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安脱去了半露的冕服,披上嬴成蟜的大麾,又双手拉着大麾把自己包裹的更结实了一些,将寒风挡在大麾之外。
仰头看着比自己还要高一头的嬴成蟜,韩安不自觉的露出一丝笑容:“你都已经这么大了啊。”
“吾还记得当年六妹书信还家,言称自己诞下一男婴时的欣喜。”
“去岁六妹央父王为你锻造一身甲胄和一件趁手兵刃,吾特去工坊监工,见那甲胄还以为六妹写错了尺寸,你不过还是个孩子,怎么能穿那么大的甲胄?”
“得六妹再三确认,吾方才允工匠继续锻造。”
韩安抬起手摸了摸嬴成蟜粗壮的臂膀:“今日吾方知,六妹的孩子都已经是顶天立地之人了。”
嬴成蟜微微躬身,避免韩安需要仰着头与自己说话,温声开口:“多谢舅父与外大父(外祖父)关心。”
“若无这套甲胄,甥儿定已负伤。”
“家母也时常念及外大父,言语之间多是思念。”
韩安眼中充斥着浓浓的回忆之色:“当年出嫁之时,六妹还是个孩子呢,比现在的你还要小上数岁。”
“六妹现在还好吗?”
嬴成蟜没有藏着掖着,坦然摇头:“算不得好。”
“早些年家母寄情于山水之中,又惯爱侍弄花草,恬淡悠然。”
“但近年来甥儿的处境不佳,家母为甥儿的性命奔波劳碌已久,心神疲惫。”
韩安声音复杂:“你之处境,吾亦有耳闻。”
“而今你率军灭韩,困局顿解。”
“想来六妹也能安心了。”
只可惜,六妹安心了,他这个当大哥的却是要糟心了。
嬴成蟜厚着脸皮开口:“甥儿便是取韩回朝,依旧会面临重重困境。”
“故而甥儿特求家母撰了些信件,辟韩地贤才为佐。”
“然甥儿面皮薄,恐韩地贤才记恨甥儿,不知舅父能否帮扶一二?”
韩安笑骂:“你这竖子!”
“有心篡位?”
嬴成蟜当即摇头:“甥儿并无此意。”
韩安眼中闪过一丝戏谑:“那你是怕了?”
嬴成蟜再次摇头:“我相信王兄。”
韩安笑了,笑的很嘲讽:“韩玘亦是昭侯后裔,虽然血脉较远,却依旧与韩王安血脉相连。”
“便是你,与韩王安乃是舅甥关系,吾也未见你灭韩时手下留情啊!”
嬴成蟜低声致歉:“一统天下乃是秦之国策,而韩又是秦国周边最弱之国,更挡住了秦国东出之路。”
“无论秦是否能一统天下,韩必亡。”
“甥儿以为,与其让其他将领灭亡韩国,不若由甥儿来做此事。”
“甥儿至少可以保证不会屠城,同时也会将韩国贤才早早引入大秦为官。”
韩安内心有些复杂。
一统天下!
这是韩安第一次听到如此霸气的宣言!
韩安最大的理想不过是希望能在他这一朝守住韩国疆域,保证韩王之位不被张让、韩玘这两个权臣所篡。
要是能再帮韩国夺取一两个郡,那他死都能含笑而死。
至于一统天下?
韩安连做梦都不敢想!
轻声一叹,韩安摇了摇头:“韩王安恨你欲绝。”
“但乃舅不恨你。”
“战争向来都是无情的,莫说舅甥之间,便是父子之间依旧如此!”
韩安确实对嬴成蟜没有什么埋怨的情绪,更没想过因为嬴成蟜是他的外甥,所以就对嬴成蟜率军灭韩有所指责。
因为春秋战国时期的战争与未来的战争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纵观战国时期的天下诸国,哪个王之间没点血缘关系?
如秦国王室和赵国王室就都是飞廉的后代。
随着时间推移,各国王室血缘关系在逐渐淡薄,但秦穆公开启的大联姻时代又将各国王室再次糅合。
如秦昭襄王是嬴政的曾祖父,同时也是楚王犹、楚王悍、楚王负刍和楚王启四位楚王的外祖父,还是魏王嗣的舅父、燕王哙的岳父……
单单秦昭襄王一人,就和九个国家的二十余位诸侯王有着没出五服的亲缘关系。
假若要判秦昭襄王夷三族之罪,那么恭喜行刑官,他将顺手达成一统天下的史诗级成就……如果他做得到的话!
但这不影响秦昭襄王并击韩魏、夺韩魏千里疆域。
也不影响他三伐楚国、马踏楚都,火烧楚国宗庙!
而类似秦昭襄王这样的举动,遍观战国可谓比比皆是。
韩安又如何能因此去指责嬴成蟜?
韩安只是认真的叮嘱:“若他日你能攀至高位,手握大权,多想想今日!”
“想一想,你明知韩王安是你的舅父,你却不得不率军攻城时的心情!”
嬴成蟜认真的看着韩安:“甥儿与家兄感情深厚。”
“且我大秦并未采用申不害之术,朝争远没有韩国那般激烈。”
“舅父多虑了。”
无论嬴成蟜是否坚定的相信嬴政,嬴成蟜都必须在韩安面前表现出对嬴政坚定的信心。
因为嬴成蟜很清楚,韩国的权贵、臣子都并非安分守己之辈。
一旦让韩国权贵得知嬴成蟜与嬴政之间可能存在间隙,他们一定会拼尽全力将这道间隙挖成沟壑!
韩安定定的看着嬴成蟜,几息过后突然笑问:“囚车何在?”
“还是说,你意欲与乃舅于这宫门外秉烛夜谈?”
嬴成蟜这才回过神来,对着身后招了招手。
很快,卦夫就赶着一架战马拉乘的囚车而来。
搀着韩安走进囚车,嬴成蟜温声叮嘱:“舅父但有所需,大可告知甥儿。”
“至少在回朝之前,甥儿不会苛待舅父。”
韩安正坐于囚车中间,突然开口:“若看上了什么贤才,可告知吾。”
“但吾非是韩王安,韩地贤才不一定会听从吾之谏言。”
嬴成蟜大喜拱手:“拜谢舅父!”
韩安抬眸看着嬴成蟜,声音平淡:“无须道谢。”
“吾也想看看,你会否成为下一个吕不韦。”
顿了顿,韩安笑而发问:“你说,吕不韦能看到明年的太阳吗?”.
第77章 没救了,等死吧,告辞!
囚车在一众亲兵家兵的护卫下离开新郑城,往城外军营而去。
韩安那双戏谑的目光却印刻在了嬴成蟜的脑海之中。
半晌过后,嬴成蟜幽幽开口:“贼心不死啊!”
虽然韩安先提起韩夫人,又提起做甲胄,更通过自称彻底分开了韩王安与韩安二人的关系,好似一个长辈一样关切着嬴成蟜。
但韩安字字句句都是在挑拨嬴成蟜与嬴政之间的关系。
更在用张让和吕不韦举例,想让嬴成蟜生出危机感!
可惜,韩安不知道的是,嬴成蟜信任着嬴政,嬴成蟜也相信嬴政信任着他。
嬴成蟜更相信一名志在天下的野心家在完成自己的野心之前不会因为自己的左手未来可能会掐死自己就自断臂膀。
但同时嬴成蟜也一直都很清楚,信任是需要呵护、培养、修补和灌溉的,一味的倚靠信任与亲情就行事肆无忌惮,再多的信任也会被磨灭。
如何处理与嬴政之间的关系本就是嬴成蟜一直在思考的事。
所以对于韩安的挑拨,嬴成蟜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
可一个不安分的韩安绝不符合嬴成蟜的利益!
“舅父,希望您能安分守己、颐养天年,若您不安分的话……”嬴成蟜轻声一叹:“甥儿尽量保您的子嗣一命。”
翻身上马,嬴成蟜沉声喝令:“传本将令!”
“一刻钟之内不降之韩军,杀!”
“敢有趁机作乱之权贵,杀!”
“军中凡敢入室劫掠、欺辱黔首、私藏战利、杀良冒功之人,杀!”
“令苏角率本部亲兵戎守韩王宫各门,勿许进出!”
“令腾夫所部打扫战场,安抚民众,勿许城中动乱!”
“令……”
一众传令兵领命之后迅速奔向各个将领。
嬴成蟜又看向韩朗:“官居何职?”
韩朗当即拱手:“故韩宦者丞,韩朗,拜见将军。”
嬴成蟜再问:“对城中权贵官吏可了解否?”
韩朗垂手回应:“了解些许。”
宦者丞对外朝群臣的了解没有郎中令那么充分,但如果他对外朝一无所知,他这個宦者丞也干不下去。
嬴成蟜对着卦夫开口:“持本将列出的名册,跟着韩宦丞去寻人。”
“该杀的杀,该请的请。”
卦夫当即拱手:“唯!”
随即卦夫看向韩朗,冷声开口:“前面带路吧。”
韩朗看了眼远去的囚车,无奈拱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