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江湖二十年 第205节

  “还说!当心得罪了你的靠山!”

  “叮叮叮!”

  身后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一阵敲击玻璃杯的声音,也不知是哪个显眼包在那起高调——

  “来来来!各位同僚、各位同乡、各位友邦的来宾,让我们大家共同举杯,庆祝方总统即位,也是庆祝咱们华夏古国,迎来历史的新篇章!干杯!”

  “cheers!”

  叮叮铛铛……

  苏文棋转过身,说:“连横兄,咱们回去吧!我再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唔,好!”

  江小道硬着头皮回到喧闹的酒会。

  他仍然不能完全适应新的角色、身份和地位。

  每当在人群中穿梭、陪上假笑、高谈阔论的时候,他都有种强烈的不适,觉得自己在装瘪犊子。

  直到看见那些倒清会党,忘却了前不久同志的鲜血,与昔日的刽子手谈笑风生;

  直到看见胡匪出身的张老疙瘩,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奉天省的军政领袖;

  直到看见洋人们在谈笑间,便终止了一场风风火火的剧变;

  江小道才终于明白,原来满屋都是阳奉阴违;满屋都是心怀鬼胎;满屋都是衣冠禽兽,大伙儿都不干净,无非是手段不同罢了。

  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生意。

  想到此处,他便也心安理得地混迹其中,弹冠相庆……

  ……

  ……

  酒会尚未完全结束,窗外便又飘起了雪。

  江小道提前离场,先去不远处卖洋酒的商铺里,给媳妇儿带了两瓶红酒,这才不紧不慢地往老宅的方向走去。

  身份不同了,一路上,自然有小弟护送。

  江小道没少喝,洋酒后劲儿挺大,浑身燥热,为图凉快,便不坐马车,单要徒步回家,小弟便只好牵着马车,尾随其后。

  临近广源钱庄城北分号时,忽地却见不远处,影影绰绰走着一个人影,在细微的风雪中缩脖端腔,垂头丧气,步履蹒跚间,竟似乎是刚从苏家的钱庄走过来。

  那人听见身后有马蹄声响起,身形一晃,似是被风吹了一下,让开道,朝路边躲出几步。

  江小道拧起眉毛,总觉得眼前这背影有几分熟悉,途中经过时,便不由得缓下步伐,侧身看去。

  只见那人的衣着十分单薄,肩上、帽上、眉毛上悉皆落满了雪。

  感受到身后来人的目光,他便仰起头,好奇地看了看江小道,紧接着双眼忽地一亮,连忙抱拳鞠躬。

  “连横兄,是你啊!”

  江小道打了个酒嗝,并未认出来人:“你谁呀?”

  那人应声抖了抖身上的雪,向前迈出一步,走到光线充足的地方,说:“连横兄贵人多忘事了,是我呀!”

  “嘶!刘雁声?”江小道有点意外,“你竟然还活着?你师父呢?”

  刘雁声神情黯淡,说:“我大师爸病死了,之前我们在火车站那边见过一面,我跟你说过,你还记得吗?”

  江小道回想起来,不禁有些感慨。

  无论怎么说,谭仁钧也是给他起过表字的先生。

  江小道虽然给张老疙瘩提供了会党成员的名单,但说到底,其间纯粹是利益交换,并不涉及个人恩怨。

  刘雁声处处客气,江小道跟他见过几次面,印象向来不错,当下便问:“现在倒清也算成了,你还留在这干啥?”

  “嗐!连横兄,我这口音,之前想跑都难啊!现在倒是能跑了,但我的钱之前都用来给我大师爸看病了,山高路远,现在我全靠别人接济度日呢!刚从苏少爷那回来,可惜他不在。连横兄,我听说你最近混得风生水起,你看,你方不方便……”

  人都有走背字儿的时候,线上的老合,都有求帮的讲究,团春盘道,认了门,证明了自己也是江湖上跑的,开口求帮,便不是问题。

  江小道出手向来大方,当下便转身冲赵国砚要了点钱,转手递过去,说:“早点回去吧!”

  刘雁声并不接钱,却说:“连横兄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留我在你门下,给我谋个差事?”

  “现在都已经民国了,张老疙瘩也不杀会党了,你还留下干啥?”

  “连横兄有所不知,我们那门里,规矩太多,我这种小年轻的,不易施展,既在江湖,就是四海为家,眼下只想留下来,找点差事。”

  这话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关外江湖绿林,并不那么看重资历、辈分,远不如老洪门、袍哥会、江相派那般等级森严,对年轻人而言,自有几分可取之处。

  但江小道并不轻信,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刘雁声,忽然问:“你老实说,为啥不回去?”

  刘雁声支支吾吾了一阵,直到瞒不下去了,方才坦白实情。

  “连横兄,实不相瞒,我前些日子,也被巡防营给抓了。为了活命,我——嗐!帮忙指认了几个会党首脑。”

  “啊?”江小道倍感意外,“敢情,你小子也叛变革命啦?”

  “呃……连横兄,别,千万别这么说。”刘雁声面露尴尬,“其实,这都是生意。原本,要是关外的倒清会党成功,我大师爸还能捞个一官半职,可如今失败了,也就没什么可争的了。”

  江小道早已见怪不怪,不禁摇头感慨:“你们就折腾吧!看你们能比朝廷强多少!”

  说话间,夜空中突然传来一道刺耳的声响。

  “嗖——”

  众人抬头望向天边,却见一个明黄色的光点,拖曳着流火,径直冲向夜空。

  “咚——啪!”

  金色的烟凌空绽放,转瞬之间,照出些微的光亮——这是为了庆祝民国到来的彩头。

  “嗖——咚——啪!”

  紧接着,又是一颗、两颗、三颗……

  很快,奉天城的夜空便燃起无数团红绿相间的烟火。

  老城的各个胡同口里,渐渐骚动起来,许多大人领着自家孩子走到院子里,街面上,仰头指向天空,吵吵闹闹地一同观赏。

  烟每一次绽放,就能清晰地听见孩子们的欢呼声……

  “少奶奶,你看,看那个!”

  城北老宅,小推着胡小妍来到院子里,抬手指向天边的烟,看起来极其兴奋。

  四风口和其他后院也纷纷从厢房里走出来,对着夜空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大嫂,要过年啦!”

  “大嫂,过年有红包没?”

  胡小妍眼含笑意地连忙点头:“有,都有,尤其是你们四个!”

  众人便兴奋地大喊大叫。

  胡小妍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袄,领口处翻起绒毛,双手依然缩在小道给她买的兔绒手袖里,坐在轮椅上,仰起头,面庞被夜空中的光晕映衬得红彤彤的,眼眸里有烟盛放。

  “哇!少奶奶,这个大!这个肯定大!”

  话音刚落,却见一颗烟腾空而上。

  “嗖——砰——轰隆隆!”

  猩红色的烟,在夜空中轰然炸开。

  众人应声拍手叫好。

  小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最大的一颗烟,当它绽开时,就连院子里的窗棂,都跟着嗡嗡作响。

  火在夜空中停留了好一阵,才缓缓消失于黑暗。

  胡小妍原本正看得兴起,可突然之间,却又不知为何地皱起了眉头。

  烟虽美,但她嗅到了硝烟的味道!

  果然,随着烟庆典结束,清冷的夜空重归黑暗。

  紧接着,漫天的碎屑和灰尘,便乌泱泱地坠落下来,所有人都闻到了火药的气味!

  “呸呸呸!”小的嘴里飘进尘土,连忙低头乱啐,用胳膊擦了擦嘴。

  小西风迷了眼睛,小北风不停地扑腾着头顶红褐色的碎屑,其余人等,也纷纷露出厌恶的神情。

  “少奶奶,太埋汰了,咱们回屋吧!”小提议道。

  胡小妍点了点头,众人纷纷躲回房间里,整条街巷,也慢慢地重新安静下来……

  ……

  ……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正月初五,崩穷的时节。

  同时,也该是破旧立新,重新修缮老宅的时候了。

  一连串儿炮仗的声响过后,放眼望去,雪地上落满了鲜红色的碎纸屑。

  城北老宅里传来阵阵喧闹,院子里突然来了很多人,东西屋、两厢房,全都围得水泄不通。

  扛包卖力气的壮汉早早出来干活儿,用手指粗细的麻绳,将大小衣箱、柜子、桌椅,挨个绑在背上,吭哧瘪肚地抬到院子里。

  还有人忙着丈量院子的面积。

  西洋建筑师留着浓密的大胡子,手里拿着一张设计图,站在院门口,跟江小道比比划划,时而指一指院墙,时而指一指隔壁的宅院。

  从他手臂摆动的幅度来看,这似乎是一项相当大的工程。

  江小道负手而立,指尖夹着一根烟,歪着脑袋听翻译讲解,间或点点头,在设计图纸上指了两处,提出自己的要求和想法。

  小和四风口穿着大嫂给买的新衣裳,乐呵呵地跟着忙里忙外,着重紧盯着东西两屋的老旧家具,并不时冲扛包的壮汉提醒道:“慢点儿,慢点儿!别磕着!”

  “道哥说了,这些老物件,都是个念想,以后要专门腾出一个屋放着呢!”小北风叉着腰说。

  “别在那光白话了!”小南风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来来来,让一下,让一下!”

  小东风把着衣柜,叫道:“小西风,快过来搭把手!”

  “来了来了,一二三——走你!”小西风冲门口嚷嚷道,“哎!来个人扶着点儿门啊!”

  “小,把书架上那几本书拿着,道哥点名要留着呢!”

  “行行行,我这就过去,谁给我拿个包袱啊?”小四处寻摸。

  “上哪给你找包袱去?就那么几本,捧两趟不就完事儿了么!”

  小应了一声,随后连忙侧过身,让开扛包的壮汉,走到书架前,胡乱拽出几本书,《水浒传》、《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直到觉得有点拿不稳了,方才转过身,抱着书本往外走。

  “哎!小,西厢房那个柜子,大嫂说还要不要啊?都他妈糟了,一戳一个洞!”

  小直着两条胳膊,身子向后仰,扯着嗓门问:“哪个柜子啊?”

  “还能哪个,就那个啊!你赶紧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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