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苗是真的有心反驳,他也知道自己得站出来,即便不考虑他的大将军之位,袁隗的奏书很有道理,但这么朝臣一起,岂非逼宫?
可他现在不能找人问策,正苦思冥想着该如何去说。
杨彪后悔站出来了。
但他没想到袁隗串联了这么多朝臣。
弘农郡位置特殊,在三辅以东雒阳以西,人口甚至还不如京兆尹。
严格来说,杨氏属于关西士族,其对于田亩奴仆的需求当然有,但绝比不上关东士族。
袁隗的奏书当然没问题,但同意的人多了,无论上书内容是什么,只要不是皇帝主推的,都形同逼宫。
可杨彪已经出列,哪好意思回去。
他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陛下仁善贤明,必然会理解我的……吧!”
想到此处,他悄悄看向天子,正在此时,天子也正好看向了他。
杨彪急忙避开,他作为九卿座次靠前,只觉得天子的形象有些熟悉。
他眨了眨眼,猛然想起了宪帝和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杨赐乃宪帝之师,很得宪帝尊重,可即便如此,却也两度因直言劝谏和与宪帝争辩而被罢免。
第176章 司徒公说得对
某次宪帝外出至府上,天子亲临,本是荣耀,可他的父亲却劝谏宪帝应当停止游玩,专心庶政,当时宪帝便是这种表现。
而今,两种形象在他的脑海中忽然重合起来。
杨彪想到,他与今上可没有帝师的情分。
他和袁隗有亲不假,但这并不代表着他要为袁隗火中取栗。
他得为杨氏考虑。
想到这,杨彪不顾身后还有朝臣正在说话,忽然起身,朝天子一拜,随后镇定自若地回到了自己的坐席。
仿佛他离席的事都没发生过。
杨氏同样四世三公,门生故吏也不少,杨彪这一动作,让一些原本因他而离席的朝臣紧随其后坐了回去。
也有后面一些原本准备离席的朝臣选择了放弃。
但也有人对此面露鄙夷之色。
……
自刘辩即位以来,朝廷未有因言获罪者。
在即位之前,刘辩也未有因言治罪之举。
是以,言路畅通,官员们上书言事的尺度也越来越大。
昔日十常侍奉上家产,如袁隗这种高官知道弹劾无用,自是顺势不再弹劾宦官,但仍有些人不改初心孜孜不倦。
只是刘辩一直以来都置之不理罢了。
而又因为本朝的宦官不能像之前一样对弹劾他们的官员施加报复,便有一小部分人以此作为扬名的手段。
甚至于逐步发展到在私下里攻讦太傅与三公无能,不能铲除十常侍。
归根结底,如今的十常侍在桓帝朝时多为小黄门,十分活跃。历经桓帝与宪帝两朝,与清流们尤其是党人的关系对立依旧存在。
十常侍不除,现在作为十常侍徒子徒孙的小黄门们将会在新朝发展成为新的十常侍。
这不是要重蹈桓帝朝到宪帝朝的覆辙吗?
一部分人食不知味,如鲠在喉。
而这些,通过贾诩和张让,传到了刘辩的耳朵里。
张让对这些人恨得牙痒痒,但刘辩一日不愿意动这些人,他就只能干看着。
没有皇帝支持,他缺乏肆意妄为的本钱。
张让至多找一些合适的时机不动声色的添油加醋。
毕竟,同一件事,换种说法就有不同的解读。
随着张让对刘辩的习惯了解的越多,他说话也就越能对刘辩的心意。
本次朝会,陪同刘辩上朝的中常侍正是张让。
他未见刘辩有任何表示,也就没有跳出来制止朝臣,只是多看了几眼旁边负责记录的宦官。
这些附和之人,一个个的名字,可千万别漏了!
孔融便是张让最痛恨的人之一。
无他,嘴臭耳。
此刻,他正在朝堂上言辞激烈:“天下汹汹,正患十常侍耳!……今地方吏治不靖,盖因宦官子弟仍有在外为官者……”
袁隗的奏书涵盖数种观点,予以支持的朝臣们或与袁隗早有默契,或干脆自带干粮。
孔融就是后者,他直接将袁隗关于中常侍的观点延伸出
去,夹杂自己的观点。
总而言之一句话,千错万错都是宦官的错,皇帝不治罪宦官和宦官之后,而去整顿地方吏治,是舍本逐末,做无用功。
袁隗起先听到孔融歪曲他的观点,在心中暗骂,后来听孔融说了一圈又绕回了吏治,才又重新觉得孔融这人不错。
他这份奏书的重点在于当行宽仁的政策,治国德教为本,刑罚为末。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去逼地方谋反。
袁隗之所以上书,不正是害怕皇帝派人查完小吏查长吏,查完长吏,可不就是豪族了吗?
他要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提前把这一条路堵上。
孔融前面还只骂十常侍,后面骂的人覆盖范围可广了。
包括还在担任太子率更令的曹嵩。
身为宦官之后,曹嵩见到曹操前途无量,不用他多操心了之后,自己则日思夜想着再当一次三公。
太子率更令在职责上等同于光禄勋,可新君登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将光禄勋刘弘罢免换成他。
他在等光禄勋被换下来,那时,他就能顺理成章的重回九卿了。
孔融把他也归结进了天下不靖的原因里,他岂肯罢休?
曹操极得天子信重,曹嵩自己也当过三公,根本不带怕的。
在孔融说完,他带着气愤从坐席上跳了起来,指着孔融的鼻子大骂不止。
他也不和孔融讨论什么经典,仗着资历老,什么“不当人子”“老夫为国出力的时候你个竖子还不知在哪呢”云云。
与泼妇骂街没啥区别,一人便将朝堂充实地热闹无比。
曹嵩是第一个站出来打破朝堂中群臣对袁隗上书的附和的。
孔融长这么大,就算与人辩经辩出了火气,也没发生过这样的场景,实在缺乏应对的经验。
市井俚语他骂不出口,他指着曹嵩嚷道:“你年迈体衰,我不与你计较!”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倒像是提醒了曹嵩,他边骂边撸着袖子来到孔融面前,上去就是一拳。
但孔融到底年轻,曹嵩没能没有打中他。
但孔融避开了,他旁边的边让却大意了,没有闪。
从而避免了曹嵩不小心闪了自己的老腰。
孔融与边让虽狂,但曹嵩的年纪资历在这呢,他们只能躲闪避让,岂敢还手……
期间,又有好几个朝臣受了无妄之灾。
躲闪间,孔融不忘辩解道:“我原本骂的不是曹公,曹公何必自己找上门呢!”
曹嵩听罢,动作更快了。
他岂想找骂,只是为了找个理由当个第一罢了。
张温这时候总算坐不下去了,起身斥责道:“陛下在此,尔等在朝堂之中肆意妄为,成何体统!”
这时,终于踹到了孔融一脚的曹嵩像一只战斗胜利的公鸡,昂首挺胸地回到了自己的坐席。
见到群臣们因为曹嵩的打岔都不再说话了,刘辩开口了。
“司徒公老成谋国之言,百官应和,朕听来甚觉有理,岂有因言治罪的道理?”刘辩脸上甚至带了点笑容。
“至于城外屋自坏,许是年久失修,司徒公莫要轻言辞官,如今朝中事多,还要多仰仗司徒公呢!”
一直没说话的卢植听到刘辩话语中对袁隗的重视,对刘辩很有了解的他明白,坏事了。
他在这场朝会中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
第177章 上公太傅
今上好不好拿捏,旁人不知道,他卢植与近年来几乎与刘辩朝夕相处,他能不知道吗?
刘辩心系百姓,愿意择善而行,也总是能听从劝谏。
但卢植如何不知,刘辩也有执拗的一面。
孝宪皇帝做过的事,刘辩没有继续做,只是因为考虑到代价罢了。
可今上年轻气盛,一旦压制不住火气,再来一次党锢之祸。
势必会再次给汉室带来不可磨灭的伤害。
一旦地方治理因此再度失控,天灾人祸再来一个张角……
最关键的是,他们苦心孤诣塑造出的新朝新气象将荡然无存。
毕竟,袁隗奏书所言,皆符合圣人的教诲。
其支持者,支持的也是公正之言。
传出去,人们也只会说皇帝身边有奸佞,阻碍了皇帝接纳良言。
现在看刘辩是忍了下来,但卢植知道,事后必有报复。
对于刘辩即位后的施政,他们默契地选择了循序渐进的温和方式。
尤其是在屯田的问题上,最能彰显这一点。用屯田增加新的耕地,而非用上计岁考来压迫长吏继续增加田亩人口。
而吏治清明……各地原本就会截留定额的赋税用作官府公用,郡中还能经营盐铁,经营得利可用作己用。
如此,朝廷每年还要花费这么多俸禄,难道不能要求吏治吗?
但总有人不满意。
卢植看出来了,袁隗就是在赌。
可是他的后手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