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你若想借鉴这一点,可以问问旁边的刘彻,这玩意儿就是他弄出来的,问他,那就最合适不过。”
“同样是罢百家而尊一家的路数,你为何只肯看法家,而如此抗拒儒家呢?”
嬴政眉头紧锁,很是不爽:
“说过多少次了,大秦以法立国,大秦是在商鞅变法之后国力才强盛起来的,而且如今大秦吞并六国,国家愈发庞大,若不以严法约束,六国游侠和贵族定然会比如今更加猖獗——如此严刑峻法之下,朕这些年都被刺杀过不知多少次,若更改国本,岂不更甚?!”
他当然知道严刑峻法已经不适用于如今鲸吞六国的大秦,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大秦的公信力便在于法,大秦的凝聚力来自于军功爵制度,而当年商鞅变法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更新了军功爵。将大秦如今用的法家改为儒家,就代表着军功爵制度的破灭,如此一来,动的可就不是一个两个人的利益了,那是动摇国本。
但李世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跟嬴政说。
他看向了讲台上的宋慎。
宋慎想了想,指向刘彻:
“汉武帝这一辈子被人诟病的地方也不少,但始皇帝你应该也看出来了,他绝对是个雄主。既然他采纳了董仲舒‘推明孔氏、抑黜百家’这个谏言,那就说明这其中一定有好处。”
“大汉建国之初,其实汉高祖刘邦非常不喜欢儒家,恨到都直接往儒生的帽子里撒尿了,他比你还不喜欢。所以,他用的是黄老之术,讲究无为而治、轻徭薄赋,一直到了文景之治时,儒家才重新开始冒头。”
“那时候,在大秦几乎覆灭的诸子百家也都跟儒家一样冒出来了,但为什么董仲舒能赢?因为人家实实在在地拍到了马屁!”
“他认为春秋大一统是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现在师异道,人异论,百家之言宗旨各不相同,使统治思想不一致,法制数变,百家无所适从。”
“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这就是他的建议。”
“嬴政同学,你自己想想看,这是不是马屁拍得正正好?”
在场所有人,哪怕是在汉武帝之前的朝代,如嬴政、蒙恬、张良等人,都不是傻子也不是文盲,他们最起码也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所以听出这里头的弯弯绕还是没有问题的。
诸子百家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弊端,但是毫无疑问地是,用董仲舒这种所谓的儒家来经世治国,对皇帝而言好处是最大的。
哪怕使用法家的嬴政也知道,他的大秦需要上下一统的思想来治理,否则就会乱成一锅粥,而照历史进程来看,秦用过法家,汉初用过道家,为什么汉武帝不能试试看儒家呢?
嬴政眉头就一直没松开过。
从其他人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他们都很赞同使用儒家。
身为华夏第一个皇帝,嬴政自问对权术算是炉火纯青,而对后世这些皇帝来说,不管用什么东西治国,只要权力能捏在自己手上,只要这东西可以让国家平稳运行,那就是好东西——显然,儒家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若是这套东西放在汉朝能用,想来放在大秦也能用,朕不否认。”
嬴政顿了顿,才继续道:
“但先生,朕想问问,后世有没有更好的法子治国?若有,您能否说说看?”
宋慎一愣。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在心里先问了系统一件事。
“系统,我平时没上课的时候,里头这些学生都在做什么?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是进入了仙人幻境,那我这个所谓的仙人下课之后,他们的时间就是一直凝固的吗?”
【回答宿主,在您下课后,辅导班内的所有学生会进入模拟世界,他们都以为自己回到了进入时的年代,他们会以为自己仍然在做帝王将相,在模拟中继续未竟的宏图霸业。】
这就对了。
宋慎心中的疑惑终于被解开。
难怪,难怪这帮人看起来这么想从自己这儿套话,这么想改进国力,甚至对出海殖民、工业革命有着那么大的兴趣。搞了半天,他们还以为自己真的在继续当皇帝啊!
既然如此,那这事儿可以好好掰扯掰扯。
宋慎仔细考虑了一下,才道:
“就在汉朝,出现过一个人,叫做王莽。”
“他造了大汉的反,篡位称帝,建立了一个叫做新朝的王朝,但这个新朝只存在了短短十五年就被推翻了。”
“按理说,这么短命的一个王朝没有什么能拿出来说的,不过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点,就是在后世的玩笑话里,很多人谈起王莽谈起新朝,都说他怕不是个从两千年后去了汉朝的穿越者。”
“他推行了王田制,也就是限制土地私有,超出限额的部分就统统归于朝廷所有,没有土地的人呢,就由朝廷统一配发土地,一夫百亩;他禁止各家各户买卖奴婢了;他推行五均六筦,也就是让盐、铁、酒、铸币、赊贷等全部由国家经营,以增加税收,将重要行业全部垄断在国家手里。”
“还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在这里就不过多赘述了。”
“伱们或许并不明白为什么他搞这些就被戏称为穿越者,但我可以告诉你们——”
“这些政令之中,有许多许多,都带着两千年后的影子。”
“在两千年后的华夏,这些政令可以推广开来,甚至非常适配,让百姓过上了好日子,可放在汉朝、新朝,王莽篡位不过十五年就直接亡国了,各位同学,你们觉着这是为什么?”
没人吭声。
从嬴政到刘彻,从李世民到朱元璋,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就连听着自家大汉被人篡位谋反的刘彻,都没功夫去想后世子孙怎么这么蠢笨,他满脑子都是刚才听说的,王莽干的事情。
大家有点难以想象,一个皇帝居然敢搞这种事情。
王田制,听起来很好,土地兼并是每一个王朝中后期都会面临的问题,他们自然也想过要怎么解决。
例如刘彻提出的“千古第一阳谋”推恩令,这玩意儿看起来是很厉害没错,解决了西汉郡国制带来的巨大隐患,但实际上对土地兼并却治标不治本。
把土地收归国有……听起来也很好,但基本没人敢干,因为哪怕是皇帝,也很难承受所有大地主们联合起来爆发的怒火和叛乱。
看吧,王莽这就是扯着蛋了。
宋慎看着他们各不相同的脸色,笑了:
“看来大家都明白,他步子太大,扯着蛋了。”
“我要告诉你们的就是一条,华夏上下五千年,每一个时代能够坐稳江山的王朝,它所下达的决策在当下都具有先进性。”
“哪怕在后世看来不怎么样、能挑出很多毛病的制度,例如大秦的耕战制,例如选拔人才从举荐到九品中正制再到科举制,又或者是推恩令,郡县制、郡国制等等等等,它们在后世看来都是落后的,可这并不代表它不适用于当下。”
“如果大秦当初没有商鞅变法,没有使用军功爵和耕战制,那么一统天下的或许就不是大秦。”
“而我想说明的是,请大家注意,祖宗之法不是不可变的!”
“超前半步是天才,超前一步就是疯子。”
“只要使用比当下先进一两百年的制度,那这个江山就能够坐稳;相反,如果像嬴政同学刚才问我的那样,一问就想知道两千年后如何如何,我只能说,用那种制度,大秦将会比历史上死得更快。”
“社会制度要跟生产力相匹配,后世可以做的,你不一定可以,大秦甚至连铁器都还没能量产到可以配备给左右军队,那就不要想着其他了,现在,先把你的生产力提高,让黔首从无休无止的苦力之中解放出来,让粮食更多,百姓更富裕一些,而后你就会发现,很多东西自然而然就会冒头。”
“顺应时代,然后去跟随时代。依你的能力,其实只要跳出祖宗之法不可违这个框架,我觉得稳固大秦江山虽然很难,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好了,大家应该有很多想说的,现在,自由讨论一下吧。”
说完,宋慎就不再继续讲课,而是端着自己的保温杯慢慢嘬了起来。
现在这帮人一定满脑子都是要怎么改进自己现有的政策,而在这个教室里,恐怕脑子最不好使的,除了朱祁镇就是他这个先生自己了。
宋慎没那么傲慢,他现在能够教导这群华夏历史长河中最璀璨的星星,只是因为他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可以用后世的眼光来评判历史。但只要这些人能够被点通,也许只是一两句话,那么他这个先生就没法再教导什么了。
正如他刚才所说,所有能够成功维持的制度,在当下都是具有先进性的,他无法给出任何一定会成功的建议,所以,教教道理就得了,不用想着把这帮封建时代食物链最最顶尖的人物改造得多好。
…………
讲台下。
嬴政沉默了很久,终于,他转头看向了刘彻。
“汉武帝,你为何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法家不好吗?”
“朕想知道,当时你究竟是出于什么想法,最终选择了儒家。”
他的语气很温和,不再如方才那样抵触。
刘彻也进入了探讨模式,认认真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说:
“其实这不太对,朕并没有独尊儒术,确切地说,朕所用的儒家,跟先秦时期的儒家是不一样的。”
“董仲舒当年根据《中庸》提出了天人感应,这个你或许不大明白,过后可以找博士一类的人问问,相信他们可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总之,他的意思是,圣人按天道行事,庆赏刑罚,正是为君王者的德行。”
“始皇帝,董仲舒可没有让朕照着儒家规矩来办事,他只是用了儒家这层皮,将阴阳五行杂糅其中,将神、君、父、夫串在一道,互为呼应。”
“这样的儒家,只要推广开来,加上朕后来重用了学过这种‘儒家’的儒生,久而久之,自然会对皇帝有好处,对任何皇帝都是如此。”
如果是在现实世界中,刘彻当然不能也不可能对任何人说出这种话。
但这里是辅导班,是系统空间,面前是一堆皇帝,大家谁不知道谁啊?
厚黑在这儿是绝好的优点,只要能让天下臣服,管你阴谋阳谋还是弯弯绕绕的诡计,黑猫白猫抓着耗子就都是好猫!
所以刘彻也不装了,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始皇帝,大秦可以取天下,却因为前面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经验,不清楚该如何守天下、治天下,朕不是在骂你,只是在陈述事实,你不知道逆取顺守的道理,六国方定,靠你一人可以震慑,可一旦换了皇帝就会迅速土崩瓦解,因为大秦国土泱泱却始终人心不齐。”
“兼并六国时可以用法,而大秦一统后国土扩张何止数倍,你不可能让六国遗民都遵秦法,所以只能用伦理教化让他们归心,用宗法来约束国土之内的每一家每一户。”
“黄老的无为而治,大汉立国之初已经试过了,不可行,所以朕用了愿意为朕睁眼胡扯的儒生,他们足够不要脸,所以足够适合替朕教化万民。”
“照朕用下来的结果看,后世的朝代,多半也是用了此法——不信,你问问李世民和朱元璋?”
嬴政顺着刘彻手指的方向看去。
李世民和朱元璋缓缓点头:
“确实不要脸,但也确实有效。”
第96章 武家女郎,今日便入宫!
听了其他人的意见,嬴政终于彻底不再说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看起来,他似乎在权衡刘彻、李世民、朱元璋等人的话语。
此时,一直默然无语、没有参与这群皇帝讨论的张良,却忽然开口了。
张良看着眼前的嬴政,看着这个自己视为一生之敌的仇人,喟叹一声道:
“始皇帝,良有一言,不知你肯不肯听?”
嬴政先是一愣,继而精神一振:
“你说,朕听着。”
他没想到辅导班里的张良只是比诏狱里那个张良年纪大了二十多岁,变化却能大到这个地步。
居然肯主动给自己的大秦提意见了!
不管这意见有没有用吧,总之,多个意见多条路,反正他又不可能只采纳某一个人的建议,多听又不会少块肉是不是?
张良沉吟片刻,道:
“若是二十年前,我大概只会认为大秦残暴——不,就是刚进入辅导班的时候,我也一样如此认为。”
“但听先生讲了这么多次课之后,我也发现了,假若大秦不那么做,天下只会有更多纷争,死更多人,一统天下是顺应天时,不是大秦,也总会有其他人来。”
“我听你的意思,其实是想让大秦停下来,让万民休养生息的,只是不知该如何去做。”
“那我的建议是,你先慢慢将手中权力分出去,不管是分权于扶苏,还是分权于其他人,总之不要把权力捏在你一个人手里。要知道,天底下能跟你一样的人少之又少,而我听他们说了诸多后世帝王,跟你一样能有脑子有魄力有手段的皇帝,也找不出几个。”
“把所有希望寄托于皇帝的能力本身,这就是最大的错误。”
“所以不论你最后要用法家儒家甚至道家,又或者披着谁的皮往里面塞自己的东西,我的建议,都是分权。”
看嬴政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张良抬起手制止了他:
“别急,伱先听我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