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很平静的说道:“劝你?还是批评你?又或者干脆让你做深刻的检讨?”
“我问你,你有在战争没有发生、丝毫没受到任何逼迫的情况下,去杀一个普通且并没有招惹你的老百姓么?”
许朝阳摇了摇头,他的确没这么干过。
老李此刻放下了筷子,将两个手肘同时搭在桌面上交叉说道:“我们都希望自己是好人,因为好人被称之为仁义君子;”
“我们都希望自己手上没有沾血,这样就不会有心理压力;”
“我们都希望没做过错事,我们都希望不用担心生死,我们都希望明天早上一觉醒来,战争从没出现过,甚至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战争。”
许朝阳安静的听着,那就是个普通人的声音,可这种普通,好像盛夏躺在树荫地下的鸟鸣,能让你放松下来。
“只是,我们全都知道,你预想之中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包括你觉着会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
“但,虐杀田代皖一郎是错的,即便现在我也说这件事是错的……且我们绝不提倡。”
“问题是,谁说做错事的人就不对?”
许朝阳听到了一个全新的感念,一个他从未碰触过的概念!
“我只会心疼你。”
他站起来了,绕过了桌面儿,伸手搭在了许朝阳的肩膀上:“真的心疼你。”
“就像是心疼每一个参加了战争的战士。”
“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是好人,只是在被逼无奈之下,于自己国家的土地上去抗击侵略。”
“只是在用错误的手段,做正确的行为,因为正确的手段无法解决。”
“在此,我必须再说一次,直到现在我也觉着战争、杀戮这些事情是错的,可我更心疼你们这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还要被压力折磨的战士!”
他搭在许朝阳肩膀上的手紧了紧……
许朝阳第一次在这个动作之下,有了一种内心被紧紧包裹的感觉,他周身上下的压力在这一刻倾巢而出,不知道为什么,被眼泪夺眶。
他是东北人,是在后世与网上被喷得最惨的东北人;
他是东北军,是穿越了之后马上经历九一八,且得在舍生忘死中经受唾骂的东北军;
他是二十九军,是有了喜峰口辉煌一刻,又丢了平津,被天下人称之为无能的二十九军!
可知道这一刻,他才觉着这是回家了,毕竟只有亲妈才会这么护着你、心疼你。“回家了。”
书局老板的手搭在了许朝阳的肩头,书局伙计的手搭在了许朝阳的肩头……他,回家了。
许朝阳低着头趴在了桌面上,那憋闷在心底的哭声在此时彻底嚎了出来。
他第一次知道一个大老爷们也能哭得这么尿叽,那嘶嚎的声音自己根本都没心思听,只想尽情宣泄着心中的苦闷。
就这么着,许朝阳的哭声越来越大,紧接着越来越小,直到一动不动也失去了任何声音。
“呀,别哭死了吧?”书局老板看许朝阳不动了以后站起来看向了老李。
“啧!”老李白了他一眼:“给朝阳留点酱,让他睡会吧,这一路上,不知道遭了多少罪了。”
几个人把面条分干净了,端着碗去书局吃,等吃完了,书局老板又回过身来重新擀了一份苞米面面条,裹好了面粉放在了锅边,最后,想了想又在锅里添好了水,灶旁堆好了柴,这才去前边关了店门。
“首长,你说朝阳到底看没看出来你是谁?”
夜幕下,就没点过灯的房间里,细微的声音呿呿着。
“那不能,我俩毕竟这是第一次见面,他就算是眼力再好,还能看出我是谁来?”
这俩人倒现在也想不明白许朝阳是怎么看出来的。
“首长,要不要给朝阳叫醒啊,晚上能不能凉?”
“别叫,我认识的一个指挥官,一到打仗的时候,那是整宿整宿的看着地图不睡觉,对于他们来说,能睡个好觉比什么都强,别叫。”
“那要下雨呢?”
“你个乌鸦嘴,能不能盼点好儿?”
夜,寂静……
“首长,你说朝阳不能睡毛愣了,摔那儿吧?”
“你到底睡不睡?”
清晨……
鸡鸣时,许朝阳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睡冷了,当真睡冷了,睡得直缩膀,可这一夜睡的那叫一个舒服,是前所未有的舒服。
等他睁开了眼,天才蒙蒙亮,而桌子上扣着的碗还泛着酱香,许朝阳起来伸懒腰的时候,正好顺着门口看见了锅台上的面案及面案上被切好还放了一宿的面条。
他笑了。
将兜里仅剩的几个银元都掏了出来,就这么放到了桌子上,随后,打开门,跑了出去。
窝了一宿的许朝阳想活动活动,要不然这筋骨总觉着难受,于是顺着大同城墙跑,等跑到了西门的时候,正好看见一辆辆军车开进了城门。
呼~呼~呼~
慢慢悠悠的军车一辆接着一辆,青天白日旗在军车上插着,车上的战士们守着重机枪和火炮,另外一些人随着军车慢跑进入城内。
此刻,许朝阳身边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倒不是他们好事儿,而是这些背着锄头的百姓在当兵的霸占了城门之下,根本无法出去耕田。
“赶紧的,赶紧的,晋绥军已经给咱们提供了营房,也调配了给养,赶紧到地方好好歇歇,快!”
晋绥军给调配的给养?
许朝阳好奇的看着这支满嘴东北口音的部队很是纳闷,严老西子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哦~
他明白了,眼前这支部队,就是要接替宋喆原去津浦线抗击日军的东北军67军,他们是去给严老西子当挡箭牌的!
感谢‘全瓷大板牙’1500赏,初次见面就出手如此阔绰,莫非,你是个吃早点喝豆浆都喝一碗倒一碗的有钱人?
开个玩笑,感谢兄弟打赏,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第431章 心‘脏’
“67军进城了。”
许朝阳回到了书局,进入后院那一刻,蹲在了院里守着大盆正手搓衣服的老李身旁,说出这句话时,目光却始终盯着对方那张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老李回头看了他一眼:“哦。”
特别简单的回答了一句。
随后继续洗衣服。
许朝阳没动,主动往老李身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道:“首长……”他现在已经不再顾忌了,对方都知道他看出来了,叫‘首长’也是应该的:“我说67军进城了。”
老李好像也发现了许朝阳的奇怪之处:“朝阳啊,关于地方上的情报工作,咱们还是交给地方上的同志,另外我也劝你一句,如今外面环境比较复杂,要是没有什么事,最好还是留在书局。”
“对了。”
老李用湿漉漉的手从怀里掏出了几块银元,正是许朝阳早上留在桌面上、准备给书局这几口人改善伙食的,且丝毫不带嘲讽的说道:“我们苦日子过惯了,你要是一时还接受不了,书局对面的酒馆不错,但是,不准喝醉,听明白了吗?”
不是命令,不是商量,就是平常的聊天。
许朝阳在老李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时,书局老板从屋里走了出来:“朝阳回来啦?”说完就走向了前面,和书局伙计在柜台旁边聊了起来。
许朝阳没说话,也没接老李手里的银元,直接起身走向了里屋,等一屁股坐在炕上,脑子里乱成了一团糟。
他不应该出去!
要是没看见67军进城,原本心里可舒服了。
可那进城的67军,就像是……拿车轱辘在碾压他的心似的,从里到外觉着那么熬涛。
熬涛是一句北平话,许朝阳跟他媳妇学的,但此时此刻却能十分精准的表达情绪。
院落中,书局老板从前屋走了回来,到老李旁边蹲下说道:“咋了?”
老李低着头,揉搓着衣服:“看见67军进城了。”
书局老板没听明白:“那咋了?”
老李放下了衣服,重申道:“67军!”
书局老板就跟听懂了似的:“我知道啊,之前我不都说了么,67军这几天进城,城里挺乱……”
老李看了他足足三秒:“收拾收拾吧,你不太适合做地下工作,我会向组织反应,派人来接替你。”
说完话,老李起身进了屋。
书局老板这才反应过来:“我艹!”
屋内,老李出现在了许朝阳面前,低着头进屋时,一声不出的坐在了许朝阳旁边。
他从兜里掏出了用布包裹着的烟丝,顺着桌面上那张写有‘赤匪’二字的报纸撕下一条,卷好了烟,拿唾沫沾上,叼着点燃才说道:“我啊,以为你说自己心赃是借口,没想到是真的。”
他晃动着手里的火柴将其熄灭:“抽的话,自己卷。”
“你是不是觉着我之所以出现在这儿,是为了67军?”
许朝阳没应声,用两只手摁着炕沿将身体支撑起来往后挪了挪,任凭腿晃悠着坐在了那儿。
“觉着67军投奔了国府不受待见,指定得去前线当炮灰的事全世界人都知道,我正好借这个引子,宛如一道光般出现在吴克人面前,劝他们弃暗投明?”
许朝阳点了点头。
“是不是还觉着,你出现在大同根本不是巧合,弄不好我们之前对你的心疼都是在演戏,只是为了安抚住你,让你给我们当跳板,顺势联络67军?”
许朝阳抬起了头,看向了老李。老李再问:“街上碰见以前东北军的熟人了?”他抽了一口烟,顺嘴吐出了烟雾,整张脸都在雾气缭绕之中。
许朝阳摇了摇头,依然一言不发。
“狗脾气!”
老李也不说话了,俩人就在屋内这么沉默不语着。
好一会儿,老李才说了一句:“朝阳啊,我觉着你应该回去好好读读‘抗大’,你现在都被国服那帮人污染的不成样子了!”
“如果我们有劝67军弃暗投明的想法,为什么不趁着他被人带去了南京的时候鼓动67军和整个东北军与国府分厅抗衡?”
“你这不成了倒果为因吗?”
老李有点生气了:“你呀,的确有点小聪明,反应也快,可这小聪明始终放在了最小的层面上。”
“67军会成为炮灰的事,你以为是个人就能看出来?没准还有人以为这是一条阳光大道呢!”
“这时候劝他们,没准人家觉着这是在拉他们下水,他们管我们叫啥你不知道啊?”老李伸出手在炕桌上的报纸上用力敲了敲,‘赤匪’二字被敲的‘乒乓’作响。
“现在,所有人的主体宗旨都是‘摒弃嫌隙、一致抗日’,现在办这件事,那就是将我们所有人推向了火坑,我们豆浆成为罪人,那谁还有心思抗日?鬼子还打不打?国府满天下的征集兵、粮要在淞沪作战的计划,还执行不执行?”
“从小范围看,从大同这个层面看,这件事是对我们有好处,可要是在这个国家的层面上看,这叫‘破坏抗日’!”
这一番话说出来,许朝阳的渺小瞬间就显现了出来,他只从‘小’处着手,自然越想越错,而能俯观全局的人,才会明白,哪些事能干,哪些事不能干。
“淞沪?”
许朝阳正如老李所言,反应够快,但满脑子都是小聪明,所以他擅长去抓小细节,而拿不出大气魄来。
“不然你以为67军准备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