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88节

庞雨听了转头看看庞丁,突然哈哈笑了两声,直笑得弯下了腰,庞丁被他笑得心中奇怪。

庞雨笑完起来,眼角有一些湿润。

他擦擦眼角后拉过庞丁,庞雨把着他的肩膀看着远方,“好人有很多种,少爷做得成好人。”

庞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两人默默上了官道往桐城走去。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而下,层层叠叠覆盖了大地的伤痕。官道上深深的车辙印向着远方无尽的延伸,阴沉的天空中,雪越发的大,呼啸的北风卷动着雪花,天地间一片苍茫。

庞雨把着庞丁的肩膀,主仆二人的身影在官道上慢慢远去,渐渐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风雪中。

……

第一卷完

===第一百三十章 大山===

崇祯八年二月十五日,苍茫起伏的大别山,看不到尽头的队伍在河谷边的大道上行进,从天空俯瞰下去,虽是前后数万人的大军,但在周遭雄伟山势的对照之下,仍然只

像一条细长的蚯蚓。

队伍中段并列着红黄两面大旗,大旗之下革里眼眯着细眼,不停扫视着周围地形。

“这山有甚看头。”旁边的张献忠在马上轻轻摇晃着上身,“只是躲官兵的去处。”

革里眼嘿嘿一笑,“扫地王在后,官兵来了也是先打他扫地王,咱老子躲啥官兵。”

张献忠瞥他一眼道,“那看山作甚。”“去年间,额去这霍山一趟,去英山一趟,来回五百多里地,这是第二次去霍山。这片大山,出北边是河南,出东边是六安、庐州,往西是湖广,往南是安庆。”革里眼望着前方河湾,“咱老子觉着吧,但凡有官兵追来,咱们就往这山里钻,山中就这么沿河的几条道,寻个险要地界守着,就是大小曹来了也不怕,出山往哪里都走得,任谁也

堵不住那许多出山口。”

张献忠点点头道,“说得有理,便是选这道,官兵追不得。”

“要不然,便占了这数百里的大山,也是进退自如。”革里眼说完偏头看着张献忠,“老八要不要结伙,日后就在这英霍山中落个草。”

“咱老子人多,山中定饿死。你想的,出山抢便是,几个州县供得几时。”

革里眼凑近些劝道,“要是落草,便不是又烧又杀,总是三个布政司轮番抢粮,四方州县加起来,厮养几万人必是够的。”

张献忠仍是不为所动,“平地好,不躲兵便不进山。”

革里眼听了知道说不动张献忠,换个话题问道,“那咱们出山又往何处去。”

“回陕西。”

“洪承畴在陕西,不是好去处,河南岂不更好,可是还怕石桥碑算的那一卦?”“不留河南,石桥碑那庙里的神不灵,算不准,老子把他神像都剐了。”张献忠转头看看后边队列道,“自家算得准,咱挖了皇帝祖坟,官兵都往东向凤阳去,咱老子往西。

”“有理,你们烧了皇陵,老子帮着烧了皇觉寺,狗皇帝要帮咱们杀好多狗官,还得逼着各路官军追着咱们。”革里眼很快决定道,“那老贺也先跟你回陕西,路上若是碰到闯

将一伙,咱们跟他合营否。”

“闯将的营,不合。”

革里眼嘿嘿的笑了两声,“老贺知道你二人在凤阳争奏乐太监,便先问个明白。”

“争驴球子太监,奏乐的养来作甚。”张献忠面无表情,“闯将算何班辈,他想要,咱老子偏就砍了。”革里眼附和道,“高闯王在,合营无妨。闯将心气高,此次打凤阳他出了谋划,说话间便当了自己是大老爷,我等起事时,他又算得甚,敢开口问咱们要物件。若是我老贺

,照样不给他。但还是老八你狠,直接便砍了。”张献忠听到革里眼的话,眼睛眯起冷冷哼了一声。他在凤阳皇陵抢了一队奏乐的小太监,各家都图个稀罕,来看过乐班表演,其他人看便看了,李自成却暗示想要。张献

忠也不说不给,直接便砍了。两伙人就此分营,李自成回了河南,张献忠便与革里眼、扫地王一起往南。

“他便是要往南,这官道也走不得那许多人,仍有个先后…”张献忠话未说完,前面突然一阵喧哗,两人在马镫上站起,前方队列有一段断开,前后人马争先恐后的逃窜,右侧山上有一些人影晃动,山上不断有石块滚落而下,几辆

牛车行驶缓慢,仍在石块跌落的范围之内。

小娃子坐在牛车,仰望着右侧的山腰,那里几个人影正在一起用力,将一块石头推出原来的位置,翻滚着朝山下砸来。这已是今日第三次,前锋的流寇照例烧毁了沿途村落,但山民比平地上的百姓报复心重得多,很多山民逃上山之后便寻到官道上方,不断用石头袭击行进中的流寇大军。

(注1)小娃子的精神恢复得很好,攻破黄梅之后他们在城中驻扎,扫地王则扫荡了宿松,并在宿松遭遇了一股官兵。这股官兵是张国维从江南调来救援安庆的的,领兵的是吴淞

指挥张其威,他们匆匆而来,反而流寇以逸待劳,结果官兵在福昌岭被轻松击败,张其威阵亡。随后扫地王又与从安庆赶来的潘可大交战,原本历史上他在桐城郊外战败,连马都被射死了,靠着一个忠心部下让出的马才逃脱回到桐城。现在虽然不在桐城作战,但实

力并无变化,潘可大就那几百号人,自然寡不敌众,败回了安庆,官兵在安庆府的抵抗就此烟消云散。因为等待扫地王,张献忠和革里眼多留了几日,这几日让小娃子恢复了元气,手臂上的红肿渐渐消了,脚踝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也能下地慢慢行走了,只是不能跑动,行

军时还是只能坐在牛车上,老头驾车的时候,小娃子就留意山上的动静,判断飞石的威胁。

“爷,前面有石头来了!”

赶车的老头奋力拉住牛绳,拉车的黄牛哞的一声歪着头停下,一片飞石在山坡上弹跳而下,沿途带起无数碎石烟尘,发出轰轰的震响,如同一条呼啸扑来的黄龙。黄龙飞快的接近山道,随着一声巨响,他们前方数丈外的一辆驴车瞬间被黄龙吞没,烟尘腾空而起,最大的那块大石刚好击中车架,坚固的木车架如同纸糊的一般破裂成

碎块,连同那驴子一起翻滚入道旁的河道中。

纷飞的小石子如雨点般落下,小娃子单脚跳下牛车,一把拉住那吓呆的老头,拼命的钻入了牛车车架之下。

车架上嘭嘭一阵乱响,那牛叫了几声,脚步往左移动了几步。

小娃子头皮发麻,从大山山腰飞下的石块比城墙上的威力大多了,半个拳头大的石块就能要人命。

声音稍息之后,小娃子顾不得脚还未恢复,赶紧钻出牛车底,拉着那老头就要往前跑。

那老头却突然挣脱,又回去拉那牛车。

“走!不要牛车了!”

老头一边拉一边急道,“后生你先走,车架丢不得,丢了管队老爷要杀头!”

那牛此时受了惊吓,怎么拉都不动。

小娃子抬头一看,山上又有石块滚下,虽然没有先前那么声势惊人,但砸到也是活不成的,前后的流寇都惊叫着逃窜。

这次的石块稍轻,在斜坡上不停蹦跳着,每一次跟山体的碰撞都会让它的方向略有改变,小娃子根本无从判断这块石头会落在哪里。

“后生你先走!”老头一边奋力拉牛,一边喊道,“老儿把牛车拉出来,你才有坐的。”

小娃子扭头就要走,刚跑了两步又停下,他反身看了那老头两眼,又抬头看看滚落的大石,脸色变幻片刻后,一瘸一拐的跑回牛车旁,帮着老头一起拉那牛。

轰隆隆的滚石声中,小娃子不再看山上的势头,只顾埋头拉绳,那牛终于动了,牛车缓缓向前。

又一声巨响,刚才落下的巨石落在牛车后的官道上,将路面砸出一个深坑。

两人奋力赶着牛车,一边清理路上挡着车轮的石块,总算安全通过了那段危险路段。

小娃子脚踝又在生痛,他瘫在地上,老头过来扶起他。“咱们做头口营生的,畜生和车架便是命,丢不得。”老头苍老而黝黑的脸上满是汗珠,他把小娃子扶上牛车后,看着小娃子的脸叹口气道,“你这后生,日后也不是做头口

营生的,以后遇着这,你便要先跑。”

小娃子喘着气道,“不想先跑,我哥让我先跑,他便留在桐城了。他叫我杀光桐城,我也没杀成。”

老头听了摇摇头,闷声去了赶牛。

小娃子缓缓仰躺在车架上,看着天空轻轻道,“桐城,下次总要杀光的。”

……注1:《明史》:安庆山民桀石以投贼,贼多死。

===第一百三十一章 问官===

桐城向阳门,庞雨站立在城楼处,用手摸着一块烧黑的城砖。

墙外的紫来街已经烧成一片废墟,有许多百姓在其中翻找着,看看还能找到什么能用的东西。

一些稀稀落落的农民在街边贩卖农作物,桐城周边二十里内的村落几乎都被破坏,这些农民大多都是来自二十里之外。

官道的情况比庞雨想象的要好,因为流寇进军速度很快,除了几处流寇扎营地之外,大部分官道周边破坏不严重。

庐江和安庆方向,往日车马喧嚣的官道上行商绝途,除了传信的官差和少量农民,几乎没有行人。

城门下有两个粥棚,是县衙开设的,城中的部分士绅捐助了一些粮食。

城中避寇的百姓在陆续回家,但有很大一部分很快又返回县城,因为村落大多被烧毁,他们回乡无食无住,连生存都无法维持,只能又返回县城暂时安顿。

“阮劲你此去,路上不要急着赶路,在官道沿途和城镇周围都要仔细打听,这几项我需要你多下些功夫。”

阮劲头上缠着绷带,脸色有些憔悴。

当日夜袭的时候,他也游过了桐溪水,黑暗中往西入了山,等到流寇退去才返回城内。

他回城的时候穿着一套农民的衣服,上面还有血迹,头上则有一处刀伤。

他向庞雨汇报的是,衣服是从山上三清观里找到的,详情如何,庞雨并未细问,阮劲能活着回来,他已经很高兴。

阮劲拱手道,“班头请吩咐。”

“第一,流寇每处宿营地之间的距离;第二,观察营地设置,有无壕沟,有无营墙,各营地之间间距,宿营地周围破坏范围,你要亲眼看到,记录好距离;第三,州县城池,流寇攻城所用器械,是否与桐城相同,在每个城池停留时间、周边破坏范围、攻城手段、伤亡人数。

第四,沿途重要桥梁要记录,标明是石桥还是木桥;第五,流寇前锋到达时间,比其大队早多久;第六,各股流寇名号”“这,班头,属下怕记不了这许多要点,属下不识字。”

庞雨点头道,“给你随行一个书办,从户房借的,你记不清的,都可问他,需要记录的便让他记下,多看多记。”

阮劲一听是户房借的,微微错愕了一下,以往户房的书办在衙门中都是趾高气扬,何时会给他们这些快手当差。

“原本这是马快的活计,但眼下城中无马快可用,只有让你跑这一趟。

总之跟流寇相关的一切,你都要记下,不厌其烦,不厌其详。”

阮劲迟疑片刻后问道,“只要是班头安排的事,属下原本就该办好。

属下是走到南直隶边界,还是要往河南走?”

“只到南直隶边界,舒城、庐州 、寿州、凤阳必须走到。”

“属下明白了,但这只是北边,南边的州县是否回来还要去?”

庞雨摇摇头,“若是江帆回来,我便安排他做此事,若是他没回来我就自己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此次快班损失惨重,特备是马快,衙门里面只剩三人可用,官道几处铺舍里的递夫早早就跑光了,连往安庆送信也不得不用马快,三个人已经尽数派出,衙门里面一个马快也没有。

这次阮劲往北打探,还是借的周县丞的配马。

阮劲抬眼看看庞雨问道,“那书办不知何时能走?”

庞雨往北边看了一眼,见到唐为民正从东作门方向过来,转头对阮劲道:“两日内应当可以,此去费时不短,你先安顿好家中。”

阮劲答应一声要离去,庞雨又叫住他道,“流寇离去不久,尚不知会否返回,你此去首要保证自己安全,若是城池不开启,不要住在路边客栈,离官道远一些住宿,给些银子住农户家中也可,晚上警醒些。”

阮劲躬身道,“属下理会得,谢过班头。”

待阮劲离去后,庞雨往北走去,迎接走来的唐为民。

两人碰头之后,唐为民脸有忧色,挥手让背后跟着的一个书手离开,站到墙垛前道,“孙先生今日与我说,此次守城时各仓颗粒无存,堂尊极为震怒,恐怕”唐为民说到此处,往前后看了无人之后压低声音,“恐怕要借着守城叙功的时机,也要追查此事。”

庞雨靠在城垛上道,“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仓中无粮便无粮,要不了人命。

如今流寇肆虐,一旦有警之时,数天便能围城。

周遭逃难的百姓一来,城中人口数倍与平日,衙门要随时有备,这次是围得短,若是围个十天半月的,城中粮店支撑不住,无粮就无城了。”

唐为民皱着眉道,“谁能料到流寇果真要来,还是庞小弟你说得准,但如今不缺也缺了,城外粥棚用的士绅捐的,眼下这样子,不知要开多久粥棚,等到吃完的时候,堂尊必定更加震怒。”

“眼下先想法调些粮食来,解了堂尊的燃眉之急,然后才说几个仓中无粮的事情。”

“此事倒不难,唐某昨日派了皂隶去枞阳,码头的粮商那里有些存粮,明日便派人去买些,只是银库中也无多少银子,购不得许多。”

庞雨揉揉额头道,“我与王文耀和姚棐孙说说,让他们出面再找士绅捐助一些,但唐大人你是管钱粮的,捐助非是长久之法,钱粮终究还是要从衙门中出。

此次守城时无粮,堂尊震怒也是情理之中,总要有些人受着,但必定不是唐大人,谁看着仓库,便是谁。”

唐为民舒一口气,桐城毕竟是守住了,仓库无粮也并非是从他这里开始,他估计杨尔铭动自己的可能也不大,听了庞雨如此说更加放心,看着城外淡淡道,“粮食没了,仓子责无旁贷,银库空了,库子难辞其咎。”

“兄弟我也是如此想的,之前的仓储便不说了,春节之前收了一次本色,补了进预备仓还不足一月,库存便不翼而飞,况且在下已经提前告知过他,当时已有流寇警讯。”

唐为民冷冷道,“有人既如此不识抬举,唐某也留不得他。”

两人谈话间,已经定了几个仓子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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