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先帝,则是为了避免汉家再重蹈‘荚钱祸国’的覆辙,先帝,才做了那个‘梦’,才找来了邓通这个黄头郎……”
只片刻间,刘荣便觉一阵醍醐灌顶,将一切都捋顺了。
——由于太祖高皇帝的三铢荚钱,吕太后曾颁诏‘不得拒收劣钱’。
而先帝自代地入继,旁支代嫡,引得关东宗亲诸侯,尤其是‘本该’入主嫡宗的齐王一系强烈不满。
于是,为了尽量争取其他宗亲诸侯的支持,先帝只能逐个击破。
——和淮南王刘长兄友弟恭;
——封故燕王刘泽子:刘嘉为燕王。
以及,用‘允许开铜山铸钱’为筹码,争取吴王刘濞的支持。
除此之外,先帝还将自己的两个儿子,分别封为代王(刘武)和梁王(刘揖),以免北墙、函谷生变。
而刘濞得了铸钱许可后,深知这是先帝在拉拢自己,便毫无顾忌的钻起了吕太后‘禁止拒收劣钱’的空子,开始大肆铸造劣质荚钱。
深知荚钱的‘威力’,为了阻止刘濞的劣钱祸害天下人,先帝便借着‘做了个梦’的名义,推出了邓通这个幸佞小人,试图以邓通的良币,驱逐刘濞的劣币……
···
“父皇当年含怒砸下的棋盘……”
“也未必是下棋输急眼了,而是被刘濞的无耻嘴脸、王太子刘贤的嚣张气焰,给气到失了方寸?”
“又或是那吴王太子刘贤,趁着父皇输了棋、丢了脸的时候出言不逊,更甚至讽了先帝……”
暗下猜测起当年,老爹一怒之下得封棋圣的前因后果,刘荣也终是从漫长的思绪中回过神。
低下头,将散落一地的钱币挨个收回钱袋中,再将钱袋交还给了吏佐。
“多谢公为我解惑。”
“倒是不曾想,对于那么多年前的事,公竟也知道这么多?”
含笑接过自己的钱袋,正要拱手还礼,又闻刘荣这似是无意的一句试探,那吏佐拱起的手当即一僵;
片刻之后,那吏佐便含笑对刘荣一拜。
“鄙人不才,幸蒙先帝知遇,添为少府冶金监令,主铸钱事。”
“邓通在蜀郡铸钱这些年,鄙人奉先帝之令,也算是和邓通共过事……”
只此一语,当即惹得刘荣瞳孔一缩,本还稍绷着的脸,也下意识带上了一抹温和笑意。
暗下,刘荣的大脑更是飞速运转起来,迅速提炼着面前这其貌不扬,实则却大有来头的冶金监令。
少府作为九卿,主官少府令,官方全称:少府匠作大臣,秩中二千石。
又由于其庞大的产业规模,下有副手足有六人,曰:少府六丞,各秩千石。
而作为少府下辖的部门中,重要性最高,同时也最为敏感的冶金监,其主官:冶金监令,则是比千石的级别。
比千石,较千石的少府六丞只低了半级,这就意味着只要升,便至少是少府丞,即九卿副官!
而这样一个人,尤其还是曾和邓通‘共过事’的千石级官员,却被岑迈派来陪刘荣这个皇长子……
“秦公回去之后,当是和岑少府说了不少恭维我的话?”
故作随意的一问,只引得冶金监令含笑抬起头,并未急着作答,而是再度拱起手。
“鄙人,张毅。”
“——公子那些图样,秦公都给少府看过了,对公子,秦公更是赞可有加。”
“又听闻前些时日,公子在长安城门外遇到了邓通,府令这才派我前来……”
闻言,刘荣含笑应下,心下却是直道‘果然如此’。
难怪岑迈这回怎么这么痛快,说要瓦窑就给找了个瓦窑,还派冶金监令这种级别的高官陪同呢!
合着是给秦老匠那几张图纸,还有那件锁子甲,让岑迈这个‘忠厚长者’动了心?
“终究是少府,不见兔子不撒鹰……”
“有了今日这交情,日后冶金监要造什么兵器,我怕也是不好推脱了?”
暗下腹诽一番,刘荣索性也不再去想其他,当即便直入正题。
“既然是少府派来,那我要做的事,张监令当也已是知晓了?”
便见张毅再一点头:“虽知之不详,却也听秦公提及:公子此番,是要为我少府再开一财路。”
言罢,张毅便眼含精光的看向刘荣,不时还瞥向刘荣前胸处的衣衽,似是期待着刘荣再掏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图纸。
在张毅满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倒确实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绢布,却并没有递上前。
“此番,我要做的东西,跟陶、瓦之类相关。”
“张监令纵然有心,怕也是术业有专攻?”
少府冶金监,主金属冶炼、钱币铸造等事宜,和刘荣要造的瓷器,显然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
但张毅却并未因此而感到失落,只一副‘确实如此’的表情微一点头,便侧身抬手,对着不远处的瓦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得知公子需要瓦窑,府令也猜了个大概,一应匠人,都已经恭候多时了。”
“公子请。”
第48章 皇祖母,误会了
后世人常说:陶瓷不分家,先有陶而后有瓷。
刘荣最终选定瓷器,来作为自己给少府开的新财路,和刘荣最先想到‘纸’的原因一样。
——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原始的‘纸’,只不过是粗糙的牛皮纸,用于防潮包装。
在此基础上改进工艺,做出可供书写的宣纸,无论是从时代背景还是工艺条件上,都会比从无到有手搓发明要简单许多,也更容易让世人接受。
瓷器也一样。
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奢侈品、装饰品范畴的瓷器,但也有了制作工艺相近的表亲:陶器。
同样是以泥制胚,然后再烧制定型,就连器型也大致相同。
仅有的区别,便是陶器制作工艺粗糙,也不需要太过精细的原材料——只需要陶土,甚至只需要相对细腻、可拉胚成型的黏土即可。
而瓷器却有所不同,需要专门的瓷石打磨成粉,再经过淘洗、过滤,得出极为精细的瓷土。
此外,既然是作为奢侈品,瓷器的拉胚也需要更为细致,烧制过程需要模具,且还有不可避免的废品率。
最后,便是相较于陶器‘出窑便可上市’的简单工序,瓷器还多出了一道上釉反火的收尾步骤。
不得不说:在刘荣证明过自己不是在说大话,而是确实有这个能力之后,对于刘荣‘为少府新开一条财路’的举措,少府岑迈的支持力度,几乎是做到了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极限。
在冶金监令张毅的引领下,走进这处岑迈借调给自己的瓦窑,只大略转了一圈,刘荣本还悬着的心就安定了不少。
——这个时代的陶器工艺,比刘荣预料中的要高。
或者应该说,是少府的陶器制作工艺,给了刘荣不小的惊喜。
便如此刻,刘荣正小心拿在手上的陶罐,虽然比不得瓷器的色泽鲜艳、表面光滑细腻,但器身外却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有纂刻的图案!
虽然是一些简单的图案,如草木、符号,更甚直接就是文字,但有和没有,是两码事。
能在陶器上纂刻图案,便意味着在瓷器上刻画花纹,也不再是刘荣需要为之头疼的事。
剩下的难题,也就是瓷土的获取,和烧胚过后的上釉。
终归不是专家,刘荣也只凭借自己仅有的知识,大致给这些陶匠指了大方向,大致描述了瓷石的特性:白色或灰白色,有丝绢般光泽的软石,或许会被民间称为‘高岭土’。
以少府的庞大产业,以及内帑‘无所不有’的庞大库存,刘荣相信瓷土,不会成为瓷器的制作难题。
至于上釉的工序,刘荣没急着交出去,只是交代张毅去东西织室,找来些染布用的天然颜料。
颜色,便以极具汉家特色的黑、红,以及瓷器不可或缺的白色为主。
之所以没有着急拿出上釉的工艺,是由于今天‘视察’这处瓦窑,或者说是岑迈专门为自己摆出的‘陶器展’之后,刘荣在上釉这道工序上,也收获了一点小惊喜。
——这个时代的陶器,居然也有一定程度的上釉!
虽然不常见,且大都是轻微程度的局部上釉,但还是那句话:有和没有,是两码事。
从无到有,是发明。
从有到精,则只是改进……
“就先这样吧。”
“尽快找到瓷石,并备齐染料,再找些可以在器具上作画的画师。”
“等一切准备就绪,便正式开工。”
简要描述过自己要做的东西——瓷器到底是个什么,并交代过需要准备的原材料,刘荣便暂时离开了这处瓦窑,再度踏上返回长安的路。
在上次,母亲栗姬拒绝了馆陶公主刘嫖的姻亲,以及梁王刘武‘皇太弟’的传闻之后,刘荣便再也没去过长乐宫。
但终归是皇子,尤其还是皇长子。
在这个东西两宫共治天下,以两元制作为运转核心的汉室,刘荣‘出门办事’,是需要和祖母窦太后禀奏一声的。
刘荣本以为,这只会是一场简单的会面。
——刘荣去长乐,汇报自己要做瓷器,窦太后简单问候一番、勉励几句,也就差不多了。
但好巧不巧,在刘荣来到长乐宫内时,竟发现祖母窦太后的长信殿,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不是旁人,正是刘荣的皇帝老爹:当今天子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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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长子眼里,竟还有我这瞎眼老妪?”
刚踏过高槛,都还没来得及走到殿中央,窦太后隐含愠怒的声线便传入耳中。
便见刘荣闻言,面上淡笑当即一滞,脚下却不敢停留,只亦步亦趋快走上前,一板一眼跪地、叩首。
“孙儿刘荣,参见皇祖母。”
“惟愿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规规矩矩见过礼,不出意料的没等来祖母的招呼声,刘荣倒也没太谦卑,只象征性等了三五息,便轻轻直起身,改跪拜为跪坐,抬眼望向上首御榻。
踏入殿中时,便已扫到天子启的身影,此刻才看清御榻之上,天子启正面带微笑,将窦太后的手包在两手之间,好似是在拉着家常。
“参见父皇。”
又一声招呼,也终是让窦太后面上怒色稍艾,语调中的清冷,却是怎么也无法减弱分毫。
“说是皇长子去了少府,要为少府内帑开一财路?”
“往日却是不知:堂堂皇长子,竟还懂些匠、贾之术?”
本不打算和祖母顶嘴,只唯唯诺诺混过去,听闻窦太后这看似随意的中伤,刘荣却再也无法继续淡定下去,当即便再拱起手。
“皇祖母,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