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慎摸着良心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他自己如今就身处洪武十年,顶着刘伯温高徒的名头,来了这么久居然都还没有装神弄鬼地教唆马皇后去给朱八八吹耳边风,叫老朱准备准备夷平岛国,这怎么不算是一种阴暗的善良!
“我真是个大好人!”
宋慎拍了拍胸口,深感自己实在善良,然后接着看朱元璋的卷子。
第三条……
他目光忽然一顿,瞪着意识中不存在的眼睛。
五年内肃清朝廷风气,将私自贪腐、结党营私、兼并土地的官统统抄家砍头,不管官多大,有多少砍多少,全他娘的砍了!株连,必须株连!
卧槽。
卧槽!
这他妈不就是胡惟庸案吗?!
…………
坤宁宫。
宫人们都被赶了出去,只剩一家三口坐在这里面面相觑。
今天朱棣不在,他忙着去跟徐允恭倒腾燧发枪的事情了,而且还有老婆和老婆肚里的嫡长子要照看,最近忙得团团转。
殿内只有朱元璋、马皇后和朱标。
良久,朱标搓了搓手,有些忐忑地开口:
“爹,你不觉得那卷子的答案里,有一条特别犯忌讳么?先前宋慎就提过,按原本的历史,他应该会被牵连进那场大案之中,无辜身死,您还直接把这事儿写进去了,是不是有些太过分……”
朱元璋瞟了他一眼,没吭声。
马皇后虽然知道考试的事情,却并不知道他们爷俩商量着具体答了些什么,闻言倒是眉头一皱,问:
“标儿你说的是哪条?”
朱标叹了口气,就将卷子中的第三条国策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亲。
果然不出所料,马皇后的反应跟朱标之前一样。
她一拍桌直接站起身怒道:
“这不是胡闹吗!”
“你要做什么事情,自己悄摸着做就是了,实在不行,等找个合适的时候你在课上问问也好啊,为什么就非要在这次的卷子上写,万一宋慎忌讳,咱们不就输给其他朝代了?”
“朱重八你扪心自问,人家宋慎对朱家、对大明,是不是也尽心尽力了?”
“是,是我先召见他的没错,可他要不是一心为国为君,绝不会冒险说出东宫的事情,说出我的死。”
“他拿土豆给张唯,是打算让张唯种出来了再献给朝廷;他教你‘陈国瑞’制酒精,是看中了陈国瑞的本事通天,也清楚这东西不可能攥在自己手里,摆明就是要献出来的;他将半份燧发枪图纸交给徐允恭,自然知道允恭那孩子肖父,琢磨明白了一定会告诉天德。”
“一桩桩一件件,拳拳赤子心,你就非得这样?!”
“等把人给吓跑了离开应天府躲起来,我看伱到时候怎么哭!”
马皇后是真气的不轻,这会儿一口气发完火后都有些头晕目眩的,扶着桌子直捂太阳穴。
朱标吓着了,赶紧上前搀扶着母亲,又一迭声地叫门外宫人们快送参茶上来,好让马皇后缓一缓。
“妹子,你火气咋这忒大啊!你要发火也听咱解释解释不成吗,气坏身子可怎么好!”
受惊吓最大的居然是朱元璋。
他本来就一直因为媳妇将在五年后去世这事儿耿耿于怀,知道之后就生怕老婆孩子出点什么事,一天要让太医过来给马皇后请三次脉,只差把她给供起来了。
马皇后咬着牙瞪丈夫:
“方才标儿提起来这事的时候你怎么不解释,我发火你才长了嘴?”
朱元璋挠头,无奈道:
“咱也是没办法啊。”
“仪鸾司这些年一直盯着咱当年那帮老伙计,谋反不至于,但结党营私、贪腐行贿的简直数不胜数,除了胡惟庸之外,还有不少人都跟在咱这位好丞相背后捞油水。武将里头倒是少些,可文官……实在是太贪得无厌了。”
“你知不知道,就凤阳,咱老家那地界,他们只差把凤阳除朱家以外的地给占完了!”
“人是必须得杀的,区别只在多少,要想杀鸡儆猴,那这一回就得砍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才是,否则他们根本不会长记性。”
“咱敲打过,提醒过,甚至放过了他们许多次,若再不动手,怕是他们还以为咱当了皇帝就好欺负呢!”
马皇后一时默然。
朱元璋是她的枕边人,当年她也是一路陪着丈夫步步走来的,她最清楚朱元璋这几十年的艰难辛苦。
如今朝堂上那些对朱元璋俯首称臣的人里,当年有多少都喊她一句嫂子,有多少还让她抱过自家孩子?多得她都数不清了。
他们都是曾经跟朱元璋在战场上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文官们曾经也为了战事整宿整宿地熬,打完了蒙元要打陈友谅,打完了陈友谅还有张士诚,然后由南至北继续打,直到收下大明全境。
多深的情谊啊?
结果到最后天下太平了,蒙元跑了,十年里大明日益昌隆了,老伙计们就开始贪开始享受,开始连朱元璋这个皇帝的话都当耳旁风了。
“嗐。”
马皇后叹息着吐出一口气:
“不管你要做什么,我还是那句话——为什么你要在这次的卷子上写这种事。你明知宋慎在害怕什么。”
朱标在旁边也使劲点头。
他拉了拉自家老爹的衣袖说:
“爹,下次上课的时候找个由头跟他道声不是,行不行?不用你出面,我替你跟他赔个不是。”
若换做以往,妻子和儿子加在一起打组合拳,朱元璋早就招架不住直接同意了。
但今天他没有。
朱元璋的眉头缓缓皱起,满脸的不解:
“你们为什么觉得,这件事是不能说的呢?”
“忌讳归忌讳,可咱在卷子上说的理由有哪里不合适吗?”
“当年咱给人家放牛,若是这牛在咱手里丢了死了,咱家里赔不出钱,那就得拿命去抵。”
“当年咱当和尚一路化缘给人磕头要饭,说好听点是化缘,说难听了那就是乞儿。不论以往还是现在,乞儿的命都不算是命,哪句吉利话没说对,动辄打骂一通,就是把咱打死了都没人会来收尸。”
“如今朝廷里那帮老伙计,最初有几人过了好日子的?他们若过得好,便不可能随军造反了,可这会儿他们位高权重便忘了当年,当着大明的官,做着几十年前他们最恨的官做的事情,咱劝也劝了,点也点了,他们就是不肯听,说不准还琢磨着要如何把咱这碍眼的皇帝给弄翻了才好。”
“既然如此,不杀了还等什么?”
“几岁、十几岁的时候,大家的命都不值钱,莫非做了官这头就砍不得了?”
第143章 你爹真不是个东西
朱元璋这一席话说得马皇后哑口无言,说得朱标都毫无理由反驳。
“爹,你说得是有道理,可,可……”
朱标在那儿可了半天,只憋出来了些大家心知肚明的潜规则:
“可如今朝廷需要他们做事啊,别人倒也罢了,胡惟庸是丞相,他握着中书省,握着大明泰半文官,假若您轻易对他动手,岂不是犯了众怒?读书人们会觉得,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都能如此轻易地抄家灭门,换做他们这些普通文人,又待如何?”
“我不是觉得您惩治贪官污吏这件事有错,只是咱们大可以徐徐图之,何必一口气就要砍得血光滔天!”
“当初在辅导班内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宋慎就略有提点之意,说让您不要太残暴……他说的肯定就是这个呀。”
是的,自古以来,没有几个皇帝敢于与朝廷内所有的文官势力开战。
就算是嬴政、李世民那样的开国雄主,他们对待官员们的态度也是相对和蔼的。
都说嬴政暴虐,但嬴政在位期间从没有滥杀无辜官员,有什么问题也是依照秦律处置,要说残暴,那只能说是秦律严苛。而李世民就更不用说了,魏征这种隐太子旧臣都能指着他鼻子骂,他有火也只能憋着等回后宫了再跟长孙皇后抱怨骂娘。
不是因为他们害怕得罪某一个人,而是身为皇帝,臣子是他们的基本盘,如果引起众怒,不说集体罢工这种事情吧,大家暗地里偷奸耍滑不干活,你皇帝看得出来吗?
而如朱元璋这样的行为那就更可怕了。
他不是要简简单单的对一个人开刀,他是要拔出萝卜带出泥地将以胡惟庸为首的一众淮西勋贵一网打尽,即便这桩凶案现在还没有开启,但从宋慎的态度、仪鸾司目前查出的关系网就可以判断,这注定是场血流成河的赫赫大案!
有必要吗?
届时天下文人官员风声鹤唳,如果真像宋慎所说这案子牵连数万人,谁能保证这数万人里没有冤魂!
“重八,你太激进了。”
马皇后叹了口气:
“何至于此啊……实在做得过分的斩首,从者降罪流放,知情不报隐瞒者罚苦役,如此就够了,你非要株连九族做得那么绝吗?”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儿子。
他知道,妻、子都跟自己不同。
马皇后是军中出身,见过刀光剑影,也见过后宫争斗,但她没见过前朝看不见的唇枪舌剑和阴谋。那些东西他也尽量不跟她说,不是怕后宫干政,只是免得她担心,除非偶尔实在憋的狠了才会跟她吐吐苦水。
儿子虽然自立国起就是稳如泰山的太子,这些年也开始替他处理政务,端的是个好皇帝苗子,可是朱标也有很大的问题,他太仁厚。或许比起常人而言,朱标已经能算是狠的下心肠公正做事,可当皇帝的标准和要求自然要更高。
这一点,朱标的几个弟弟就比他要强些,但强得过头了——有仪鸾司在,朱元璋当然知道有几个儿子私下里对待宫人有些暴虐的苗头。
开国之主要狠,要薄情,如此才能为继任者扫清后路。
二代皇帝也要狠,但要狠得不动声色,明面上一定要是个仁君,如此才好治愈上一任“暴君”给百官留下的巨大心理阴影。
还得培养啊……
“标儿,你去找一趟宋慎。”
朱元璋不再多说,只是冲朱标挥挥手,道:
“既然你对这件事有疑虑,那你就用陈标这身份去找他一趟,换个说法,问问他咱是不是做错了。”
“咱也想知道,如果抛开历史上他莫名被牵连进这案子的原因,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又当如何。”
朱标人都傻了:
“啊?”
朱元璋:
“等会儿你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明白了?”
面对老爹的虎视眈眈,以及他放在自己背后、仿佛一句没对就要落在自己后脑勺的大巴掌,不管懂没懂,朱标都不敢摇头。
“懂,懂了!”
包懂的!
…………
应天府,张家。
张唯哼着小曲儿正在家里乐呵呵地修建花枝。
这当然不会是他这位老爷的活,家里有专门的仆役修剪枝桠,浇水插花,但最近他卸任了御史职位,宋慎那边也闹没什么幺蛾子,土豆的事情又是毛骧带着一帮仪鸾司的小伙子在弄,结果最后便宜落到了他身上,倒是难得清闲。
身为朝廷命官,卸任不做事但照常领俸禄,对野心家而言是生不如死,可对张唯这种人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