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江湖二十年 第200节

  宫保南拉着小雪,又往后退了两步。

  他仿佛看见了一处深渊,并从中窥得某种轮回的意味,甚至比周而复始更加恶劣。

  老七想起前两年,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革命标语,诸如“青年”、“未来”、“希望”一类的词汇,曾让人以为真是那么回事,此时节却也全部落空。

  宫保南呆呆地杵在原地,无话可说。

  观念的分歧无法弥合。

  寒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像是一堵墙。

  胡小妍看向七叔,想了许久,终于开口说:“七叔,你走吧。”

  这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老七从来都不是一个让人放心的执行者。

  这一点,江城海尚在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看出端倪。

  考虑到七叔的辈分、功劳、能力,以及在四风口当中的威望,就此告别,对双方都有好处。

  宫保南虽然诧异,却也因此而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似乎瞬间轻松了不少。

  他拽上小雪,冲侄媳妇儿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

  ……

  翌日清晨,大雪下得正紧。

  奉天火车站,东广场上人流涌动,外来务工的人员,开始陆续踏上返乡的旅程。

  江小道身穿一件黑色绸缎袍,头戴一顶西洋礼帽,一边推搡着来往行人,一边踮脚张望,小跑赶路。

  嘴里呼出的哈气,如同淡淡的薄雾,在眼前弥漫开来。

  “让让!让让!”

  江小道双手扒拉开一条路,三五步冲到火车站大门,四下巴望了几眼,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一个高瘦的背影和一个半大的红袄小姑娘。

  “七叔!七叔!”

  宫保南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头上也戴着礼帽,一手拎着沉重的行囊包裹,一手死命拽着往小吃摊步步逼近的小雪。

  老七似乎没听见身后的动静,直到小雪晃了晃他的胳膊,朝后面指了指,他才回过头,有点惊讶、又有点欣慰:“小道?你怎么来了?”

  江小道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龇牙咧嘴地爬上台阶。

  “你还说呢!咋回事儿啊?怎么突然就不告而别了?”江小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不是说好了,过完年再走么!”

  宫保南愣了一下,旋即猜到小道对昨晚的事并不知情。

  胡小妍对小道,向来是知无不言,“放”走七叔这件事,大约是唯一一次隐瞒。

  宫保南并不想头走之前,还让这小两口因为自己而大吵一架,于是便很有默契的打了个马虎眼,说:“想走就走了,我怕告诉你,你晚上睡不着,偷偷抹眼泪。”

  “拉倒吧!我正打算待会儿买两挂鞭,好好庆祝一下呢!”

  江小道嘴上不饶人,可抬手就要去抢七叔的行李:“走吧,跟我回去!你又不着急赶路,过完年再走呗!”

  宫保南推开小道的手,坚决地笑道:“别闹了,这回,我真要走了。”

  果然,话音刚落,身后的候车室里,大喇叭就响了起来。

  “小道,回去吧!我走了!”

  宫保南拉上小雪,转身走进候车室。

  江小道不肯走,自顾自地跟在后头:“七叔,你要上哪去啊?”

  没等宫保南开口,身旁的小雪便兴高采烈地应声道:“去京城!”

  “去京城干啥呀?”江小道边走边说,“你瞅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去了那边,你咋活?七叔,留下吧!”

  宫保南撇了撇嘴:“让你说的!我这么大个人,还能活活饿死咋的?”

  小雪在旁边接茬儿说:“对!他有钱!我昨天晚上看见了,老多钱了!”

  宫保南心头一凛,急忙张手捂住小雪的嘴巴,贼似的冲来往行人左右看看,随后低声骂道:“傻丫头片子!出门不露白,拎个大嘴岔子,不够你嘚瑟的了!闭嘴!”

  江小道仍在旁边絮叨:“七叔,你想退就退吧,我不拦你。但你也没必要非得走啊!就算你要走,去大连、辽阳、海城,找个近点的地方呗!逢年过节,我还能去看你,非得去那么老远干啥呀?”

  宫保南佯装洒脱,道:“大好河山,多走走、多看看呗!”

  “我还就不信,咋的,东北你都走遍了?”

  “小道,别劝了。”宫保南站定,拍了拍小道的肩膀,“都是大老爷们儿,就别让外人看笑话了,你保重,我走了。”

  “来来来,检票检票!把票都准备好喽!”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大声叫喊,“让一让,都让一让,有点儿眼力见,让东洋的旅客先进站!嗨!抠呢齐哇!嗨!阿里嘎多!”

  “小道,回去吧!别送了!”

  宫保南把火车票递给检票员。

  江小道仍然不走,跟在后头,却被检票员一把拦住:“哎!票呢!”

  “我送人。”

  “现在乘客多,不让送啊!走吧走吧!”

  江小道连忙从怀里掏出三块大洋,偷摸塞进检票员手里,俩人眼神一瞟,也就混着进去了。

  江小道立马快步追上去:“七叔,你到了京城,给这边派个电报吧?给我个信儿!”

  “行,等我安顿好了,就告诉你。”

  三人一同来到月台,四下里站满了等待火车进站的旅客,华洋、老幼、男女、贫富,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

  时下风雪初起,火车似乎晚点,等得让人心焦。

  其间,江小道苦口婆心,再三挽留,无奈七叔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离开,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看得出,尽管宫保南有些不舍,却也难掩对隐退后的生活的憧憬——终于不必再拧巴下去了。

  “呜——呜——”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漆黑的火车头冒着滚滚浓烟,终于进站了。

  旅客们纷纷提起行李,争先恐后地走近月台,霎时间变得躁动不安。

  “嗤——”

  车门打开,旅客们陆续走进车厢。

  宫保南说了一路“别送了”,及至临别之际,却忽地站定脚步,回过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大侄儿。

  “小道,大蔓儿了!”

  江小道撇撇嘴:“这才哪到哪呀!还没走南闯北,山河湖广,哪也没去过,自家里一亩三分地,谈什么大蔓儿。”

  宫保南点点头:“以后就得上道跑了。”

  “嗯!”

  “教你的本事,别落下,没事儿勤练。”

  “你也没教我啥呀!”

  “呃……多少不也教点了么!”

  “你那纯粹是糊弄差事,我还不知道你?”

  列车员在月台上来回游走,催促着一众旅客:“抓紧上车!抓紧上车!前面的往前动一动,别老个门口糊着!”

  叔侄俩左右看了看月台上渐渐稀少的乘客。

  宫保南提了提手上的行李,深吸一口气,话锋陡转,竟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小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关伟?”

  江小道蓦地一怔,忽然瞪大了眼睛,问:“七叔,你知道?”

  宫保南眼神飘忽,思忖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知道。不过,我也知道,他确实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和你爹的事儿,所以——”

  “他要是做了,当初怎么可能还敢回来?”江小道打断道,“七叔,你是想给他求情吗?”

  “不是求情,而是他本来也可以将功抵过。”

  “你跟我媳妇儿说的一样。”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宫保南问。

  “功是功,过是过。”江小道淡淡地说,“不过,既然你和小妍都说了,我会掂量着办的。”

  列车员的声音再次响起——

  “抓紧上车!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啊!哎!那边儿那仨人,赶紧上车,听着没有?”

  叔侄俩一齐回过头。

  月台上已经几乎看不到其他旅客了。

  小雪在一旁摇晃了两下宫保南的胳膊:“还走不走啊?火车都要开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老七拍了拍大侄儿的肩膀,催促道:“小道,回吧!以后就剩你和小妍,多多保重。”

  江小道默默点头,紧接着却突然猛地抬起手。

  幸好宫保南眼疾手快,当下便一把叨住小道的手腕,往后退了半步,骂道:“小王八蛋!你要干啥?”

  儿子打爹,我早晚还回来!

  宫保南对这句话记忆犹新,尤其是见过江小道枪杀钩子以后,便一直防备着这小子一手。

  如今分别,不知何时再见,想趁此机会,把当年那几个嘴巴子还回来?

  “小子,别做梦了!你还嫩点儿!”

  江小道甩开胳膊,骂道:“你这人,心眼儿歪,瞅啥都歪!”

  按小道的性格来说,他当然记得自己当年说过什么,这些年来,也一直在寻找恰当的时机“报仇”。

  但是,事到如今,他却突然不敢再把当年的嘴巴子还回去了。

  打不打得过,暂且不论。

  江小道害怕,怕跟七叔“两清”,少了一丝牵绊,以后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相反,他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递给七叔。

  穷家富路,盘缠要备足!

  宫保南却难得地摆了摆手:“小道,你的好意,七叔心领了。但我现在还用不着靠你接济过活呢!你以后用钱的地方不少,自己留着吧!”

  江小道却瞟了一眼小雪,低声说:“这是她爹妈的那份钱,我和小妍从白家的账里摘出来了。七叔,这都是冲你,你救她,我爹没说什么,那我也成全你。”

  宫保南有点难为情:“我这也是装瘪犊子,都是伪善罢了。这世上要真有十八层地狱,我也得下去。”

  “那咱们不是正好有个伴儿么!”江小道故作轻松道,“你说的什么伪善不伪善的,我听不懂,我也懒得想这些。你要装瘪犊子,就继续装吧!你要不装,我这会儿还在西伯利亚挖金子呢!”

  “小道,给你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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