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嘉靖 第3节

大明礼制森严。八人抬舆,亲王享用。至于十六人抬舆,则是皇帝才有资格享用的。

朱栽圳气息微弱的说:“算了,折腾来折腾去,委实麻烦。我浑身无力,不想挪地方。”

杨知府明显有些不甘心:“殿下,换一下抬舆而已。让宫人们背您就是。麻烦片刻,舒服两个月啊!”

朱栽圳失去了耐心,捅破了窗户纸。他咳嗽了两声,说:“我好像记得,十六人抬舆是父皇才能用的吧。”

杨知府没想到,朱栽圳还能记得这条规矩。

朱栽圳则在心里暗骂:姓杨的,别当我朱栽圳真是个糊涂王爷!我坐了十六人抬舆,你立马会上书参劾我逾制!

在大明,逾制即是图谋不轨!图谋不轨即是意图谋反!

我的命,还保得住吗?

读书人杀人不用刀!果然如此!

第4章 真能给我挖坑哇

杨知府一愣,他想:我真是小看这个行将就木的糊涂王爷了。他竟然还记得大明礼制。

算了,就放他一马。路上做不掉他,回了京城,裕王党的其他人,也会想出一百种方法让他万劫不复。

朱栽圳王驾的前方,出现了一片稻田。已是初秋,稻田早已收割完毕。五六个庄稼汉正在田中做着农活。

无一例外,他们都光着屁股!只在身前系着一块遮羞用的裆布。

这就是大明朝的现状。庄稼丰收,与农民何干?大头被田主拿走,小头被朝廷拿走。

至于农民,能一天喝上两顿稀,饿不死就好了。衣服?很多农户家中只有一件夏秋衣服。那是遇到婚丧嫁娶才能穿出门的。

劳作时光着屁股就好了。反正还没入冬,又冻不死人。

朱栽圳的目光,望向稻田的方向。

杨知府不无得意的说:“今年湖广丰收。下官管辖的德安府,缴纳税赋位列湖广第一!”

朱栽圳用手指向稻田里的农民:“可是,那几个农人光着屁股呢,连衣服都穿不起。”

杨知府说了一句话,让朱栽圳大为惊诧。

“殿下会在意王府里的牛和马光着屁股吗?”

牛马?

你一个十年寒窗,饱读诗书,府试、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考上来的文官,竟然视黎民百姓为牲口?

你的那些四书五经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呵,这就是嘉靖朝官场的现状。那些自诩学富五车的读书人,一旦做了官,就忘记了读书的初衷。

造福黎民百姓?别闹了。在官场步步高升,高宗耀祖,大发横财,为后代攒下一笔巨额的家财才是你们的正经。

至于百姓,只是牲口而已。一个可多可少的数字。

朱栽圳忽然意识到:大明最大的敌人不是倭寇,不是鞑靼,而是这些满嘴礼义廉耻的读书人!

朱栽圳的王驾晃晃悠悠的一路北行。终于在冬至日到达了京城正阳门前。

藩王入京有着诸多繁琐的礼制。朝廷百官要在内阁首辅的率领下前来城门口恭迎。

可是,首辅严嵩今日没来!京城上百号严党官员一个没来!

朱栽圳心想:要知道,此时的严党就是一年前的景王党啊!现在我这个主子回京,他们却故意避开,撇清关系。

真是人走茶凉!

与严党相反,裕王党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站在了城门口。甚至朱栽圳的三哥裕王都亲临城门。

黄鼠狼给鸡拜年,安不了什么好心。

朱栽圳在官员们当中看到了内阁次辅徐阶、礼部尚书高拱、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这三位都是史册留名的名臣,特别是张居正,乃千古一相。

今天你们是我的敌人,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臣服于我,为我所用。

与朱栽圳同岁的裕王走到了抬舆前。二十三岁的裕王一身儒雅气质。他从小就是出了名的“儒王”。而朱栽圳,则是出了名的“顽王”。这个顽不是顽强的顽,而是顽劣的顽。

朱栽圳虚弱的说:“三哥。”

裕王骨子里不是什么坏人,史书上评价他“孱弱敦厚”。裕王凝视着朱栽圳,说了一句话:“四弟,你不该回来。”

朱栽圳从话音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的脑子飞速运转着:既然杨知府能在路上用礼仪制度给我挖坑。入京仪式一样能!别忘了,裕王党骨干高拱现在管着礼部。想在此时此地挖坑太容易了!

朱栽圳心中默背着后世史书中,关于大明亲王仪仗的记载:令旗一对,上长六尺九寸、下三尺六寸;清道两对;弓箭二十副;刀盾十对;白泽旗一对;画角十二支......

五十八岁的徐阶走上前来,跪地叩首:“臣,内阁次辅徐阶,恭请景王殿下入京!”

说完这话,徐阶抬头看了一眼朱栽圳。朱栽圳从他浑浊的老眼中,看出了一丝凶狠的杀意。

朱栽圳没有说话,只是仔仔细细的环顾了一遍迎接他进城用的仪仗。

盏茶功夫后,他才开口:“孤不能进京!”

藩王平日在心腹面前称“我”,在进行重大仪式,接见外臣时称孤。

徐阶拱手:“殿下,将您接回京城治病,是皇上的旨意。难道您要抗旨嘛?”

徐阶的心中在暗喜:你要是敢抗旨,我用一封参劾折子就能杀掉你!对不住了景王,别看你病入膏肓。可只要你活在世上一天,裕王爷的储君之位就会有威胁。我只能对你下死手。

朱栽圳的回答让徐阶大为惊诧:“孤并不是要抗旨。徐次辅你看看,金鼓旗的形制不对。应长一丈四尺九寸,而不是三丈有余。旗首该饰红缨,却饰了黄缨......这是只有父皇才能享用的仪仗啊!孤怎敢僭越入京?”

徐阶目瞪口呆。眼前病怏怏的朱栽圳,真的是以前那个只知道玩鹰斗鸡,与宠姬厮混的糊涂王爷、荒唐王爷嘛?

他竟然准确的说出了仪仗的僭越之处!

这本来是我给朱栽圳设下的圈套。

只要他稀里糊涂进了京。我下手的清流言官就会齐齐上折子,参劾他僭越,有图谋不轨之心。

这圈套,竟被他轻易识破了?

徐阶高喊一声:“高拱!”

四十七岁的高拱走上前来。

徐阶道:“景王殿下的话你都听到了?你们礼部是怎么办事的?”

高拱连忙道:“是下官的疏忽。”

朱栽圳还是那一副病怏怏的表情:“高部堂你一疏忽紧,孤的脑袋就悬了。哦对了,亲王入京的礼乐应该是《乾坤泰》吧。可不要奏成《昌运颂》。《昌运颂》那可是父皇巡幸后回京才能享用的。”

裕王、徐阶、高拱等人,个个呆若木鸡!

朱栽圳这厮得了重病,竟病成了一个算命先生?

他怎么猜出我们要用《昌运颂》给他挖坑?

朱栽圳从三人的表情中猜出了他们的心思:呵,既然拿了仪仗陷害我。就一定会拿礼乐陷害我。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

徐阶道:“高拱,还不撤去违制仪仗,命令乐工奏《乾坤泰》?”

太常寺的乐共奏响了《乾坤泰》。

就在此时,嘉靖帝的贴身太监黄锦捧着一方黄绢布圣旨来到了众人面前。

接圣旨,自然要下得抬舆。朱栽圳在刘五七的搀扶下,下了抬舆跪倒在地。

黄锦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徐阶心中暗惊:皇上该不会是要封赏景王吧?那会成为景王重新获得圣宠的一个信号。

严嵩那群人会像闻到腥味儿的猫一样,再次聚拢到景王周围,重建景王党。裕王的唯一储君地位,将要不保。

第5章 让爹背着我走八十六级台阶

黄锦宣读了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明景王朱栽圳,自小顽劣不堪,学无所成,才疏德薄。实不配保留一字王号。现降为景川王。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裕王党一伙人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大明王号,分为一字王与二字王。一字王乃是亲王,二字王则是郡王。

将朱栽圳降为郡王,等于是昭告天下,朱栽圳已经没有资格竞争储君之位了!大明的储君只有一位,那就是裕王!

徐阶等人大喜过望。

好啊,自今日起,裕王的储君之位稳如泰山!我们这些人在他登基后就都成了从龙之臣。到时候彻底剿灭严党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至于朱栽圳,一个等着被重病折磨致死的二字郡王而已。他已经不算是威胁。

朱栽圳心中,亦是窃喜:呵,我的父皇不愧玩弄权谋的高手!他已经猜到,我若回京,裕王党人一定会想尽办法整死我。他把我降为郡王表面上是惩处,实际上是保护!

这种巧妙的保护方式,实在是高明至极!

宣完旨意,徐阶直接起身:“景川王殿下。郡王入京,无需内阁次辅亲迎。臣先走了。”

徐阶是裕王党的领袖。他一走,裕王党官员们纷纷起身离开。

裕王看了一眼弟弟朱栽圳:“保重。”

说完裕王也走了。

严党的官员本就没来。裕王党又一哄而散。偌大的正阳门显得空荡荡的。

冬天的冷风吹过几片枯叶,朱栽圳的入城仪式冷清无比。

朱栽圳的八人抬舆进了正阳门。黄锦忽然说:“殿下,皇上另有一道旨意,说让奴婢等您进了正阳门再宣。”

朱栽圳心里咯噔一下:父皇多疑善变,别是改主意,不让我进京了吧?

黄锦道:“殿下,皇上说了,这道圣旨您可以坐在抬舆上接。”

随后黄锦展开黄折子圣旨,高声道:“有上谕,由黄锦接景川王入永寿宫养病!”

朱栽圳心里一阵激动:我已有整整十年没见过父皇了!

父皇笃信道教。之前他最宠信的道士是陶仲文。

父皇的孩子大部分早夭,他询问陶道士原因。陶道士答:二龙不能相见。

父皇不信,在我二哥的大婚典礼上见了他一面。谁知二哥过了不到一个月就暴病而亡。

自那时起,父皇就深信二龙不能相见的说法。对有机会继承皇位的两个儿子——我和三哥避而不见。

父皇宣我入永寿宫治病,有两个原因。其一,他太孤独。五十四岁的老人,独居宫闱之中,无子孙相伴之乐——他想我了。

其二,他已经彻底打消了立我为储君的念头。我不再是储君人选,就不是龙。二龙不能相见的说法,与我无干。

总之,到父皇身边去“养病”,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想到此,朱栽圳道:“有劳黄公公,前面引路。”

八人抬舆进了皇宫,一直西行,来到了永寿宫。

朱栽圳回忆着史书:永寿宫乃内廷西六宫之一。本来是嫔妃们的居住之所。父皇认为这里幽静,自嘉靖二十一年的宫女行刺事件后,心有余悸的他便从乾清宫搬到了这里。

后人有些史盲总以为乾清宫是清朝独有。其实不知,早在太祖爷应天建国时,应天皇宫中就有乾清宫。

八人抬舆终于来到了永寿宫大殿的门口。黄锦道:“殿下,我搀您入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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