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跛足庄人王胡儿憨笑说道:“仆也是担心郎主在外保暖,冬雪已经下了一遭,外间天寒地冻,哪比得上咱们庄里大屋亮堂、衣食保暖啊!同参大阅的三箸他们都已经回来,郎主却还不见声讯,渚生掌事难道不担心?”
“郎主他少年老成,去哪里、做什么都自有定计,你等做好自己的事情、过好自己的日子……”
李渚生话还没有讲完,那庄人王胡儿憨笑就成了苦笑:“正是郎主不在庄里,日子不得安生啊!大家都记得早前初入乡里郎主的许诺,现在一年都要到尾,全都勤奋用功,为的不还是屋里有人暖榻……”
李渚生看了一眼王胡儿,又看了一眼缩在墙角处、同样一脸期待的几名庄人,一时间也大感头疼,敲着这王胡儿脑门叹息道:“你们这些憨奴,过了几天保暖日子,就这么盼户里添上几张争食嘴巴?”
王胡儿揉着那被教杆敲得生疼的脑壳,仍是一脸憨笑:“哪里是争食啊,郎主他治家有术,庄上哪个勤奋用功的还怕养不活几个人口?况且织坊那些巧娘子们,做工见利比痴汉子还要丰厚,男女勤工,还怕没有殷实家境?”
正在这时候,远处突然有人喊叫道:“郎主回来啦!”
听到这喊话声,庄园里各处人影蹿出,纷纷往庄园大门冲去。
刚刚策马入庄的李泰见到庄人们蜂拥来迎,一时间也是大感欣慰,虽然相处时间尚且不足一年,但大家对他的拥戴想念却是炽热汹涌得很啊!
他摆着手同庄人们打着招呼,并颇为体贴的说道:“大寒天气,各自入舍取暖,不用排队来迎!”
尽管他一再劝说,众人还是热情难挡,聚在一起一路将李泰送入庄园中心的大堂屋中,仍然徘徊着不肯散去。
“我离家才只月余,庄人们居然这么想念。”
李泰行入堂屋,脱下御寒的大氅,凑在火炉旁边,瞧瞧仍是人头攒动的堂外,忍不住对李渚生感慨说道。
李渚生闻言后神情便有些古怪,凑上前低声讲了讲大家如此热情的原因。
李泰听完之后,才明白自己是会错了意,这些庄人们哪里是想郎主,只是在想媳妇!
“真是饱暖思XX,刁竖不可语道啊,让他们赶紧滚走,哪个走晚了今年不可参配!”
瞧着门外庄人们期待饥渴的眼神,李泰自是愤愤不已,别人收买人心、部下们都会忠肝义胆的追随搞事业,他庄上这些憨货却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对了,干脆不给他们各家盘炕!
心情虽然有些郁闷,答应的事情却要做到,等到手脚暖和过来,李泰才让李渚生取来庄上计簿略作翻看,看到计簿上记载着庄人们满满当当的户工,许多人都是数月不休的满勤,心里又生出许多感动。
抛开他穿越者的身份不提,入此关中也只是一介新客,能够这么快于此乡立足下来,除了来自上层权贵的关照,这些部曲庄人们的辛勤劳作也是功不可没。
早前在朝邑见到贺拔胜主持亲信部曲们的婚礼,李泰便曾作愿起码要让这些追随他的人生活安定,现在既然已经小趁余力,自然也该履行诺言。
“近日京兆郡会有几批物资送达,渚生叔安排庄人清理库房、妥善接手。粮饼造满五千张便先停一停,不太要紧的事情且先压至年后。安排几个年长稳重庄人,逐一细问各自心意,冬至日后开始安排婚配。”
李泰将计簿翻看一边后,便又对李渚生说道。
若干惠不肯接受那两千多匹绢的分红,这便成了李泰今年年终最大的一笔盈余,他准备再分出一半用以偿还贺拔胜欠款的尾数,剩下的足够一家人过上一个肥年,来年各种作业也可有一个更好的开端。
“再组织一个八十人的施工小队,于东坡修建几座院舍,庄内挖上几道明渠……”
虽然临近年终,李泰心里还有许多的置业构想,刚才入庄的时候他便见到许多庄人手脸皴裂,特别那些冻得一脸鼻涕泡和冻疮的小孩子瞧着就让人有些心疼,便打算在庄园里搞上一个比较完善系统的保暖工程。
“阿郎这半年经事,比往年想事周全得多,哪怕郎主治家时,也没有阿郎这样的体恤下员啊!”
李渚生将诸事则记录下来,又忍不住感慨说道。
“往年少不更事,经此才觉得人情最是珍贵。若没有渚生叔你们不离不弃的追随,我真不知在这关西如何生存下去!”
李泰闻言后也感叹一声,起身拍拍李渚生肩膀又开着玩笑道:“我在长安带回几斗好酒,唤上去疾他们几个,咱们今晚去渚生叔处煨上老鸭饮酒!”
李渚生听到这话,老脸顿时一臊,话也不说,转头就往门外走去。
这一夜,自东州一路追随李泰至此的十几名老家人汇聚李渚生住处,一边喝着滚烫的老鸭汤佐酒,一边畅谈过去这大半年的经历,难免是有些伤感,但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展望。
李泰归乡又过几天,已经多日不见的郑满再次登门。
“这热汤浸泡真是舒服,郎君不愧名门膏腴,如此滋味才是生活啊!”
郑满荣幸成为商原汤浴第一个客人,全身浸泡在浴池里,脸庞被热气熏得通红,一边学李泰用木槌捶打着关节,一边满脸羡慕的说道。
李泰自己泡在屏风另一面的单独浴池中,倒也不是有洁癖,实在是所见古人大多不爱洗澡,听到郑满这感慨声,便笑语道:“郑从事、不对,应该是郑县尉,如果不满足眼下的名位,我庄上也有虚席待你。恰好庄事渐繁,我也需要一个精明干练的人来帮忙管家。”
郑满得了便宜还卖乖,闻言后嘿嘿笑道:“这县官之位,名为官、实则役。在我看来,实在不如夏秋时辅助郎君于乡作业过得舒心!唯是不敢轻负上恩,也只能勉力为之啊!”
过去这大半年,可谓是郑满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如果不是遇到李泰,他这全无乡势也无后台的县衙胥吏,终此一生怕也只能潦倒县乡之间琐碎杂事中。
但仅仅只是帮助李泰促成一次同县衙的借贷合作,因为成功纾解了县尊的困境,被县令杜昀举荐,一跃便从区区一介流外的胥吏成为真正的品官县尉。
他嘴上说着事务繁忙,但实现如此阶级的跨越,心情如何能不激动?
近日出入县衙,他便听到许多原本的胥吏同僚暗里懊悔,因为厌恶乡路烟尘不肯入乡奔波,被郑满捡到这么大一个便宜,心情畅快之余也大感庆幸。
“县尊知我入乡拜见郎君,托我请问郎君,今年两下得利、明年是否愿意继续合作?”
郑满一边呲牙搓着身上积年尘垢,一边笑着问向李泰。
李泰闻言后便摆摆手,他是钱多了烧的、才会继续跟县衙搞这种根本不对等的合作!
之前是全无乡土根基,只能咬牙被县衙作肥羊宰,如今就算庄园田力不足,同乡里大户们拆借也比跟县衙合作要强。
郑满见李泰摆手,心中自是有些失望。他是亲眼见证李泰如何快速聚敛乡资、于乡中点石成金的广泛作业,也明白傍住李泰自有好处多多。
虽然不愿再做冤大头,但李泰也有其他事情要同县里合作,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杜县尊明年便要考满黜陟了罢?他后计有什么打算?”
“县尊出身京兆望族,大抵是希望能够归乡在治。”
郑满闻言后便回答道。
“为官一任,施德一方,然后荣归故里,贤声传扬,这也的确是人生一大快事。但县尊想要归治乡里,怕也不会那么顺利,京兆多强权啊!”
李泰先是感慨一声,然后便又说道:“我这里有一桩乡务事业在谋,县尊若能助我谋成,他来年作何计议,我想或可帮上一把。”
“县尊着实好运道,今年郎君已经助他不少,来年竟还有机会获得郎君帮扶!”
郑满闻言后,先没询问是什么事情,便已经流露出对县令杜昀的羡慕。
“不只县尊,我也想扶郑县尉你再行一程。”
李泰又笑着说道,而郑满听到这话,顿时便激动得直从浴池中跃起身来,拍着那瘦骨嶙峋的胸脯保证道:“郎君但有所嘱,某莫不听从!”
“听话就好,坐回去说!”
李泰抬手把湿热的浴巾盖在脸上,实在不想看郑满那两条毛腿在眼前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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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70章 豪强跋扈
2022-08-14
县令杜昀的确是很有上进心,在李泰跟郑满谈完的第二天午后,就带着几名随从来到商原庄。
见到庄园如今的规模,杜昀也是惊了一惊,他还记得上半年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此处还只是一片荒坡废园,跟现在是截然相反的两个画面。
“真的没有行错?”
杜昀看了郑满一眼,指着那庄园大门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及见郑满点头,他才忍不住感叹道:“李郎不是俗才啊,他入乡才只半年,不只输足万石粮货,竟还治成如此美业!”
“所以李郎的提议,县尊真的要认真考虑,他言出必践,旁人畏惧艰难的困境,于他而言也只是寻常!”
如今的郑满对李泰那是信心满满,哪怕李泰说要上天摘星星,他都觉得自己能帮忙搭梯子是一种荣幸。
杜昀对李泰当然也是期待值很高,所以才这么不矜持的闻讯即来,但一想到李泰这次要搞的事情终究非比寻常,便不像郑满那样信心十足,只是说道:“且先入庄,共李郎细论一番。”
等他们被壮丁迎入庄园,便见到一些庄人们围聚在一处草棚下、似乎在围观着什么。
草棚中央有一堆用水和泥混拌的煤料堆,李泰正有些笨拙的操作着一个造型怪异的竹制器物。
他先将器物一端的中空圆筒插入煤堆中旋转按压,器物上端的活杆便被泥炭挤压拔高数分。
等到圆筒被泥炭填满,他便将这器物挪在空地上,摔压两下然后便将浮起的活杆用力按下,圆筒中赫然被挤出一个拳头大的圆柱形煤饼,煤饼上均匀分布着一些圆柱孔洞。
凡事知易行难,瞧着忙碌了一上午终于搞出成型尚算完好的蜂窝煤,李泰也颇感满意的擦了擦额头细汗,转头指着近处一名庄丁说道:“看熟没有?你来接手吧。”
说话间,他将手里这竹制的蜂窝煤机递给了那名庄丁,瞧着庄丁操作一番,压出的蜂窝煤居然比自己搞的还要周正几分,这才放下心来。
他倒也没什么不好放心的,虽然庄人们思路不够他这么开阔,但只要教给他们基本技法,实践动手能力又比他强得多。
“李郎总有奇思妙想,让人耳目一新。不知这一次创造的新趣事物,又有什么妙用惠人?”
杜昀见李泰闲了下来,便走上前指着那些蜂窝煤笑语问道。
“庄人越冬寒苦,小造取暖之物。”
李泰对杜昀总体印象还算不差,闻言后便笑着解释几句,并将杜昀引入旁边一民房中,让他看一眼用陶管围造的蜂窝煤炉。
关中柴炭价格颇高,煤炭资源倒是不乏,户里圈造这么一座煤炉,成本也不算太高,既可取暖,又能保证热水的供应,李泰也希望能借杜昀在左近县乡推广一下。
他一上午捣鼓蜂窝煤,衣袍上多有污渍,告罪一声便先归舍沐浴更衣,让李渚生陪同县令讲解一下。
等他再返回时,县衙几人已经入堂坐定,杜昀又夸赞了一下李泰造物惠民的妙想,然后才又开口说道:“昨日郑县尉归衙,告是郎君想在乡里兴造水利?”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抬手示意李渚生将之前整理的图籍资料取来,摆在了杜昀面前案上并笑语道:“武乡县中,本有汉时故业井渠,自洛水中曲引流下灌,惠及左近乡田数千顷。
如今这些深井渠道却多荒废,原本肥乡沃土却因水旱连年歉收,实在是让观者悯农。我虽外乡新客,但既立足此乡,也希望能够略尽勉励,惠此一方水土乡人。”
“李郎不愧名门俊才,果然仁义脱俗!”
杜昀先是感慨一声,然后便低头翻阅案上的那些图籍,越看脸色就变得越发凝重。
李泰所说的汉时故业,就是指的西汉时期在洛水流域所修建的龙首渠。
洛水在进入华州后,因地势的缘故,下游划了一道大弯注入渭水,将包括商原在内的大片渭北土地闪出流域之外。
西汉年间便在洛水中段开水引流,使得这一部分渭北平原上的土地也得到浇灌。
但因渠道所流经的商原沟岭纵横,土层厚重,使得堰埭边缘常有土崩,于是便创造了井渠法,打挖深井并以暗渠勾连,旱时可以地下水补充水量的不足、免于水分的蒸发,涝时又可以排水防涝。
李泰在跟贺拔胜出游时,便已经有了营建水利的想法,之前返回商原虽又诸事繁忙,但也并没有放弃这个想法,一直吩咐诸如刘珙等常在乡里游走的部下们进行资料的搜集。
结合地域实际情况,他便打算选定修复汉时的龙首渠作为第一个选择。
一则龙首渠虽然荒废年久,但还有一部分井道和施工遗迹的残留,二则商原如今也算是他的大本营之一,略有乡情乡势的积累,筹划动员起来也都有些乡土基础。
李泰让人搜集的资料很详细,具体到各个渠道路线的沿途地势、每一块田亩的归属,甚至包括民渠水井的密度如何。
杜昀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这些资料翻看完毕,又闭上眼在脑海中将资料稍作梳理汇总,然后便忍不住感叹道:“李郎入乡才只数月,但对乡情的精熟却已经超过了我,实在是让我这个临民之官惭愧啊!”
“县尊衙事繁忙,务求面面俱到,不可专情于一桩。我则乡居无聊,趁闲游访,不敢当如此夸赞。”
李泰先是谦虚回了一声,然后又笑语问道:“依县尊所见,图籍所列诸道渠线,哪一条最可采纳?”
“若依我所见,中线最佳,自塬上狭处穿塬而过,施工量小,也能惠土更多。”
杜昀并不是袖手空谈的禄贼,对田桑事务和乡情诸种都了解颇深,听到李泰这问话,结合自己的认知和资料权衡一番后,才回答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也点头笑语道:“幸与县尊所见颇类,自洛曲中段凿渠引水,是平地用工,今冬即可开造。至春耕以前,凿渠三十里可至塬北,春耕之后,塬上解冻土松、水汽上浮,便可以择地凿井、洞穿勾连,秋后即可继续南塬用工,合引南面诸水,两百里渠道,一年即可造成!”
他并不是单纯的纸上谈兵,连阶段性的工期都已经有所规划。
“若无杂情滋扰,李郎所计确实可行。但是,如此浩大工程,用工耗料着实不浅,县里也是调用艰难、无能为力啊……”
杜昀一脸为难的叹息说道,他今年还是靠了李泰这个大客户,才堪堪完成大行台交给的任务,县中储蓄薄弱,实在难以筹划这么大的工程。
“用料不需县衙负担,我自走访乡士筹措。这是益乡益人的惠政,岂可让县尊独困。”
李泰压根没指望县里出钱,闻言后便说道,继而又说道:“但乡人系于耕事,今年又搜丁为兵,乡力难免告急,需要县衙调度用工!”
杜昀听到不用出钱,心弦倒是一松,但听到后一句话后,却又变得局促起来:“县中工力也乏……”
砰!
不待杜昀把话说完,李泰握起拳头重重砸在案上,脸色也沉了下来:“既不给料,又不给工。县尊殊乏诚意,大可不必行此一遭,我自寻旁人计议,绝不刁难某人!”
说话间,李泰便站起身来,摆出一副送客状。