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4
贺拔胜和李泰在北华州城只逗留了一天,因见若干惠的确州务繁忙,所以在商讨计定之后便告辞离开。
再上路时,贺拔胜便显得有些沉默,眉头暗锁,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李泰见他这副模样便发问道:“伯父是担心置换产业恐有侵夺之嫌,又与赵贵争夺水利,有碍乡亲情义?”
之前在北华州城,他说动若干惠参与此计,并表示若能将洛水东岸开府梁椿的园业收取过来,那么从白水到商原便可以畅通无阻,凭着洛水所提供的水利,产业互补、物资的调度都大享便利。
若干惠表示这件事交给他处理,最迟月中便可将梁椿的园业争取过来,他可以用别处面积更大的园业进行置换。
贺拔胜摇了摇头,只是深深看了李泰一眼才开口说道:“我之前只觉得你小子虽有治业的巧智,但仍欠大事的触觉,将我家事托你能有磨练提携之效。但现在看来,我是错了。
你既懂得刻木为版、更新条式,这是苏令绰都用智不及的巧妙,又懂得将此技法荐于若干惠保,岂会不懂此计于国政治的助益?”
听到贺拔胜是在思考这个问题,李泰倒是松了一口气。
但他还未及开口,贺拔胜却又说道:“你也不是衣食不足的寒素下士,能不知此法直献大行台的回报?却故作私计贪货的姿态,要留此业丰我家资。我自诩于你不失提携,却原来是拖累了你。”
“伯父如此称许,我真是受之有愧。其实我内心里,也有公私两得的计议,既盼户里物资丰储,又盼用物之能可得大行台赏识。此法施用,有便官府,即便不直献于上,大行台久后必知。”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
贺拔胜却是连连摇头:“他人告知与主动呈献,可是大不相同。我虽然短困于物,但也大可不必阻挡少辈前程而自肥!之前我确实怯言人事,但你既然有此才干,白于大行台,也是为国荐士!”
“这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李泰连忙摆手说道,他倒不是客气,而是真的担心自己太早进入宇文泰的视线中:“伯父既然信我有才,也请相信我对前程自有一番规划。绝不会为了区区物利私计,放弃为国捐才的事业前程!”
“喔?我倒想听一听,你对事业前程有什么出色规划?”
贺拔胜听到这里顿时来了兴致,策马靠近李泰作倾听状。
“我自东州投附,当时初入,于官是一闲流,于乡是一新客。若非伯父等德长悉心眷顾,偌大关西竟无我立锥之地。伤情感触、历久弥新。”
李泰深吸一口气,充满感慨的说道:“家君旧年险历河阴之祸,居乡以来便常告诫子弟,若无履大之才略担当,切勿贪慕一时之权势。门荫虽厚,终有竟时,当此道屈之时,宁浊于乡里、不逐于清贵……”
“你耶是一个智慧高士……”
贺拔胜有感自身,先是感慨一声,旋即又望着李泰笑语道:“这么说在你看来,此世仍有道屈未申之处?”
“人各有计,请伯父容我心内浅留些许幽隐。”
李泰闻言后连忙摇头,嘴上却说道:“大行台用士宽大,不以门资为至美。我今才器尚未可称秀于家门,贸然求进,纵然攫用一时,也难免折于风雨之患。唯自修省,筑基壮本,盼可长用于国。”
说到底,李泰既不满足于做一个因门资获赏的清贵闲职,也不想做一个单纯的政务型官僚。
未来西魏北周真正可以做大的前程,终究还在关西此方乡土。他如果太早进入宇文泰的霸府或者西魏朝廷,有了官职的牵扯拖累,做起事来反而不像现在这样便利从容。
如果说之前还有些彷徨难定,那在跟贺拔胜出游一趟后,他的思路便更清晰,未来的事业基础不该预定在一城一地,而是在这一条洛水上。
他首先要在洛水沿岸确立一个能够撬动、引导乡资乡势的乡情势力,然后再谋求入仕,将手中掌握的乡情势力与大行台给予的官职权柄相结合,那才能真正的在关西站稳脚跟。
这样的思路,其实也不是李泰一人的专属。
起码他所接触的贺拔胜、若干惠等北镇武人,都有这种扎根于乡土的需求和焦虑。如果说贺拔胜的情况还有些特殊,那若干惠的诉求就更直接。
当李泰提出要沿洛水联合经营产业时,若干惠几乎不假思索的便点头答应下来。
他未必就贪图这份产业所带来的直接利润,但眼下北镇武人的情况的确是不乐观。
特别是在邙山之战后,亲信部曲们越打越少,而大行台对臣员的才能要求却越来越全面。
军事上大行台已经开始着手大规模的整编关陇豪强,地方行政又是这些北镇武人的弱项。长此以往,只能越来越被边缘化。
后世因府兵制而闻名的八柱国十二大将军,已经算是北镇武人最后的群体性辉煌。等到北周建立,能老死的还算幸福,没老死的也被打包送走。
经过这一番谈话,贺拔胜倒也不再觉得自己托以家事对李泰是一个拖累。
虽然这小子明显的言有未尽,不知憋着什么坏主意,但贺拔胜倒也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
他自己本就不是绝对的纯良之辈,便也不觉得循规蹈矩是什么不可或缺的美德。只要够醒目机灵、懂得言行所止,难道还得每天在心里默念一百遍“我爱大行台”?
离开北华州后,他们也没有就此返回,而是沿关中平原北部的郑国渠故道往长安去。贺拔胜在京兆周边还有几处园业,循郑国渠故道前往长安则是李泰的提议。
郑国渠是关中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水利工程,引泾水注于洛水,横切整个关中平原北部,至今仍在发挥着农业浇灌的作用。
只不过由于关中常年战乱频生,郑国渠也难免年久失修,河渠也因此变得断断续续,只有一些民间私修的堰埭仍然具有蓄水放水的功能。
李泰行经这些堰埭便停留下来,将其水文地理详细绘写下来,并就左近乡里寻找乡人仔细打听这些堰埭的施工概况。
贺拔胜见到李泰这些行为也若有所悟,便开口问道:“你是打算沿洛水修筑一些渠堰水利?这些事务费工费料可是不浅啊!”
“事在人为。”
有什么事情外乡来客也可操作、并且能够结好乡情,还不会触犯朝廷的禁忌?答案自然是水利。
李泰入乡伊始,乡人们便受大户蛊惑、霸水斗争,水源便是农耕生产的命脉。他很早就有在这方面用功的想法和思路,但之前种种客观条件都不具备,也止于构想。
现在有了贺拔胜和若干惠的产业和势力可作借仰,一些想法便也有了操作的空间。这种事情大有大的做,小有小的做,如果能够保证利人利己,何乐而不为?
眼下尚在收集资料、整理思路的阶段,李泰也就不言之具体。沿郑国渠故道考察一番,便同贺拔胜一起往南面的京兆而去。
随着渭水渐近,乡野中的氛围也变得嘈闹起来。坞壁防戍等军事建筑较之别处更多,特别是在渭水一线,几乎每隔三五里便会有一处规模不等的营垒防戍。
这些防戍有的已经荒置下来,有的则仍有兵丁驻扎,驻兵的族群种类也都各种各样。有的尚能安守于防戍,有的则成群在左近郊野游荡,像是在打猎,又像是在寻找目标的劫匪。
同行贺拔胜的亲兵们也都变得严肃起来,一边策马疾行,一边手叩弓刀,随时准备战斗。
“近畿风貌如此,有没有感到失望?”
贺拔胜倒是气度从容,回望李泰笑语道:“关西适乱多年,杂胡丛生。多有贼胡不事耕织畜牧生产,唯有劫掠维生。或许称不上大盗,但也贼性顽强。另有诸边平叛俘获的生熟杂胡,也多就置京兆,战时为兵,闲时为贼……”
李泰看着一路胡卒自他们一行侧方行过,一个首领模样的还在频频打量他们,似乎在斟酌是不是要动手,也真的是不知该要作何评价。
原本他觉得华州城治安已经够差了,来到京兆才发现华州已经算是难得的良善之地。
只看郊野这些游荡的强徒,他也不免感慨之前不打算到长安发展的念头正确。
商原虽然也有土豪挑衅,但长安周边简直就是一个贼窝,凭他最初那点部曲势力,若来长安治业的话,可能早被这些豺狼一般的杂胡部伍吃干抹净。
一行人渡过渭水之后,郊野间混乱的氛围有增无减,只有长安周边设置的几座兵城附近还算清静。这些兵城驻扎的可不是一般的杂胡部伍,而是禁卫六坊甲兵,对那些杂胡部伍还是颇具震慑力的。
来到城郊,天色已晚,他们也没有直接入城,在就近城边一座贺拔胜名下的庄园留宿下来,休息一晚明天再入长安。
(本章完)
第53章 满城佛光
2022-08-14
第二天一早,李泰起床出门便见到庄人们正在忙碌的搬抬着物货,院子里已经装满了两架大车,贺拔胜仍在一边指挥盘点继续装货。
“连日赶路,难免疲累。且先入城短居几日,阿磐随我同往,我也向你引见一下门中两个儿郎。你等少勇人物,凑在一起自然趣味相投。”
见李泰走过来,贺拔胜便笑着说道。
贺拔岳去世后,留下儿子贺拔纬、贺拔经,一直生活在长安城里。这件事李泰倒听贺拔胜及其部下提起过,之前在白水庄园也了解到贺拔胜同这两个侄子关系似乎不算太好。
但无论关系好不好,人家亲人团聚,自己在一边看着总是尴尬,更何况他自己在长安也有亲戚。
于是他便摇头笑语道:“之前表兄入乡告知亲长行迹,如今走入京畿,正该前往拜访。伯父自去聚会,恕我不暇陪伴,来日再访名门昆仲。”
“是我疏忽了,只顾得自家情事,却忘了你同亲员也是久不相见。”
贺拔胜闻言后拍拍脑门,又招手示意李泰跟随他入舍,着员翻找出一些书卷、弓胎一张并一些时货放进箱子里:“他几人各有职事系身,我也懒去打扰,具些俗货由你一一转赠。我虽要城居几日,但也不喜杂情骚扰,见过之后,你自赴城居汇合。”
李泰闻言后也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长安城周边这治安环境,人少了都不敢出门,贺拔胜又指派几名亲兵跟随,加上李泰自己的随从,一行十几人便先离开庄园往长安城去。
如今的长安仍是汉时故城,并不像隋唐时的长安城那样格局宏大,但也比李泰行经的华州城等规模大得多。周遭兵城戍堡林立,如群星拱月一般。
但这城池也是肉眼可见的有些破败,许多地方城墙都已经坍塌,有的还用篱墙替代,有的则干脆缺口暴露、且不乏人畜行走的痕迹,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方便小门。
汉代的长安城,以宫室建筑为主体,诸如未央宫、长乐宫等大型的宫苑。在这些宫苑的外围套以城郭,内宫城、外郭城共同构成了皇城帝都。
但随着历史的发展,长安城的内外格局也遭到了极大程度的破坏。王莽篡汉、东汉末年军阀混战一直到西晋末年的五胡乱华等各种战乱,都大大破坏了长安这座古城。
如今的长安城,规模已经缩小到仅仅只是汉时宫城范围,外围的郭城早已不复存在,取代以各种驻兵小城和戍堡,有的干脆已经退化为农田。
李泰一行自城东霸城门入城,这里原本曾经是汉时的长乐宫,但如今已经成了城民杂居的郭城。
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的虽然是江南建康城,但用在如今的长安城也颇恰当。
原本的禁苑成为民居,除了布局杂乱的百姓屋舍曲巷之外,城内同样也有着兵城设置,用围墙与平民区隔绝起来,兵居称坊,民居为闾里,彼此少作交流。
除此之外,城中还分布着许多的佛寺,眼下还是清晨,各种诵经梵唱声已经不绝于耳。
但最让李泰感兴趣的,还是民居、佛寺和兵城之间分布着许多的窑炉作坊,有的窑炉还在冒着滚滚浓烟进行着生产。
晾晒在窑炉左近的,却不是陶瓷碗碟瓶罐之类的产品,而是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佛像,并有许多匠人在那里认真的着彩上色。
作为西魏政权的首都,如今的长安城最大的手工行业居然与衣食无关、而是烧制佛像,城中民众从业者十之四五,这也实在是一个奇观。
眼下的李泰之于长安,也只是一个寻常的过客,即便有什么感慨,也不具备去做改变的能力。
但见到长安城中存在这么多的熟练工,他也不免大感心动,他家窑炉做工水平还止于烧制砖瓦和简单的陶器呢。若能招募一批送去白水庄园就地取材,专攻陶瓷礼器的烧制,无疑是大有市场。
眼下的长安城紧傍渭水,地势南高北低,所以汉时规划城池的时候,未央宫、长乐宫等重要宫室都坐落在城南区域。
如今这些宫苑早已经不复存在,沦为了平民区,城南显贵的格局也发生了变化。宫苑早已经挪去了城池的东北角洼地,权贵们的住所自然也跟着转移、集中在城北。
这是因为长安城居住多年,导致的地下水位下沉,越在高处、取水越难。
卢柔留给李泰的地址是在城中寂安寺西北闾里,在贺拔胜亲兵的带领下,李泰等人入城后顺利找到了寂安寺,又分遣部众往左近民居询问。
这座寂安寺在城中诸寺当中规模算是中等,香火倒是很旺盛,眼下上午时分,入拜者已经络绎不绝。
李泰站在这寺院旁边,听到那些出入的信徒们议论这寺庙旺人姻缘、能保夫妻更加和睦。
他魂穿此世,倒也谈不上绝对的唯物,听到这话便便生出几分兴趣,等待部曲访问地址也是无聊,便入寺游逛一番。
刚刚行至主殿,正待入内拜上一拜的时候,李泰便听到身后传来李雁头呼喊声,转头便见不修边幅、一副宿醉状的卢柔也一并行来。
“阿磐也信佛礼佛?”
卢柔见他在寺庙殿前徘徊,便入前笑语道。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只说道:“只听说这庙护人姻缘,灵或不灵暂且不论,这愿景总是好的。”
卢柔听到这话,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拉着李泰就往外走,行至寺庙围墙一旁才说道:“即便是有礼敬之心,也要认准庙门才好作拜。你知这庙供奉是谁?”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卢柔则示意他附耳过来低声讲解一番,李泰听完这话后,神情顿时也变得古怪起来,下意识的迈步拉开与这寺庙的距离。
原来这座寂安寺是为如今西魏皇帝元宝炬的妻子乙弗氏修建的,乙弗氏本是元宝炬的皇后,大统四年西魏联姻柔然,元宝炬便废了前皇后改立柔然公主为后,而这前皇后最终还是被柔然公主逼令自杀。
后来柔然公主难产死亡,元宝炬才使人在这遥望皇城的城中高处修建这座寺庙以纪念前妻。说起来也是长情,但人最不值钱的就是无能为力时的所谓爱情,轻则伤心、重则伤命啊。
这个真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自家姻缘性命都没保住,又能庇护信徒多少?
卢柔先把李泰带回了家里,并将妻女引出相见。
卢柔的夫人元氏出身北魏宗室,端庄有礼,对李泰的造访也颇热情。当卢柔表示要招待表弟时,元氏竟然亲自提裙下堂要准备餐食。
李泰心里虽然对北魏宗室常有防禁之想,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这表嫂的确是温婉可观,忙不迭起身表示不必备餐,因为还要去另一个表哥崔家拜访。
“日前郎主归舍,频叹阿磐风度可观,哪怕没有亲长依傍,也能自立于远乡。前失照顾,已经让人羞惭,表弟今日入户,怎好不餐即走!”
元氏站在堂内,微笑对李泰说道,语气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
卢柔见状后便也说道:“表叔近日公务繁忙,此刻去访未必在家,且着仆员奏告,傍晚时我共阿磐同访。你嫂子虽出贵庭,但却并不娇养,我并没有建事治业的才能,户中饮食妥帖,全凭娘子操持。你若不肯见证她的妇功,她反倒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