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伱可知京师的紫禁城修建了多少年?”
辜鸿铭虽然学识渊博,可长期在海外,对于这些历史琐碎之事,他并不是很清楚。
张之洞说道,“整整修了十四年才完工。”
张之洞叹息一声说,“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个太后如今已经六十有五,你认为她是否还能再活十四年?”
谈论慈禧的寿命,这显得对慈禧大为不敬,不过,张之洞似乎丝毫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再活十年,不要说十四年,我估计就是再活十年,她自己都不一定敢保证。”
“虽然信中也说了,初期简陋一些也并非不可,可你如果还记得甲午年时,她为了准备她的六十大寿,竟然在北洋军费极为紧张的情况下,强行挪用银子修建颐和园的事情,你就不会再信这句鬼话了。”
张之洞微微叹息一声说道,“女人,目光短浅,喜爱奢华,这是骨子里的事情,尤其是她如今已经实质上是不是皇帝的皇帝,这样的心思会更盛,如果你把这封信前后仔细对照,你就会发现,这封信奥妙非常,太后的心机,还真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
张之洞说到此处,辜鸿铭似有所悟,急着问道,“香帅,你的意思是说,太后要迁都荆门是假?”
张之洞点点头道,“迁都是要有备而发,老夫的本意也并不是在此时,那是要等到仗打完了才可实行,从此之后,朝廷将再不受洋人兵威胁迫之苦。”
“只是,现在直隶独抗列强联军的滕兴甫,连军费都要靠自筹,她此时修建如此大的工程,这要耗费多少银子。”
“尤其,现在可不是甲午年,那时还有列强会帮忙给日本人施压,现在可是在和世界所有列强在交战,可不会有人给这些在全世界都蛮横贯了的列强施压,促其早日结束战争,更何况现在洋人甚至已经占了京城。”
“现在的解决办法,无非就是两种,一是双方分出胜负;二就是,双方都已经无力再战,只好谈判解决。”
“打败全世界所有列强组成的联军,现在看来,这是一定不可能的,即便滕毓藻再能打,也是不行的,毕竟他独木难支。”
“所以,最终朝廷如果不愿主动认输议和,那最好的结果就一定是和洋人苦耗下去,直到洋人耗不下去为止,这样还能争取一个好的议和结果。”
“如今看来,滕兴甫连灭强敌,打了两三个月,前锋军不仅未尝一败,还越打越强,越战越勇,实现这第二种情况,并非天方夜谭。”
“只要滕兴甫能坚持下去,耗不下去的一定是洋人。”
“当今之时,滕兴甫最需要的就是粮饷军资支持,她又怎会不知,此时拿出迁都这个吃银子的无底洞来,又岂能会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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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7章 一石数鸟
“还有,她不会不知道,如此耗费甚巨之事,又岂能是湖广自己能做得到的。”
说道此处,张之洞已经目光炯炯,“如果你在联系此信后面的内容,你就会得出一个结论,太后要迁都是假,逼迫洋人主动议和倒是真。”
“而且,其中隐藏的目的,还不止于此,这是一个一石数鸟的阳谋,太后的心机,老夫也是甘拜下风!”
见辜鸿铭似乎还有些懵懂,张之洞继续解释道。
“明里要迁都荆门,就是告诉洋人,朝廷已经放弃了要重回京师的打算,还要把这场仗继续打下去。”
“这和滕兴甫战而不和是一个意思,就是表明要跟洋人长期耗下去,最终逼着洋人主动上门要求和谈,以免犹如甲午时,被对方狮子大开口,不仅割地,还要拿出巨额赔款。”
直到此时,辜鸿铭才明白过来说道,“高明!实在是高明!”
对于国外的事情,辜鸿铭还是了解的,说道。
“虽然现在才打了不久,可朝廷其实已经不想打下去了,只是不能示弱于洋人,以免在议和时处于被动地位,所以现在迁都之举,就是在向洋人虚张声势,意图就是想要告诉洋人,朝廷现在没有议和打算,还是要打。”
张之洞点点头后,又摇摇头说道,“虚张声势,这句话既对也不对,说它对,这确实是太后在做出坚持打下去的声势,说它不对,是滕兴甫那里还是在真刀真枪地在和洋人死耗着,而且现在还看不出滕兴甫有任何颓势,朝廷还有耗下去的资本。”
“我记得咱们大致算过,开战至今,折在滕兴甫手下的列强联军,伤亡早已超过十万。”
“欧美列强不要说要远涉重洋而来,耗费巨大,且兵员难以为继。”
“虽然俄国人和日本人倒是有兵员,可他们财力不行,持久打下去,军费糜耗甚多,他们也同样拖不起,况且,不仅英国人还在同你说的那个布尔人在打仗,欧洲列强间也还要互相提防。”
“所以,这仗只要再拖下去数月,或者滕兴甫再打几个大胜仗,老夫估计,洋人见朝廷有打下去的决心,他们就会主动提出议和。”
“所谓一石数鸟,这还只是其一。”
“还因为此举是在逼迫老夫表明态度,只要老夫积极为朝廷在荆门建都,就表明老夫还在朝廷这边,东南互保也就形同虚设了,这另一只鸟,就是东南互保。”
“另外要打的鸟,就都是明确针对老夫的了。”
张之洞苦笑着说,“这信里在后面编练新军上,明里既然迁都荆门,就需要有军队保护,绿营是肯定不行的,只有编新军,而且最好就是前锋军那样的强军,这很正常,也说的过去。”
“可太后和荣禄他们,都很清楚老夫一生争强好胜惯了,又是最为爱惜自身羽毛的,而荣禄特意在信中一再表示,老夫编练的新军不要被滕兴甫的前锋军比下去,还说太后可以要滕兴甫全力帮助编练湖广新军。”
张之洞自嘲地说,“能练出滕兴甫手下那样的强军,老夫自认是做不到的,不要说是老夫,老夫敢说,在国内还没有一个人敢说,能练出滕兴甫前锋军那样的强军来。”
“而要想练出那样的一支强军,就非得滕兴甫来做,这就是太后要看到的。”
“只要老夫如此,老夫就彻底过关了,太后会彻底对老夫放下心来,这是其一,其二,滕兴甫又会多了一只后援力量,更能保证滕兴甫在直隶一直同洋人打下去,耗下去。”
听了张之洞的一番话,辜鸿铭不由唏嘘不已,不仅对张之洞的睿智敬佩不已,对慈禧的心机也有了极深的认识。
只是辜鸿铭还有些怀疑,“香帅是不是太高看太后了,这等计谋,是否出自别人的手笔,比如荣禄或者是载漪等人。”
张之洞略微思索了一下,摇头道。
“这两人我都有了解,似这等堂堂正正,可又逼得伱不得不自己钻进去的阳谋,荣禄想不出,至于载漪就更不可能了,这只能出自太后的手笔。”
辜鸿铭长吸一口气,惊诧地说道,“学生本以为太后老迈昏聩不堪,想不到竟有如此心机,当真令学生大开眼界。”
张之洞洒然一笑说道,“她虽然老迈,可并不昏聩,这一次义和团的事,说是载漪、刚毅等人蛊惑,其实是她被逼无奈,因为洋人反对她另立新君,她是为了保住她的女帝之位。”
慈禧是,不是皇帝的皇帝,这一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张之洞似乎来了兴致,同时也是话到嘴边,不吐不快,又对辜鸿铭说道。
“世人皆言,则天皇帝才是唯一一个女皇帝,汉家吕后也是几可比肩则天皇帝的女皇一样的存在,只是要我看来,今日之太后,比之二人,不仅丝毫不差,应该还略有胜出。”
张之洞的话,让辜鸿铭吃了一惊,不要说则天皇帝是历史上唯一女帝,几乎差点就夺了李唐江山,其才能无需多说。
就是吕后,能杀的刘邦的儿子们噤若寒蝉,让一众跟随刘邦打天下的大臣们各个装聋作哑,又怎是一个好相与的。
可在张之洞的眼中,慈禧竟然比他们还要稍高,这不能不让辜鸿铭惊诧。
张之洞说道,“当今太后,高就高在,她既能长期把持朝政,成为不是皇帝的皇帝,还能让爱新觉罗氏的子孙们无人反对,甚至朝廷百官也几乎无人敢于为之发声。”
“我敢肯定地说,太后身后,史书上纵然职指责她千般不是,万般过错,但绝不会有人说她图谬篡位称帝。”
张之洞说到此处,不知心中生出何种感慨,竟然长长发出一声五味杂陈的叹息。
对于慈禧十分要做第二个女皇帝,或者她又如何能拿捏住一众爱新觉罗子孙以及群臣们,辜鸿铭仅仅听一下也就罢了,他对此并不感兴趣。
辜鸿铭皱着眉说道,“香帅,学生有一事不解,还请香帅为学生解惑。”
张之洞微微额首,示意辜鸿铭讲话。
“香帅既然明知朝廷迁都事假,大张旗鼓宣扬以造声势也就罢了,还大费周章要各地士绅捐输银子,这又是为何?”
“难不成,香帅要把着大笔银子挪做它用?若日后这些士绅们追究起来,有如何是好?”
“还有,既然迁都事假,把咱们投入多少钱也都是打水漂了,刚刚香帅安排测绘,招募洋人设计一事,咱们是否还有真做的必要,做出声势来也就罢了。”
张之洞一摆手说道,“朝廷当初要迁都不假,可最后朝廷改了主意,老夫又能为之奈何。”
“至于银子没了,自然是被朝廷调走了,又于老夫何干。”
“而迁都的相关事宜,我刚刚说的那些一样都不能少,以免被洋人看出破绽。”
“勘测规划、招募洋人设计,以及在国内招募人员和工匠,也要认真做起,只是暂时可以无需备料开工,只要拖个数月此时也就水落石出了。”
辜鸿铭接着又问道,“那么,还请香帅明示,这新军,咱们是否要组建?若要组建,香帅又是个什么章程?”
“比如,军饷费用,兵员,以及武器弹药又要如何筹措?”
张之洞言之凿凿地说道,“新军自然是要组建的。”
张之洞轻轻叹口气,很有些不甘地说道,“可惜咱们湖广没有滕兴甫那样的人才,要想组建一支不输于前锋军的强军来,咱们是不行的。”
张之洞神情落寞地说道,“既然如此,咱们索性也就随了太后的心思,也显得老夫光明磊落。”
“你代我给太后拟个折子,就说老夫没有滕兴甫那样的本事,有自知之明,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让朝廷知会滕兴甫,让他派人来组建湖广新军吧。”
“至于人员和军费以及武器装备,你在折子上也一并都说了,不止是湘军能打,湖北的兵也不错,至于招募哪里的兵员,以及要什么样的兵,都让他们来选。”
张之洞再次深吸口气,“还有,既然是给滕兴甫准备的后备军队,所有军官也都由他们来出,军费老夫也来出了,不过要以朝廷的名义来发,武器装备除了汉阳枪炮厂能造的,其余要都由滕兴甫来自己想办法。”
张之洞这一番交待,让辜鸿铭不由有些无语。
第358章 都舍了才干净
辜鸿铭很清楚,张之洞一直以来的心思。
张之洞对左宗棠很是钦佩,他也一直就想要练出一支强过李鸿章北洋系的军队,受到甲午战败的刺激,张之洞练兵之心更加火热。
辜鸿铭更清楚的是,练出一支强军,不只是张之洞想要证明他在军事上的才能,一样不输于李鸿章,最主要的是,他很想亲率他的大军同外敌浴血一战。
为了打造一支强军,张之洞可是下了很大的心血。
张之洞编练的湖广新军,确切地说应该叫做湖北新军,这是以张之洞从两江带回来的两营自强军基础上扩编的,现在总人数以有五千多。
甚至一向认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张之洞,在练兵上才用了完全西化的极端办法,他的新军要求兵员必须识字,还要动一些算数,然后训练中各种器材训练自不须说,还要有越壕爬坡等等西式训练法。
最主要的是,张之洞要求军营、营房必须整洁,这同滕毓藻的要求倒是有些相似。
只不过,这支新军现在让张之洞有些失望了,征讨自立军时就打的不尽人意,同汉口租界里的洋兵比起来,也似乎还缺少些精气神。
至于到底差在哪里,没人说得清楚。
现在,由于滕毓藻的出现,张之洞此时应该已经彻底打消了自己遍练出一支强军的念头,这对于张之洞这样一向争强好胜,不肯服人的人来说,是要下很大决心的。
辜鸿铭暗暗叹口气,“香帅,那咱们的新军又要如何?”
就好似想要把手上自己十分钟爱的东西尽快送出去,而又担心,自己在下一刻就会后悔,然后又会舍不得送给对方似的,张之洞挥挥手,带着一丝不舍说道。
“新军不建了,那些兵员滕兴甫看着合意就要,不合意就散掉吧,至于那些军官吗,也是同样,他不要的,老夫另行安置。”
张之洞又自言自语地说道道,“咱们自己培养的军官,都是学于日本,如今看来,日本人也没安着什么好心,自立军中的那些人就都是去了日本的。”
“而滕兴甫用的人都是《北洋武备学堂》和聂功亭前军随营学堂出身的人,他们都受教于德国人,不仅是这些人更让人放心,德国人在军事上也要强于日本。”
“德国人可是连不可一世的法国人都能打败的,也只有任用这些接受德国人军事教育思想的人,才能练出一支不属于列强的军队。”
辜鸿铭虽然也认为张之洞说得有理,他甚至也承认德国人在军事上,现在就是世界列强中最强的存在,可他对于张之洞这个“名师就应该一定教出高徒”的理论很不以为然。
辜鸿铭忍不住有些戏虐地反驳道,“香帅,你可不要忘了,滕兴甫这一次在京城齐化门外,没用了一个时辰,一战就火烧一万多德军,这是否能说明,德国人也并不一定就很强。”
张之洞不以为意地说道,“你也不要忘了,滕兴甫还一战灭掉两万多日本人呢,怎么说日本人也更加不堪,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你总该听说过吧。”
逞口舌之利,很少有人能在张之洞面前讨得好去,辜鸿铭并不介意,而且辜鸿铭很理解张之洞此时的心情,不由又笑着说道。
“香帅,依学生看,不若留下咱们的新军,也好让他们看看前锋军是如何练兵的,这样,咱们的新军也能迅速提高他们的战斗力,至于那些留学日本的军官们,现在多防着一些,日后有机会再换掉也就是了。”
“不必。”
张之洞苦笑着说,“鸿铭,看起来这舍得二字伱还得多揣摩啊!舍得舍得,有舍才会有得,都舍了,也才干净、清净。”
辜鸿铭已经明白张之洞说的“得”是什么,于是试探着问道,“香帅的意思是,太后会秋后算账?”
辜鸿铭又有些不相信地说道,“可签署东南互保的人有这么多,而且各个都是手握重权的封疆之臣,她能动这些人?”
张之洞苦苦一笑,“鸿铭,你虽生于南洋长于西洋,可也是熟读经史典籍的人,《论语·阳货篇》中孔夫子有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你总还记得。”
“这一次太后被洋人赶出了京城不说,连性命都险些丧于洋人之手,还是先有滕兴甫的学生吴子玉舍命相救,后又有滕兴甫的兵救驾及时,太后和皇上才得以幸免,何其狼狈也!”
“你认为这些,太后会忘记!”
“好在她还是一个懂得隐忍之人,现在是不会怎样,日后可就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