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江湖二十年 第188节

  老话常说,造化弄人,但这一个“弄”字,便将运、命显现了出来。

  韩策在周云甫的指示下,在巡防营里发展人脉关系,钱如流水,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死就死在了这些钱上。

  直到此时,韩策才恍然发觉,老爷子口中的“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的神情有些颓然,渐渐变得跟这监狱里其他犯人一样,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

  “小道、道哥……咱们俩,怎么说也都是同在一门之下,就算先前有再多的过节和误会,咱们也算在一块儿共事过,对不对?”

  “那当然!”江小道反问,“要不然,你以为我为啥过来看你。”

  “道哥,你能不能想办法把我弄出去?”

  “不能。”江小道直截了当地回答,“局都已经做成了,怎么可能再把你弄出去,玩呐?”

  韩策急问:“你为啥非得要帮苏文棋那小子啊?”

  “我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不得不还呐!”

  “你还人情,结果把我卖出去,这合适吗?”

  “我爹替你们周家打白家,你们反手把我们卖了,合适吗?”

  韩策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那你今天到底为啥来找我?”

  江小道叹了一口气:“我爹说,好歹你们也是在一起闯荡过的,念在往日的情分,让我过来送你一程,省得头死的时候,都没个说话的人。”

  韩策愕然,又一次瘫坐在草席上,愣了老半天,方才喃喃地问道:“我还有多长时间?”

  “明天午时,八王寺枭首示众。”江小道语气冰冷地通知道。

  韩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脑袋,嘴唇微微发颤,很快就哭出了动静。

  江小道不禁皱起眉头,一脸嫌弃地说:“你爷们儿点行不行啊?给你,拿着!”

  韩策看了看江小道递过来的小药瓶,问:“这是啥?”

  “快乐散。”

  “啥玩意儿?”

  “嗐!你就别多问了,明天他们要带你出去之前,你把这个吃了,等到午时的时候,少遭点儿罪。”说完,江小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啥事儿,我走了啊!”

  江小道向来遇硬则硬,可如今冷不防碰见个怂货,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别,再唠会儿!”韩策从木栅里伸出手,诚心挽留道。

  “拉倒吧,咱俩真不熟。”江小道站起身,无奈道,“剩下的点时间,我还得去找老爷子唠会儿呢!”

  韩策忽然想起什么,忙问:“我舅,我舅有没有办法救我?”

  “他?他现在能指使动的,估计只有老妈子了。”

  “哎,道哥!道哥!”韩策灵光一闪,连忙央求道,“我有个办法,要不这样,你去、你去把我舅抓过来,让他跟我换一下不就得了?他都七十多岁了,活得够本了,横竖就是替苏家顶包嘛!你去问他,他肯定愿意跟我换!”

  江小道闻言,将本已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走到牢房前,目不转睛地看向韩策。

  “你认真的?”

  “认真,认真!他都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脑袋也不灵,糊里糊涂的,这活儿让他来干最适合了,怎么样?道哥,我知道你手眼通天,肯定有办法能做到,你帮帮我,我给你当牛做马!”

  江小道猛地探出手臂,隔着监狱的木栅,一把薅住韩策的脖领,将其拽到身前,一把夺走刚才交给他的小药瓶,骂道:“去你妈的,什么狗东西!”

  韩策不愿放弃,仍旧争辩道:“道哥骂得好!可是,我告诉你,出卖‘海老鸮’的事儿,其实就是周云甫的主意,你要报仇,就应该找他呀!你让他来坐牢,他为了我,肯定愿意!我以后可以帮你打理烟土生意,那个利润才大呢!”

  江小道厌恶地松开手,转身快步离开。

  身后,韩策仍在絮叨个不停。

  “道哥,你考虑考虑……真的……我觉得这事儿可行!道哥……道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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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养鹰飏去

  城南秘宅,残阳余晖在远天横亘了一道金色流光,偶尔有乌鸦飞过。

  暖阳照了一整天,直至将尽之时,仍旧未能驱散严冬苦寒。

  朱漆门板被风吹得来回摆动,噼啪作响,声音在院子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门外有人提议:“道哥,我们陪你进去吧?”

  江小道摇了摇头,旋即独自一人推开宅院大门。

  绕过影壁,但见满地的枯枝败叶无人打扫,乌黑的积雪堆积在游廊的角落,十几只麻雀“呼”地惊起,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儿,又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落了下来。

  江小道的目光,从麻雀身上向前移动。

  正屋门口摆着两张藤椅,中间是一张小方桌,上面有烟灯、烟枪、茶水。

  周云甫半躺在椅子上,身上裹着一层被,脚下则是一盆将熄未熄的炭火。

  没有左右簇拥,只有一个鳏寡独居的老人,就像那些在墙根底下枯坐一天而一动不动的庄稼汉一样,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地等着天黑。

  “你来啦?”

  老爷子的目光也看向江小道——一个身穿袍,身长七尺有余,薄唇淡眉的青年。

  “我来了。”

  江小道摸了摸掌心上的那块疤痕,大踏步地走到周云甫身边,在藤椅上坐了下来。

  他本以为自己会很兴奋,可是当他真的走到这一步,再次面对周云甫的时候,却忽然发现有种说不出的乏味与倦怠。

  “今天怎么想起搬出来坐着了?”江小道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

  “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周云甫看起来相当淡定、从容,一边若无其事地回着话,一边从方桌上拾起烟枪,哆哆嗦嗦地推开火柴盒,结果划劈了两根,还是没有点着。

  江小道拿过火柴,划着火,默不作声地给老爷子点上大烟,看上去竟与爷孙无异。

  周云甫吧嗒了两口,忽然说:“响蔓儿了。”

  江小道把火柴弹进炭火盆里,拍了拍手:“马马虎虎,凑合维持吧。”

  “报仇的感觉,痛快不?”

  “嗐!就那么回事儿呗!”

  周云甫吐出一口烟,看看地上的麻雀,又看看远天行将落下的残阳,最后又把目光落在了江小道的掌心,幽幽道:“我头一回看见你,就知道伱小子是块材料。”

  “你又知道了。”江小道拿起地上的炉钩子,在炭火盆里拨弄了两下。

  周云甫笑了笑,说:“你这种人,十个里头,得有九个横死街头,可只要活下一个,那就是王八羔子咬人,不死不松口。不过,你这几年,好像也不像小时候那么横了。”

  江小道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火盆里寻找一块合适的木炭。

  周云甫别过眼神,问:“我外甥怎么样了?”

  “挺好,脑袋在八王寺那边挂着呢!你想看看不?”

  周云甫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反而有些欣赏地点了点头:“这招不错,在你背后帮你出主意的人,也是个人物。”

  “我媳妇儿。”江小道若无其事地答道。

  “是个女人?”周云甫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又忽然笑道,“那你可惨喽!”

  江小道深表认同,忽地岔开话题,说:“老周啊,我要抢你的盘子,接你的班了。”

  “接吧,反正我也没儿没女,落在谁手上都一样。”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什么忠告和建议要告诉我?”

  周云甫拧紧眉毛,微微侧过身,神情看起来相当惊讶——一个二十几岁,风头正盛的青年,连战连捷,近乎于摧枯拉朽地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不飘,就已经十分难得,竟然还愿意跟垂垂老矣的手下败将寻计问策?

  江小道见老爷子半天没吱声,便说:“当然,你要是不想告诉我,那也没啥。”

  周云甫好歹也曾经是龙头瓢把子,格局、气量自然没有那么狭小,回过神,先是大笑了几声,旋即便开始向江小道传授多年以来的江湖经验。

  跟江城海打打杀杀、刀头舔血的经验不同,周云甫的眼界明显更高、更远,也更像是一个真正在线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合。

  许多经验之谈,说起来模棱两可,江小道听得不甚明白,但也若有所悟。

  一老一少两个人,便在这日月更替的光景里,头一次推心置腹地交流起来。

  周云甫也算把自己讲美了。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他终于不用再像对待韩策那样,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转而可以讲些形而上的道理。

  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年轻的听众,更能让一个老人欣慰了。

  “如果你要做烟土生意,热河的胡子,一定要有所了解,否则货运必将受阻……”

  “辽南三港,营口最大,但现在东洋人全力经营大连,日后必定取而代之……”

  “要是想在关外站得住,一定要盯住毛子和鬼子的动向……”

  “这次祸乱,清廷式微,方大头有手腕、没声望;孙大炮有声望,没手腕,日后必定天下大乱,各地各自为政,千万切记,真金白银比什么票都管用……”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落下,明月升至中天。

  火盆里的炭火,只剩下淡淡的余烬,江小道手中的炉钩尖端,也被烧成了橙红的颜色。

  周云甫蓦地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上去有点冷了。

  江小道微微抬起眼皮,问:“说完了?”

  “还有最后一句忠告。”

  “什么?”

  周云甫联想起自己的境遇,忽然笑道:“趁着年轻,多找,多干,多生孩子。”

  “呃……”江小道愕然,“好吧,多谢提醒了。”

  “你媳妇儿怎么样?”周云甫像个长辈一样问,“平常吵吵不?听你刚才说的,她应该能帮你不少,有空的时候,不妨也让我看看。”

  “没空。”

  江小道断然拒绝,转而又说:“你刚才跟我说了这么多,我很感谢。但是,我今天过来,还是要杀你,一码归一码,我们帮你打白家,二叔、三叔丢了命,你却把我们剩下的人卖给了白家,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周云甫不动声色地拿起烟枪,又吧嗒了两口:“了然,了然。”

  “抽完没?”

  “呼——好了,好了。”

  “那就得罪了!”

  说罢,江小道霍然起身,探出左手卡住周云甫的喉头,右手提起烧得橙红的炉钩子,心下里没有半分纠结、犹豫,立时将那炉钩子捅进周云甫的右眼眶内。

  “滋啦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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