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是养气功夫深不见底,天子启面上,也还是挂上了一抹按捺不下的笑意。
相较于平时,日常挂在脸上的那抹淡笑,这笑意深至眼底,又那般由心……
“都忙着收拾那混账闹出来的乱子,倒也都没空心生疑虑了。”
“便是朕,都得以借此退了一步,从原先的‘愿立皇太弟’,改为悬疑不定,左右为难……”
“——都是那混账的谋算?”
“亦或只是凑巧……”
站在未央宫宣室殿外的瞭远台,嘴上一口一个混账的说着,天子启那带着笑意的眼睛,却是频频朝着未央宫东北角的凤凰殿撒去。
这次的事,刘荣办的很漂亮!
至少在天子启的立场来说,刘荣此番,非但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甚至就连天子启的谋划,也顺手代劳了不少!
——早先,天子启怕弟弟刘武不上当,便只得冒着‘朝令夕改’的风险,私下在梁王刘武面前提了一嘴皇太弟的事。
如果不做后续处理,那等将来,天子启还要就如何向母亲窦太后,解释自己‘不履行承诺’一事而头疼。
眼下却是简单了。
朕原本是想立皇太弟的啊!
但皇长子这么一闹,朕,也实在有些踌躇不定啊?
如此一来,天子启日后反悔,也算是有了事实根据:朕一开始就是左右为难,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考虑,再三斟酌过后,还是觉得不能这么做。
一切恢复如初,梁王还是梁王,皇长子还是皇长子,吴王老贼也已经授首,大家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完美!
此外,天子启如今这‘原本信誓旦旦,当下却心生疑虑’的状态,也使得这台戏更为逼真了起来,将窦太后仅存的疑虑也打消大半。
这为天子启的后续安排,保留了极大的操作空间。
甚至可以说,在刘荣这么闹过一通之后,天子启在‘皇太弟’这件事情上,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了。
就摆出一副‘好为难,想立皇太弟,又怕儿子再闹’的态度,等窦太后主动上钩。
介时,艰难点头也好,‘借酒失言’也罢,怎么都能顺利达成目的。
而这种感觉,是天子启不曾有过的。
这种有人陪自己演戏,还演的这么好——好到自己都轻松了不少、省了不少事的感觉,是天子启从不曾有过的。
连带着,昂首眺望向凤凰殿的目光,也是愈发深邃了起来。
“老二那小子,几日没回宫了?”
天子启悠悠一问,身旁的郎中令周仁当即一拱手。
“禀陛下,已近二十日了。”
“自皇长子出言不逊,又自禁于太庙之后,皇次子,已近二十日不曾回宫。”
“——这段时间,朝公大臣、公侯贵戚,都交替宴邀梁王。”
“皇次子偶有随行。”
···
“住在梁王府这段日子,皇次子同梁王养的门客们,也算是相处和睦。”
“虽偶有人,因梁王亲近皇次子,而对皇次子抱有敌意,但对于皇次子的文才,却也大都是服气的……”
耳边响起周仁那仿若机械版冰冷淡漠的语调,天子启只嘿然一笑。
那原本在长安城左右扫视的目光,也终于在凤凰殿彻底停了下来。
“朕的儿子当中,竟还出了个小夫子?”
“嘿……”
···
“人尽其能,物尽其用;”
“以身入局,又全身而退。”
“筹谋布局,滴水不漏。”
“尚未得立为储,便已是手足归心……”
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只惹得周仁讳莫如深的低下头去,全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而在护栏内,天子启又深深凝望向凤凰殿,最后再看了一眼,便悠悠呼出一口气,将目光移向了石渠阁方向。
——准确的说,是与石渠阁左右相邻,且已经封闭多年的棋阁。
“吴王那边,什么动静?”
仍是无比淡然,好似在问‘早餐吃了什么’的轻松语调,却是让周仁暗下长松了一口气。
稍整理一下心绪,便从衣袖中取出一卷明显才刚拆封不久的简书。
“楚王刘戊,已经给吴王刘濞回了书信。”
“书信内容虽无从得知,但九成九是答应了刘濞的邀约,决定吴楚共同举兵。”
···
“齐系七王,齐王刘将闾自长安归国之后,终还是收了刘濞的‘赏赐’,并做出承诺:只要叛军能到临淄接应,便会率兵与叛军汇合;
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济南王刘辟光、济北王刘志,淄川王刘贤,也基本已经决定从贼,只是还有些拿乔,当是想再从刘濞那里,多争取一些承诺。
唯独城阳王刘喜,拒接面见刘濞的使者,并书信告诫了其余六王。”
···
“淮南系三王,淮南王刘安已生反意,但碍于国相张释之,并没有表露意图,私下接见了刘濞的使者,并派中尉送刘濞的使者出了淮南。
衡山王刘勃接见了刘濞的使者,却是呵斥刘濞不当人臣,立场极为坚定;
庐江王刘赐心有反意,但不知淮南王已有决断,又见衡山王坚定不移,故而踌躇不决。”
将简书上的内容大致摘要并悉数道出,周仁便抬起头,再道:“赵王的第二批使者,也已经北出边塞。”
“长安侯也送回消息:匈奴单于庭,出现了操持燕赵口音的汉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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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屠龙勇士
天子启原本心情不错。
梁王已经入瓮,窦太后也忙着收拾刘荣搅和出来的动荡,根本没工夫心存疑虑。
接下来,天子启自然便可以撸起袖子,专心准备起《削藩策》,以及后续平定叛乱的事。
但在听到周仁这番汇报之后,那抹淡笑虽仍挂在天子启脸上,但天子启眼底,已经是看不出丝毫喜意。
“丞相,当真是老成谋国啊……”
···
“——吴王刘濞纵然兵多将广,国富民强,尚且要纠集十一家诸侯,甚至还要叫上塞外的匈奴人,才敢跟我长安朝堂叫板。”
在匈奴人来犯时,这个特权,保证了戍边三王可以迅速做出应对,而不是先把消息送到长安,然后苦苦等待朝堂的指令。
但若是赵王居心叵测,那这个特权,便将是这人世间最猛烈不过的催命符。
一旦产生些许立场动摇,那当即万劫不复,也就是可以遇见的事了。
南方则是淮南系三王,以及如今汉室仅存的异姓王:吴氏长沙国。
东有吴、楚二王,及齐系七王。
···
“齐系六,淮南系二,再加上吴楚,还有替刘濞联络匈奴人的赵国……”
如何处理梁国,关键不在难度。
“竟还真就被丞相说中了。”
“赵王存有异心,则燕、代必乱。”
“太祖高皇帝临终之际,将周昌任命为赵国相,并留诏:边墙有变,赵国相可自主召集燕、代、赵三国之兵,先行应敌,而后补奏长安。”
是长安朝堂在先帝,以及当今天子启的授意上,一点一点支撑着梁国,强大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手握重权,就意味着立场一定要坚定,一定要和长安——尤其是和天子一条心!
而汉家的赵王‘多不得善终’,则是因为战时自主调用戍边三王的权力,实在很难让长安城的汉天子,对这个远在关外的远房亲戚放心。
“待吕太后时,吕禄为赵王,更是得吕太后诏令:凡边墙有变,赵王可自主调用燕、代、赵三国之兵应敌,不必奏请。”
北方戍边三王,燕王刘嘉垂垂老矣,又因太宗皇帝归燕国宗祠于自家,而历来忠于太宗皇帝这一脉;
代王刘登,更直接就是当今天子启的异母弟:代孝王刘参的儿子,本身就是太宗皇帝这一脉的人。
便见周仁也满脸凝重的点下头:“确实如此。”
——梁国的强大,是长安朝堂一手造成的。
“——这,便是十一国了啊~”
如今汉家,北有燕、代、赵戍边三王;
“对此,丞相是什么看法?”
虽然情况很不乐观,但也还是有六家——超过三分之一的诸侯决定做‘忠臣’,情况似乎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一番极尽讥讽,又满带着自嘲的话语,只引得周仁本能的低下头去,根本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表达。
讥诮一问,待周仁茫然摇摇头,便见天子启稍昂起头,遥望向与未央宫隔章台街相望的长乐宫。
“朕在想:我汉家的梁国,当真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吴楚十一家叛王的联军吗?”
“——齐系七王,欲反者六;”
而在于:除了天子启之外,任何人,都不敢生出这个心思……
“自那以后,我汉家的赵王,便具备了调用戍边三王兵马,以应边墙之变的权力。”
“换而言之:我汉家的十七家宗亲诸侯,朕能指望得上的,便只剩梁王一人……”
天子启似是平淡的语调,却是引得周仁深吸了一口气,那常年不见表情变化的面庞之上,也已是写满了凝重之色。
“丞相得知这些事了吗?”
后世人常说:汉家的赵王有毒,赵地风水不好;
这,便是赵国明明不与草原接壤,却能成为边墙安稳决定性因素的原因。
“可若是梁国仅凭一己之力,便能抵御吴王刘濞的联军,那朕,又该如何解决梁国的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