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135节

一行人沿大路走到临近安庆府的一个市集时,果然找到了从湖广来的张宁等人。

在驿道上总是不缺这种市集,特别是人口稠密的东南地区,往来不绝的行人带来了商机。张宁找了家能吃饭歇息的店铺,一众人进房间说话,总比在大路上被所有人打量更有安全感。

他戴了一定竹编的可笑斗笠,进门就取下来放在门边。桃花仙子一脸歉意地开口道:“事情不顺利,没办好……”接着她详细地把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张宁在期间一直没说话打断她,只是沉默地倾听着。

显然从桃花仙子的叙述中,他们已经尽力了,过错并不在他们身上,桃花仙子可能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说完便加了一句:“张大人可以再听听其他人说的。”

张宁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他显然就是一通缉犯,不过眼下没必要去纠正桃花仙子的这些细枝末节。

“不必,我相信你说的话。”张宁开口道。

家人被抓了……张宁此时的心情可谓纠结,他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和小妹交代,然后产生了一种屈辱感。哪怕有时候他会感觉自己就像明朝的一个“外人”,但还修炼到完全不在乎他人眼光的境界。南京有不少亲朋好友、同窗、邻居,难免会有所议论;又想到张家的几个无辜妇女,有什么错,被逮进牢里会不会受到侮辱?想到这里张宁产生了夹带愤怒和愧疚的情绪。

很快他意识自己的表现过于“淡定”,会给人不好的印象。不过他自己倒是觉得真实反应也只能如此,大伯一家在他的情感里顶多算熟人,实在难以切身体会到家人般的感情;虽然在别人眼里不应该是这样的。

而且有张世才那个替父受鞭的小故事衬托,张宁的冷静表现有点不孝的嫌疑。

他的脚下突然一个踉跄,桃花仙子等人急忙扶住他。他仍然面无表情,一副强作镇定的样子:“我没事,给我倒杯水喝。”

身边的人急忙去拿茶壶倒水去了。

他不稳地捧住杯子猛灌了一口,找了把椅子坐着一言不发。有时候装作伤心,并不需要哭述念念有词,就这么表现一下就够了,还显得更像真的。

当然只是像而已。突然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是一个冷漠甚至冷血的人,为什么竟然麻木不仁?或许杀过了人、经历了极端心理压力后,是个人都在逐渐改变。

而他又本能地不想让这种改变暴露出来,他要装作拥有常人一样的情感和道德。虽然是通缉犯了,但他在建文这边还拥有人们认可的身份,皇子本来应该是体面人……作为他这样守了两辈子规矩的人,内心毫无道理地害怕一种东西,那就是太过独特、行事乖张,会失去他人的认可。或许这也是大部分人类的本性,人们总是在模仿群体模式、随波逐流,所以秩序才那么容易建立起来,就算是乱世也是有一定秩序的。

桃花仙子小心翼翼地宽慰道:“官府只是把他们抓走了,暂时应该无性命之忧……或许官府只是想拿他们作为人质,只想逮捕张大人而已。”

“不应该这么快的。”张宁脸上保持着难过的表情,转头示意几个细作随从回避。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一定是吴庸的案子被侦破了,有了真凭实据皇帝才会如此气愤,急着派人下来对付张家的人。他们是怎么侦破的?山林里掩埋的尸骨被附近的柴户或者山民发现了报官?这样的话,在常德府搜查我下落的锦衣卫,就可以从尸体上找到线索证明吴庸尸首的身份,一旦急奏到京师,皇帝和胡滢都会推断是我干的……”

房间里的气氛不太好,张宁和桃花仙子的脸色都比较沉重,表情影响人的情绪、不只一个人的情绪合在一起就是一种氛围。唯有那个辟邪教的头目春梅,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连伪装都没有。

桃花仙子道:“这么一说,这案子惊动了朝廷,各地多半要贴画像通缉你。此时再北上京师,就更加危险了。”

张宁顿时生出一些害怕的情绪来,不过有这种感觉是正常的,证明自己还没疯。人在害怕的时候会怎样?本能地会退缩防御,甚至想逃避。

不过他很容易意识到,自己到如今的田地还有退路么?他设计了一个局,想掌握“势”的发展,到头来证明事情很难被凡人完全操控,设计局的人自己也要陷进去……其实起初在南京遇到麻烦时,那个想害张宁的周讷已证实过这个道理了。

“我还得去,都出来了干嘛要改变主意?”张宁道,感觉仿佛是在和自己赌气。不过他又想,回到山区躲起来又能做什么,练兵么?时机还没到,建文党高层和辟邪教还有一番博弈,在此之前,什么也干不成。

桃花仙子道:“我和你一起去。”

张宁抬起头看着她的脸,帏帽前的纱巾在进屋后揭开了的,那张白皙带着妖媚感觉的脸、面纹的修饰,有别于明代主流的正经人。但是他能嗅到桃花仙子还拥有真情实感。他点点头:“好,我正缺信得过的人手。跟我过来的那两个男的随从是辟邪教的人,既然教主选的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就让他们继续一道;但你带过来的那几个细作,跟去京师就太冒险了,一会儿打发他们返回辟邪教候着,我们的行程也不要向他们透露。”

桃花仙子想了想又道:“我吩咐他们,回去之后除了禀报教主,不要把南京发生的事说出去,免得被小妹知道了……张大人应该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吧?”

张宁点头:“就这么办,我反而一时没想到,到底是女人心思细。”

桃花仙子露出一丝笑容:“我什么时候看起来不像女子了?”

他们商量之后就吩咐了其他人,然后做了一番准备,买了一些衣服和两辆马车。两个教徒,一个肤白的年轻后生,张宁让他穿了身丝绸戴上透气的东坡巾,就像一个有功名的富家公子;另外一个小胡子中年人,扮作奴仆和马夫。张宁自己也穿了一身灰布短衣绑腿,戴顶斗笠扮作奴仆赶车。而桃花仙子和春梅则换上襦裙以纱遮面,身份是那个“公子”的妻妾。

路引是早就伪造好了的,张宁当过官,熟悉各种印信和公文规范,私刻印信伪造路引简直轻而易举;就算是现代,伪造的证件也不是肉眼能分辨真伪的,别说明代这类玩意。伪造印信是杀头大罪?张宁现在还怕多担一项罪名,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路线稍有改动,不再去南京,而是从安庆府附近折道走陆路直接去京师。事先商量好了,老徐他们会在京师城内等候张宁;必须得先去京师才能设法和老徐会合,否则天下之大,确实很难碰面。如果不去的话,老徐干等很长时间后,或许会回辟邪教去,多半是这样,他们也没地方可去,除非像以前那样继续跑江湖卖唱。

第一百七十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4)

京师根本没有戒严,张宁等人进城门除了交点车辆的过路费甚至都没有被盘查。他犯的那点事实在没能在大范围内激起波浪,更不是重点;现在京师的重点是汉王谋反。

现在城里流言四起,但官府及军队依然毫无动静。朱瞻基确实是一个很稳的人。当初他从南京赶回来还未登基,就传言汉王可能起兵,大臣们建议京师戒严,他拒绝了;如今同样没有大张旗鼓。

张宁等人在城东黄华坊找了家酒楼安顿下来,又在楼上点了桌酒菜。当年永乐帝修好紫禁城之后,强行从各地迁了很多富户到北直隶来,如今京师内外也迅速繁华;京师稍大的酒楼,多半都是吃喝玩乐一条龙,除了桌席,可以住、可以享受吹拉弹唱,还能找妓女。除非是官员一般人狎妓本来就是合法的,大可以明目张胆。

城中没见张贴着他的通缉文书,似乎没那回事、至少人们并不关心,张宁因此也微微松了口气。

酒楼上喧嚣热闹有点吵,朝中大事并不影响人们吃喝玩乐。实际上就算汉王真打进北京了,普通人也没啥好慌的,汉王同样是朱家皇室,谁当皇帝也不可能在自家土地上屠城抢劫吧?除非是蒙古人打进关了,人们恐怕才会忧心忡忡。

桃花仙子出门办事去了,因为同行的男女五人中,除了张宁只有桃花仙子才认识老徐祖孙。张宁坐了个临街的位置,侧头就能观察到下边街面上的状况,他们等着酒菜陆续摆上桌子。

邻桌正在议论时事,他们以为酒楼上很吵别人听不见,实际上张宁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现在有啥事也别去山东,各处关口已被汉王派兵把守了,很快就要出事。”

“很快?不已经出事了么。汉王凭啥封了路?放话朝里有奸臣,为首的是户部尚书夏公,派兵把守路口为了防止奸臣逃跑……这倒奇怪了,大臣们在京师,汉王封了山东的几个路口有啥用?”

张宁听罢心道:朱高煦是想复制历史,当年永乐帝起兵谋反,打的旗号就是清君侧;如今朱高熙依葫芦画瓢,模仿的痕迹也太重了。

虽然有时候历史会惊人地相似,但张宁也不觉得朱高煦这步棋高明,现在还用这种手段,连市井不识字的老百姓都知道他要干什么。不过也没别的好办法,朱高煦的侄儿宣德皇帝是名正言顺登基了,起兵不找个借口在大义上也说不过去,这个时代忠君是好人的第一标准。

就在这时,张宁发现了下面几个熟悉的身影。桃花仙子、老徐、徐文君,都是熟人,另外还有一个,居然是罗幺娘。他吃了一惊,差点没立刻从板凳上站起来。

对面的春梅见他脸色有异,忙转头看楼下,说道:“多了一个?”

张宁想了片刻,站起身来说道:“一会儿你们结账,人来了带他们进客房见我。”

他回到房间里等着,过了一会春梅就把一行四人带进来了。罗幺娘站在门口,脸色有点白,上下打量着张宁。张宁的皮肤上用一种草汁涂抹过,肤色黝黑,而且连续几天才洗得掉;饶是如此,罗幺娘还是一眼把他认出来了,毕竟五官和举止不好乔装打扮。

罗幺娘倒是没什么变化,眉毛修过又细又长,脸上略施粉黛,身材凹凸有致。她怔在那里,张宁便作礼说了句别来无恙,然后走过去把门关了,请她坐。

张宁看了一眼桃花仙子,桃花仙子见状解释道:“我去正觉寺等老徐,见了面,一起出来的时候就和她碰见了。一问才知原来她是张大人未过门的娘子,她认识你身边的老徐和文君,几天前偶然在菜市撞见,就暗中跟着,没见到张大人就等了几天,今天才现身。”

被摸到了藏身之处,老徐居然毫无察觉,这罗幺娘果然还是有几分能耐。

罗幺娘愣愣地纠正道:“家父已否认婚约,现在我和张平安毫无关系。”

“这个我能理解。”张宁点点头。这已经是第二次被悔婚,有了第二次好像也习惯了。

罗幺娘一脸难过道:“你为什么要杀害吴庸二人,怎会与乱党勾结?”

虽然关系成了这样,但罗幺娘应该不会出卖自己的,她如果是那种人,就算是杨士奇的养女,当初张宁也不会和她有什么婚约。张宁便道:“在湖广做巡按御史后我才知道,我是建文帝的三皇子,这是没法改变的。恰好吴庸又知道了这事儿,急着要向朝廷密告,情急之下我才将他们杀了灭口。”

老徐和文君听到这里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他,目光也仿佛变得多了几分敬畏,张宁的身世以前确实没告诉过他们。春梅倒是早有猜测,因为张宁在辟邪教总坛的待遇,一个男子能住在教主的厢房里,肯定和教主关系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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