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关之后,太师自防严格,不准我等旧属随意登门访见,我也许久不见。难得他竟还记得阿叔旧谊,肯给阿磐你体贴关照,太师近来安否?”
卢柔又言辞断断续续的问道,对贺拔胜也颇为想念,毕竟走南闯北、不离不弃的跟随多年,彼此间感情肯定是有的。
李泰闻言后又是一叹,本来在异乡遇到亲戚是挺开心的一件事,但一想到西魏朝廷错综复杂的人事暗潮,他又高兴不起来。
卢柔他们这些人作为贺拔胜旧属,本来就有点尴尬,如今又都在长安任职,那真是分分钟都有可能卷入到政治纷争中。
宇文泰可从来都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好人,他对乡党大将留情是一方面,对元氏皇帝那可是说弄死就弄死。后来自家儿子死的那么惨,也不得不说是宇文护这个侄子言传身教下、深得真传。
李泰见卢柔衣袍有些显旧,便说道:“此前疏于访问,是我的过失。表兄你日后在京城,可千万不要接受生人赠衣,特别是禁中出物,能辞则辞。弟居乡里,家人善织,春秋衣料一定管够!”
“说的什么胡话?谁又会赠我……年初大行台倒是解衣赐给,只是不常穿戴。”
卢柔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听不出李泰说的什么梗,闻言后便笑语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后才松了一口气,他就怕衣带诏这种邪事才不敢到长安去,可别转头被这些亲戚们连累。
但听到宇文泰居然送衣服给卢柔,他心里不免又生出几分八卦:“大行台赠衣,那衣袍衣带有没有仔细洗过?”
(本章完)
第40章 负荆请罪
2022-08-14
大行台所赠衣物有没有缝上密诏,卢柔并没有告诉李泰,但却告诉了他一些眼下正需要的事情,便是京兆史氏的底细。
商原这户史家已经于乡定居将近一甲子,但乡势更加壮大的京兆史家却是最近一二十年才迁入进来。
“史氏本原州高平镇人,从定万俟丑奴叛军得功,其族主史归因授原州刺史。逢侯莫陈悦之乱,大行台继领大军,史归附悦,高平李万岁等兄弟谋而杀之,侯莫陈悦乱定之后,万岁兄弟等便为地境督主,史氏族属则迁散京兆……”
高平镇地处陕北陇东,北魏年间用以防控河西诸胡,是和六镇一样的军镇。早年六镇叛乱时,高平镇镇人胡琛同样也举兵叛乱,胡琛战死后,则由万俟丑奴继续统率其部叛乱。
这场叛乱持续数年,一直等到尔朱天光率领贺拔岳、侯莫陈悦等北镇武人入关才得以平定。
这个史家能够在叛乱平定后出任原州刺史,足见势大。只是运气不好站错了队,当侯莫陈悦杀掉贺拔岳后选择支持侯莫陈悦,结果就被同镇的李氏给取代了。
李万岁就是李远,李贤、李远、李穆三兄弟可以说是西魏方面混得最好的关陇豪强,也深得宇文泰的信任,关系之亲近甚至还要超过了宇文泰那些武川老乡们。
当李泰听到卢柔对李远以字称之时,脑海中一些散乱的记忆突然被撬动一下,又拉着卢柔问道:“表兄,先前来访这史静婚配没有?有无子嗣?”
“我同他只在表叔邸中相见一面,长安至此同行一程,理他家事作甚?”
卢柔闻言后便摇头说道,但李泰却已经忍不住的笑起来,让卢柔大感莫名其妙。
在此之前,李泰是真的对这个京兆史氏乏甚记忆点,可因为李远字万岁的缘故,陡然想起了隋朝大将史万岁。
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史万岁应该就是出身这个自高平镇内迁京兆的史氏家族,而且还是之前来访的史静的儿子。
这么一想的确有点可乐,史静是史归的儿子,史归则被李远兄弟们搞死,李万岁杀了我爸爸,我就给儿子叫万岁,这也算是一种精神胜利法。
把还未发迹的古代名人提前笼络进自己麾下,这也是穿越者的基本操作。虽然现在有没有史万岁这个人,李泰还不清楚,但心里已经把史静这个名字加粗加黑。
不过这也不妨碍他对史家的敲诈,关系差了可以慢慢处,错过这个肥羊、再想找个更合适的却难。
这么看来,京兆史家同商原史家也未必就有确凿的亲戚关系,大约是从高平镇内迁到京兆,急于扩展乡势而结成亲戚。
就像商原赵党长还夸口跟赵贵是亲戚一样,京兆史家虽然家道中落,但好歹还有高平镇大军头的底子在,对于商原史家而言仍是一个需要高攀的存在。
原本李泰还觉得商原史家刚刚捐输重货、再作敲诈也油水不大,现在又冒出一个京兆史家帮他们撑腰,不下手宰上一把那真对不起自己。
之前凭他人单势薄,贺拔胜也未必好使,未必搞得动京兆的史家。可那个史家自己也是麻烦一堆,李泰现在拥有的人事关系恰好就能制约他们。
首先是他便宜表哥崔訦正担任京兆尹、帅都督,京兆史家如果想再通过捐输得势,便绕不过崔訦。
而同他们家乡仇深切的李远兄弟们,如今正自势大不说,还在钻营冒籍陇西李氏。
李泰恰好就是如今整个关西最为根正苗红的陇西李氏嫡系子弟,凭这一点同李远兄弟们搭上话应该不难。
李泰越想越觉得这个京兆史家简直就是给他量身定做的肥羊,怎么就这么恰好我能克住你们呢?史万岁出生断奶了还好,否则恐怕可能没有尿布换了。
卢柔酒醉便在庄园中留宿,李泰则又点起油灯熬夜编写了一份自家的“损失”清单,以备与史家进行交涉。
第二天上午时分,史氏族员再次来访,这一次是两名不曾见过的中年人,以及打着赤膀、背着一捆荆条的史恭。
这些人衣袍都被露水浸湿,还沾着许多草屑,应该是天还未亮便已经向此奔来,可见心情之迫切。
彼此通过名号之后,李泰并未理会哭丧着脸、负荆请罪的史恭,而是望着两名京兆史家的来客笑语道:“今日来访,怎么不见昨日有见的史郎?”
“那劣员轻信乡野谣传,有谤郎君清声,归家后已经遭受亲长责罚,闭门谢罪。”
京兆史家来人恶狠狠瞪了跪在一旁噤若寒蝉的史恭一眼,转又对李泰客气说道。
“史郎他何罪之有,无非是受乡里奸邪蛊惑罢了。我还未暇谢他助我亲人相聚,来日再有聚时,一定再作致谢!”
李泰又笑眯眯说道,几个史家人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黑。
客套话讲完,李泰便不再客气,视线转向史恭冷笑道:“我既无蔺氏豁达,足下也无廉颇勇毅,无谓作此姿态。入乡以来,你家屡屡扰我生计、使我寝食不安,之前更使刁奴寇我园业,若非庄人勇敢,家业恐已不存。隙生乡里,经官裁断恐失乡德,既然来见,商谈补偿才是正事,余者杂情不必滥表!”
史恭听到这话,眉间顿时闪过一丝羞恼,但见同行京兆本家两人那锐利如刀的眼神,还是趴在地上叩首道:“乡里拙夫,自知罪大,李郎但有降责,仆莫敢不应……”
前日还在趾高气扬的宴会乡亲,今天便要主动登门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史恭心里自是悲苦难当。
但现在事情的决定权已经不在他的手里,之前恳请京兆本家出面,本以为李泰背后只有一个贺拔胜和有名无实的高仲密而已,结果却没想到是主动给人送来更多的亲义后台。
贺拔胜在西朝虽然地位尊崇,但对于这种乡里争斗也不便插手太深。高仲密一个失势降人,更是不足为虑。
但职任京兆尹的崔訦,他们却不敢小觑。此番大行台颁行输赏格,崔訦便是京兆地区最主要的执行官员,事关入迁京兆的史氏家族能否重新得势,他们自是容不得一丁点的差错。
“我既非乡里贤长,也非在治官员,降责无从说起。但你家损我园业,却要做出补偿!”
李泰掏出昨晚拟定的那份清单,着员递给史氏几人。
在席两个史氏族人看过清单后,眉梢暗跳,脸色都不甚自然,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把这清单又递给史恭。
“这、这么多?不可能、不……”
史恭看到这清单内容,吓得直从地上跃起,望着两名京兆史氏族人颤声道:“两位叔父,我虽有认罚诚意,但、但这竖……李郎、李郎他开具名目,实在是破家难抵啊!”
那两人见史恭如此激动,各自心里也无法接受李泰狮子大开口的敲诈,于是便又硬着头皮站起身来说道:“乡情尚和而不尚争,今日登门,我等确有了却纠纷的诚意,但郎君能否……”
“怎么,你们以为我是恃此牟利?我倒想请问两位,谁家治业是凭此养家?但使他家刁奴安守户中,我又凭何讨取补偿?踏我谷田,损我庄舍,杀我庄人,我仍然存心忍让,不害他家恶奴一员。”
李泰见装便也愤然起身道,他要的难道多吗?
无非谷物三千石、工匠部曲一百人、牛马畜力三十、帛五百匹、砖瓦木料若干,比大行台可便宜多了。
“前者史敬攻我,庄田多遭踩踏、毁苗数顷、至今铺晾田中,庄户筋断骨折、卧养棚屋,俱有眼可见!来人,取两副算筹,我带几位入田细算是否真有妄索!”
田地里几顷菽苗刚刚割刈、准备晾地种麦,“五百多人”的大庄园现在只剩下三百多名部曲,李泰这么一说,顿时便觉得自己要价还是太低了。
“这不必、大可不必!只是、只是户中资料新输国用,实在储蓄匮乏,能否、能否稍作折量,又或、又或延年给付?”
两名京兆史家族员一脸为难说道。
“我可以给你们旬日筹措时间,但要在月前交讫。因为八月我要到义州拜访李使君,请他助我搜索恩亲下落,不会在乡。”
几人听到这话,顿时面如死灰。李使君这个称谓指向很宽泛,但若加上义州这个限定,那就只能是指邙山之战后、奉命镇守豫西诸州的李远!
乡人之仇尤甚敌国,旧在高平镇时,史家势力要略胜李家。但在如今,李氏兄弟越发煊赫,迁居京兆的史家却每况愈下。所以史家才急迫的要借大行台普征物料的时候谋求些许势位,以求能够自保。
“郎君既已言此,想知乡情故事。大灾劫余、求生不易,恳请郎君能作留情,我家一定在月前筹付人物!”
京兆史家两人对望一眼,再也不敢讨价还价,对着李泰长揖说道。
这番话听着倒有几分可怜,李泰倒也不是真的要置其家于死地。
说到底,先撩者贱、打死无怨。如果不是史家主动招惹他,他也根本懒得理会这一家人,毕竟眼前还有那么多大目标。
(本章完)
第41章 有借有还
2022-08-14
孟秋七月,河渠中流水渐少,须得架设水车才能将河沟里的水汲取上来。
李泰赤着脚跨坐牛车上,像模像样的驾驭着牛车,瞧见站在地头用戽斗汲水的农夫,便大声喊道:“热汤、让路!”
农夫们跳着脚让牛车通过,望着渐行渐远的拉水牛车叹息道:“真是个败家郎君,不爱牲力!往来十几里的路程,他家上千亩的土地,这得使废多少头牛才能浇完!”
“穷命汉子,反替富人担忧!他家织坊成百人做工,一天就织成几百匹的布料。更有压油的作坊,乡里大户都给他家供料,拿油浇地都足使……”
“这户人家入乡才几月?家底已经这么厚实?”
旁边浇地的农夫听到这话,忍不住便诧异道。
“旁人家底多厚,是人家的事。你们还在这里闲话,到晚浇不完地,误了傍晚上工,可没人再管你们入夜餐食!”
地头众农夫们听到这话,动作也都加快起来,片刻后又有农夫忍不住感叹道:“羡不得人家治业发达,乡里大户忙时也会征人做工,但谁像这家豪爽,谷饭管饱,有肉有酢?
积善人家,必有长富,这郎君作农太拙,丰年都能饿死的废料,偏偏塬上这家业一天比一天壮大。若说没有天恩给福,我实在是不信!”
好在李泰牛车驾驶的熟练,已经走出去很远。若听到乡人这么鄙视他的农活水平,今天说什么也要扣下一头羊的食料!
田间预留要种冬麦的土地已经耕了两番,但还要用水浇透一遍、沤烂前茬作物的根茎肥田。
李泰驾驶着牛车返回,自有庄人入前汲水浇地。
他这里刚刚跳下牛车,旁边等候良久的一人便忙不迭阔步行了上来,手摇着大蒲扇凑到李泰面前:“李郎真是勤恳,日前巧做妙业、丰家有余,却还能亲事耕计,实在是让人钦佩。”
大白的日头挂在中空,蒲扇摇得再勤也没有凉风,李泰一路走到地头树荫下坐定,这才指着跟在他身后殷勤摇扇的刘珙笑语道:“刘三不去城里发财,怎么有闲情到我这小园观风?”
“郎君这么说,真是羞煞了我!同郎君日前巧妙作业相比,我那一点俗计算得什么?左近乡里麻油一斗已近匹绢,郎君前后盛收油料,单此一桩已经比得上庸人劳苦奔波数载啊!”
有庄人送上井水凉镇的紫苏饮,刘珙先一步抢过来,两手恭敬的递在李泰面前,从头到脚透出一股殷勤。
“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秋热燥人,我也懒得猜测你有什么心意。”
李泰接过饮料痛饮大半碗,然后又小口轻呷着说道。
“确有一事相求,今秋油价正好,故而家人也想趁着市热压油补用,所以……”
“所以不想交付秋后的胡麻?”
李泰看他一眼,笑语说道。
“不是不想、怎么敢……”
刘珙看一眼乡道上运输谷物的粮车驶入庄园,视线忙不迭收回来。乡土之间乏甚秘密,史家今日几乎倾家荡产的输送物料来此道歉,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了左近乡里。
虽然具体的内情所知不多,但左近大户们也都不敢再将李泰视作一个乏甚根基的东州新客,心里多有敬畏。
“之前乡人多笑郎君……但今才觉我等才是短视的蠢物!失算一着,我家也不是没有认输的豪气,只当今秋胡麻歉收。只不过、只不过……”
李泰瞥了一眼仍在斟酌说辞的刘珙笑语道:“只不过,胡麻歉收事小,但自此以后数年光景,乡里油料时价不由你们乡贾把持,这才是真正的大问题?”
“郎君明鉴,我家虽然也有买卖生利的副业,但根本终究还是耕桑。所衣所食俱家人辛苦收得,一季失算便要周年饥寒。又逢大行台输赏征物,乡里资料更乏……”
刘珙一脸苦涩的说道,甚至在这秋暑天里打了个冷战。
李泰见状后又忍不住笑起来,倒也不是幸灾乐祸,纯粹就是得意。
关西天灾人祸扰乱多年,平民小户谋生艰难,土地和人口都在向大庄园主集中。关陇这些豪强们除了乡势可观之外,乡资同样很丰厚。
大庄园经济一个特色,就是能够集中生产力、灵活的安排生产方式,可以说是完全的达到自给自足,不需要向外界频繁的进行交易索取。
所以整个关西市场上连钱都没有,这些大庄园主们仍然生活的很滋润。
李泰好不容易搞出大纺车,结果却因为原料和劳动力的不足,使得产能被严重拖累,种田大计步履维艰。这些地表豪强们对于乡资把持之顽固,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