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嘉靖 第5节

朱栽圳情急之下,竟然起身离开了青纱帷帐,走到了四位阁员面前:“供给?徐次辅说清楚,是供给还是卖?”

徐阶一愣:“啊,山东、湖广的粮也不是白来的。自然是要卖给浙直百姓的。”

朱栽圳又问:“如果浙、直两省全部改稻为桑棉,山东、湖广每年要调一千万石粮给浙直。这两省做得到嘛?”

徐阶道:“应该......能做到吧。”

朱栽圳放言高论,说出了自己的预测:“山东、湖广每年的粮食产量不过三千万石。两地的官府,会将三分之一的粮食调给浙直嘛?即便调过去,卖给百姓,粮食也会因物以稀为贵卖上天价!

老百姓买不起天价粮,又不能等着饿死。那怎么办?只能卖了手中的地去买粮!

江南的官员、豪绅们会趁机大量兼并老百姓的土地。老百姓会从自耕农沦为佃农。

到时候,一两年的青黄不接过去。桑叶、棉花下市。地主们的确能赚的盆满钵满。然而得到的利益却与百姓无关。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大明的官员有功名,不纳税。豪绅们也大都有功名,不纳税。

也就是说,一番折腾,国库不会得到一点实惠。普通老百姓会丢掉自己赖以为生的土地。只肥了中间的大地主们!

这样一个法子,徐次辅、高部堂竟说它是‘仁政’?岂不是贻笑大方?”

朱栽圳一番言论。徐阶震惊万分!

这糊涂王爷,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巧舌如簧了?

一个整天只知道玩歌儿舞女的荒唐王爷,竟然知道山东、湖广的粮食产量?

他这哪儿是在说自己的政见?分明是在打裕王爷的脸!

而且......他打脸打得还有理有据。

徐阶决定反击:“景川王的言论,都只是猜测而已。大明有功名的官员、豪绅,没有景川王想象的那么坏。”

朱栽圳仅说了一句话,就让徐阶汗毛倒竖:“据我所知,徐次辅的徐氏家族,乃是松江府最大的地主,对吧?”

徐阶愣住了!他刚想反驳,嘉靖帝却走出青纱帷帐,表明了态度:“罢了,圳儿说的有道理。改道为桑棉的事,今后都不要再提了。”

说完,嘉靖帝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朱栽圳:“圳儿,道家说,大病之中必有大彻大悟,果然如此!”

后世都说嘉靖帝是个大昏君。他的“昏”,主要在于自私。而非蠢。本来他还搞不懂裕王党提出改稻为桑茶的用意,朱栽圳一席话,让他恍然大悟。

第8章 国士之论

徐阶有些不死心。他猜测:或许严嵩已经悄悄重新投到了朱栽圳门下,这些话都是严嵩教朱栽圳的吧?

那好,我就提出一个严嵩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替裕王找回场面。

想到此,徐阶拱手问道:“既然景川王说裕王提出的国策不可行。那您能否为朝廷指出一条开源之道?”

朱栽圳还没开口,嘉靖帝抢先说道:“徐爱卿。你有些强人所难了吧?圳儿尚在病中。你们几个人想破脑袋想了好几年,都没想出的开源之道,他一时之间又怎能想得出来?”

朱栽圳的目光,瞥了一眼满头白发的严嵩。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后世各种影视作品总说,是高拱在隆庆元年推行了“隆庆开关”,打破了大明的海禁。

其实不然。严嵩失势前的一年,这个八旬“奸相”顶着士大夫们的压力,开放了宁波、泉州、广州三处为通商口岸,为隆庆开关打下了基础。

朱栽圳计上心来:“父皇,儿臣倒是真有一计,可为朝廷财政开源!”

徐阶心中暗笑:癞蛤蟆打哈欠,景川王你好大的口气!

嘉靖帝道:“哦,讲讲,什么计策?”

朱栽圳侃侃而谈:“据儿臣所知,大明的瓷器如果运到西洋去,可以卖出六倍之价。丝绸、棉布运到西洋去,是八倍之价。茶叶运到西洋去,是十倍之价。

江南中等富户人家所喝的茶叶、所用的瓷器,在西洋只有皇室贵胄才享用得起。儿臣想,为何不开放几个海边府城,跟西洋人做生意?”

“噗嗤”,徐阶竟然笑出了声:“请恕臣无礼。王爷的那条开源之计,是不是开关通海?您想到的,我们内阁早就想到了!您难道不知道?严阁老三年前就提出了开关通海。内阁所有人,也包括我,都非常赞同。

然而当时,却遭到了都察院、六科廊所有言官的联名反对。各地巡抚、藩台、臬台上折子反对的亦有二十多人,几乎酿成政潮。此事最终不了了之。哦对了,当时王爷似乎不怎么关心国事,不知此事倒也正常。”

开关通海,不仅能让国库多一条生财之道。还能让商人赚的盆满钵满。丝绸、茶叶、棉布的价格也会上涨。那些织户、茶户也会跟着沾光。

不仅如此,内阁的这几个人,私下里都开着商行。他们也能借着官商之便,在通商口岸大发横财。

这条国策可谓是利国、利民、利己。故而当时内阁中的两派,破天荒的走到了一起,支持开关通海。

然而,天下士大夫的反对声太大——封关禁海是太祖爷所定制度。

那些自诩清流的言官们,以“祖制不可破”为理由,联合起来反对。地方督抚为了显示自己遵从祖制的决心,也只能跟着清流们聒噪。

最终这个利国利民利己的国策,在天下士大夫的反对下流产。

朱栽圳问徐阶:“天下官员反对开关通海,原因是不是‘违背祖制’?”

徐阶答道:“正是如此。祖制不可违。”

朱栽圳微微一笑:“假如孤有法子,不违背祖制,却依旧能跟西洋人做生意呢?”

高拱正色道:“王爷,这是御前会议,请不要说戏言!”

就连嘉靖帝都说:“圳儿,你这个牛吹得有些大了。别说官员了,就连下边的秀才、童生都知道,跟西洋人做生意就是违背祖制。”

朱栽圳胸有成竹的说:“父皇。大明祖制中除了封关禁海这一条,还有另外一条,小邦来大明上贡,大明身为上邦大国,一定要回赠厚礼。对嘛?“

嘉靖帝点点头:“是这样。”

朱栽圳又道:“故而朝鱼羊、琉王求、南洋诸国每次拿一些不值钱的土特产来京,礼部都要回赠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瓷器丝绸。”

嘉靖帝道:“是这么回事。可是这跟开关通海有什么关联?”

朱栽圳继续说道:“西洋诸国,蕞尔小邦。来给我大国上邦进贡是应当应分的。可以让他们进贡白银,咱们回赠茶叶、丝绸、瓷器。

譬如说,江南的上等丝绸价格是六两银子一匹。西洋商人们每进贡十两银子,咱们就回赠给他们一匹上等丝绸。”

嘉靖帝听出了门道:“你是说,把买卖生意在礼法上,变成西洋小国与大明之间的上贡、回赠?”

朱栽圳点点头:“正是如此。祖制不让大明与西洋人做生意。却没说过不能回赠给上贡的小邦礼品啊!

白银、黄金就是西洋商人的贡品。茶叶、丝绸、瓷器就是咱们回赠的礼品!这样一来,就可以在不违背祖制的前提下,跟西洋人做生意了!朝廷里的清流言官也挑不出毛病来。”

嘉靖帝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儿子朱栽圳。

赞赏、钦佩、欣慰、疑惑,一大堆复杂的情感涌上嘉靖帝的心头。

这真是朕那个不争气的荒唐儿子嘛?

竟然想出如此绝妙的法子,为国库开源?

或许,他以前是为了自保装糊涂、装荒唐?

如今他病入膏肓,即将不久于人世。用不着再装了,才将自己的理政才华展露在朕的面前?

内阁的四位阁员亦用震惊的目光看着朱栽圳。

朱栽圳又说了几句震聋发脆的话:“有时候,内阁做事应该学会变通。需知《周易·辞海》有言,变则通,通则达,达则兼济天下!”

严嵩刚才一直沉默不言。此刻他脱口而出四个字:“国士之论!”

他的儿子严世藩反应过来,发出一声赞叹:“哎呀!书要看怎么读,怎么用。臣也是通读《周易》的,怎么就忘了这句话。王爷真乃学以致用的典范啊!”

就连朱栽圳的政敌徐阶都由衷感慨:“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法子。”

高拱提出了异议:“要是言官们认为此事是在变相违背祖制可怎么办?”

朱栽圳说道:“高部堂的担忧不无道理。朝堂里的言官们,一个个吃饱了没事儿干。做事不行,坏事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他们那群人,时时刻刻把‘祖制’二字顶在自己的脑门上。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朝政指手画脚。即便如此变通,估计还是会有那么几个不开眼的言官反对。”

朱栽圳的话说到了嘉靖帝的心坎上。嘉靖帝从少年时就经历了“大议礼”事件,他苦清流言官久矣。

第9章 贡赠国策

嘉靖帝道:“圳儿,朕觉得你一定想出了办法。今日你就送佛送到西,教教内阁的四位阁老怎么做事吧。”

朱栽圳道:“父皇,儿臣的办法很简单。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事要一步一步做。步子迈太大,咔,容易扯着蛋。

与西洋人的生意,哦不,与西洋人的贡赠之事,可以先在广州、泉州、宁波三个海岸府城推行。

过个一两年,将口岸改成十个府城。再过个三年五载,推行至全国的海岸府城、县城。到时候,儿臣谅言官们再也无话可讲。”

朱栽圳的这段大白话,先是引得嘉靖帝一阵大笑:“步子迈太大容易扯着蛋,哈哈哈,虽粗俗,却是至理名言!”

朱栽圳又给嘉靖帝和内阁四阁员描绘了美好的前景:

“儿臣料想,用不了三五年,大明的瓷器、茶叶、丝绸就能畅销西洋,到达世上每一个地方。大明崇尚礼仪,不会派兵攻占域外之地,但来自大明的货物却会占领一切域外之地。

域外之地的人,无论肤色,无论人种,都会齐齐赞颂我大明嘉靖大皇帝的恩德!

当然,这种来自大国上邦的恩德不是免费的。庞大的贸易,将会给大明朝廷带来几千万两的收益。”

嘉靖帝惊讶道:“圳儿,你是说,与西洋人做生意,总共能为朝廷带来几千万两的收益?”

朱栽圳道:“父皇,儿臣说的几千万两,是每年几千万两!不是总数!”

嘉靖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每年几千万两?”

要知道,去年大明国库的总收入,折银不过四千五百万两。总支出达五千六百万两。用后世的话说,财政赤字达一千多万两!

现在,朱栽圳却对嘉靖帝说,给朝廷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未来每年都会给国库带来几千万两的收益!

嘉靖帝刚才的心情是喜悦,现在的心情是狂喜!

徐阶此时已经放下了党争的敌意。由衷的说了一句:“王爷,臣服了!严阁老说的对,您刚才的一番言论,堪称国士之论。”

高拱咳嗽了一声,提醒徐阶,不要长景川王的志气,灭裕王爷的威风。

朱栽圳又补充了一句:“富国必须要有强兵!不然就会沦为倭寇、鞑靼眼里的肥羊。

西洋人上贡白银、黄金咱们自然是来者不拒。上贡犀利的火器,譬如火铳、弗朗机快炮,亦可以换取大明货物。这叫等值交换。

朝廷有了钱,可以招募勇夫,大量装备西洋火器,组成精兵。到那时,东南何愁不定?北方何愁不平?”

严嵩接话:“百姓何愁不丰衣足食?社稷何愁不安?朱明皇族必将万世一系!”

嘉靖帝道:“好!说得好!内阁尽快按照景川王的意思拟定旨意,黄锦,司礼监拿了旨意马上披红。开宁波、泉州、广州三处为通商口岸。哦不对,贡赠口岸!”

高拱此时蠢蠢欲动:按照景川王所说,与西洋人贡赠之事,谁抓到手里,谁就控制了朝廷的经济命脉!不成,我得想法子把这个权力抓到手里!既是为了裕王,也是为了我自己!

想到此,高拱道:“皇上,与外邦打交道,是礼部的职责。臣身为礼部尚书,定然会办好这件差事,绝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高拱这叫先下手为强。省略了毛遂自荐的阶段,直接要把权力抓在手里。

朱栽圳对高拱的想法心知肚明:呵,高拱,老子想出来的法子,你小子倒想摘果子吃现成的?做梦吧你。

朱栽圳道:“禀父皇。儿臣认为,此事关乎未来国库每年几千万两的收入。已经超越了礼部的职责。”

嘉靖帝问:“哦?圳儿,你说应该让谁去管这事儿?”

朱栽圳道:“贡赠口岸。譬如说宁波吧。应由宁波知府、礼部派出的郎中、以及宫里派出的监管太监,三方共管!”

这是一个折衷的管理方法,符合嘉靖帝、裕王党、严党三方的利益。宫里的太监是嘉靖帝的人。天下的地方官,绝大部分都是严党的人。礼部官员都是裕王的人。

朱栽圳的建议,等于在平分蛋糕。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来,平分蛋糕的方式让三方都能够接受。

二来,三方相互制约,各自也能有所顾忌,不会出现大规模的贪腐现象。

朱栽圳又补充了一句话,让嘉靖帝龙颜大悦:“与西洋人贡赠得来的银子,绝大部分当然是要用在国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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