便受命于方乡官,听他的意思,仅凭他们一方之力亦不足平乱。”

“可乱人如今屯集云际寺,那里易守难攻,合力亦未必能平。”

“我军可佯作撤退,只要那些贼人有得部分离开,下官便领那百余可战之兵直扑云际寺,乡绅亦可有力围剿那剩余一部,如此我军可不入桐城,而乱事亦可平。”王公弼沉吟片刻,他知道潘可大的目标不光是平乱,还有云际寺中的那数万两银子。黄文鼎一伙不足两百人,可云际寺只有一条山路,他们守住道路确实易守难攻,若是

能分散部分,那池州兵攻击云际寺便更有把握。

“练潭离桐城尚有近七十里,离云际寺六十里,如何能及时得知那乱民动向。”潘可大低声道,“下官抓到一名乱贼,此人便是练潭本地人,回乡时为人告发,下官刚刚将他拿下。此人原本便是骑墙摇摆之徒,见我池州大军前来,便想投靠下官得些赏

赐。可让他返回云际寺打探消息,然后我军佯装撤回安庆,实则下官领精锐潜伏于附近,一旦乱民分散,他便即刻来报。”王公弼思忖半响终于道,“不要告知桐城衙门,那里胥吏不可靠。让那蒋臣回去只告诉桐城乡绅,本官只等到闰八月二十,若届时桐城民变依然未平,本官不但要挥军云际

寺,还要直入桐城县治清剿乱民余孽。”

……

桐城凤仪里方家书房。

方孔炤听完蒋臣带回的消息,已沉默了半刻钟之久,屋中的方仲嘉、孙临、蒋臣、江之淮等人都不敢打扰他。

油灯的灯芯上啵一声轻响,爆开一朵小小的油花,方孔炤这才抬起眼来。

“仲嘉,招募的打行可都到齐?”

“只到了四十人,原本计划七十人,但既然王道台严令,也等不得了,我估摸着,四十人加上我的家丁、府中健仆一起,足可在平野之地击败黄文鼎一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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